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沧墨一愣,一时有些失声,半晌才开口:“大可不必如此,活人强入地府,哪怕是你我这样修道之人,也会难免折损阳寿,何必呢?”
“不,我要去找他,现在就去。”
“你们的相遇是偶然的凑巧罢了,并无宿命的必然,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沧墨长老一脸凛然,凝重道:“若稍有差错,便是不死不休。”
顾谋听见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那便……不死不休。”
“那好罢,你日后若是后悔了,那损去的几年阳寿可没人替你要回来。”
