“这包子是坏的!里面的肉笋都臭了,你们家的包子是拿五天前的剩菜做的吧?!”一脸横肉的男人指着他怒斥,满嘴喷沫。
“客官实在抱歉!小的这就回去问老板!”张嗣晨低着头,手里攥着一块油渍渍的抹布,连连道歉。
“今儿这笼包子的钱拿你工钱抵了,明明就没坏,笋子是腌的,你自己不和客人解释清楚,叫人拍了桌子就走了,钱都不晓得要!”包子铺老板抬手抽了他一耳光,恶声恶气地说。
“我……我不知道那是腌的,没有吃过,给您添了麻烦,劳烦老板通融一下,我弟弟还没吃饭,那笼包子给我们吧……”
“哎唷,人家都拂到地上了你还捡起来吃?说出去同我老李虐待了你们兄弟俩似的,是你自己说的结了工钱给了住处,就不用管饭!”
“是,是,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弟弟身体不好要买药,才找您结工钱……”张嗣晨卑躬屈膝地站着,低眉顺眼,语气小心翼翼。
画面又一转,城中四面立起高高的推祟墙,街上雪白的纸钱随风乱飘,洋洋洒洒,不知谁家的几个仆人抬着黑木棺材摇摇晃晃地走着,满脸愁容,一副萎靡之态。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妖氛鬼雾,天天都死人呐……”
“作孽啊,老天造孽啊,现在天黑都不能出门了……”
“听老爷说,是因为一只作恶多端的狼妖,弄得满城风雨,四处死人……”
“快走吧快走吧……”
路边某包子铺门口,张嗣晨和张嗣润被人推推搡搡地赶出来,接着又从门里丢出一个打着补丁的布包。
“快走吧快走吧,别求我了,我也是没办法呀!”
“老板您开开恩,我今后便也不要工钱了,有口饭吃就好!”张嗣晨扒着门,苦苦哀求。
张嗣润也扑上去哭着扒门:“不要赶哥哥……”
“真不是我不想发这个善心,如今城里四处都是妖怪作祟,上修界的人下来除妖,咱们这些铺子根本不让开门,难道要我白养你们吗?这世道谁都不容易,赶紧走吧!”老板摇了摇头,一边踢了踢他的手,一边叹了口气。
“老板……老板,我们吃不了多少东西的,您也知道,外面都是妖怪,我和嗣润出去了怎么活呀!”
张嗣晨红着眼睛求道,双手死死扒着门框不愿松开,最后被一根根掰开手指,当胸一掌推到台阶下面。
张嗣润叫了一声,连忙跑过去扶起他,一边挂着眼泪抽噎,一边捏起袖子给他擦脸:“哥哥不哭……哥哥别哭……”
“没事……嗣润有没有夹到手?”
“没有夹手手,哥哥别担心……”
张嗣晨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两人相偎的一幕,面上冰冰凉凉,他抬手一摸,才发觉自己哭了。
“哥哥,好痛好痛……”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张嗣晨回过头,只见他已身处天府之阁的寝舍后院,满院芳草,竹香萦绕。
六岁的张嗣润正耍玩着木剑,结果脚绊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可怜又可爱,缓缓朝他伸出小手:“哥哥扶我起来……”
张嗣晨站在寝舍门口,看着不远处趴在地上可怜巴巴的“小嗣润”,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朝他走过去,叹口气,抱起来拍拍衣服。
“呜呜……要哥哥扶……”
小嗣润见他不理睬自己,瘪了瘪嘴巴就要哭,委屈得很,小手用力地伸着。
张嗣晨凝眸看着他,六岁的小嗣润像一个可爱的肉团子,顿时心中柔软得不行,可他知道那只向他伸出的小手,他摸不得。
只需一碰,便堕入无边深渊。
“…………”
好在心里清楚,张嗣润估计还在泼墨堂咬着笔杆,一脸苦大仇深地背默他临走前布置的《天文八卦符》,断不可能出现在这虚幻中的后院草地,乱他心神。
虽然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有些难以痛下杀手,那便一击致命吧,不给它留反击的机会,毕竟那画面……有点难接受。
张嗣晨屏气凝神,眸光一凛,右手刹那间掣出长剑,御在空中,由掌心凝集灵力灌注剑身朝“小嗣润”的方向狠狠一击,以极其迅猛的劲道直取他心口的致命之处!
——“小嗣润”神情痛苦地抓着胸口外面的半截剑刃,一双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口中不断往外涌出鲜血,将一身雪白的学服染成大片鲜红,触目惊心。
“哥哥——!!”
张嗣晨双手一抖,灵力有些难控,差点松了剑柄,“小嗣润”满脸泪水地看着他,仿佛在控诉他为何对自己出剑,过了好一会儿,“小嗣润”便没了动静。剑身撤回,胸口处往外不断流淌的东西不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黑色的怨气……
张嗣晨猛地从石桌上惊醒,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已经回到了敬家堂的后院,随即抬手擦了擦头上薄薄一层冷汗。
他一转头,便瞧见早已醒来的玉勾长老,长睫半敛,面若桃花,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幻境的影响,用一只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摇着扇子,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
“嗬,总算醒了一个。”
“……玉勾长老,果然经验老道,嗣晨徘徊了许久才走出来。”
“那便再等等吧,可惜这茶喝不得,而且那茶宠精估计——自戕了。”孟玉辞垂眸看了眼桌上的陶泥茶宠。
与其被带走镇入宝塔行八刑之苦再挫骨扬灰,魂飞魄散,倒不如自己了结,孟玉辞很理解这种行为,也得是这种思想极端、行事不留余地、不问苦果的精怪,才能做到须臾间背负百条人命。
张嗣晨也仔细看了看那只陶泥小猪,小猪的身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丝细细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扩散。
“…………”
不知何年,窑炉边。
“好丑,我怎么捏出个这么丑的玩意。”
张亭柳一脸嫌弃地看着手里的陶泥小猪,随手扔到地上,小猪在地上滚了滚,滚进草丛里。
“哎,丢了作甚?”敬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走到草丛边蹲下扒了扒,将那只陶泥小猪捡起来,心疼地摸了摸:“都让你摔破了……”
“别要了,呆头呆脑一点也不好看,练手捏着玩的,赶明儿我送你个好的。”张亭柳不屑地说,抬眸间神采飞扬,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万物有灵,何况捏的还是生灵。”
少年老成的敬琅笑着摇摇头,道:“送给我罢,我喜欢小猪。”
“你喜欢就给你咯,但明儿我还是要送你个更好的,我爹茶室有两个紫砂小猴,一对儿的,模样可机灵了……”
陶泥小猪静静地躺在敬琅的手中,耳边笑声不断,聒噪不断,温柔又熟悉。
迷糊间只听那人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那只断耳,轻声道:“小猪听着傻,便叫你小茶吧……”
“咔”一声轻响,张嗣晨和孟玉辞侧目一看,石桌上的茶宠碎了。
——
顾谋感觉有些不太好,他带着叶寻良,在天府之阁的各处地方兜兜转转了许久,目光混淆,人来人往,却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容貌,那些追逐打闹的人穿着熟悉的仰覆莲纹蓝边学袍,面容却模糊不清,嬉笑声不绝于耳,却听不清任何一句。
“顾谋,我有些害怕……他们明明都长了脸,脸上都有五官,可是为什么看不清……”
叶寻良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这是我的幻境,你不必害怕。”顾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境由心生,顾谋心中大概想到了,自己将面临的东西,甚至有些不屑。
路过泼墨堂、严词堂,又穿过九曲水泗,一个风姿出尘的男子背对着他们,静静地站在莲塘边,发黑如墨,长身玉立,着一身白衣道袍,手持一柄莲花拂尘,沉静和熙。
见到他的那一瞬间,顾谋不禁温柔了眉眼,堪堪忍住了大步走过去的冲动。
叶寻良望之心底一沉,这男人……和他那日在陈仙亭见到的那副画上的男人倒是有八分相似,虽未细绘眉眼,可他却认出了那柄拂尘。
“师明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讥诮促狭的声音陡然响起,只见莲塘的另一端,身着黑靴长袍的男人负手悠悠踱步走来,墨发以镶碧鎏金冠高高束起,黑袍上大片血龙点缀描绣,鼻尖的弧度刀削般凌厉,一眼便知此人性子暴戾恣睢。
待看清那人全貌,叶寻良心中狠狠一跳,愕然失色,那人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顾谋,他……”
叶寻良怵目惊心,忍不住后退了一小步,面露惊恐。
“唐桀……”顾谋脸色沉得可怕,眉间尽是阴霾之色,他未曾想过,那人竟然也会出现在他的幻境中。
“唐桀,你当真不怕死,竟然还敢只身一人上天府山?”师明华侧过身对着他,抬起拂尘作出防备之态,冷冷开口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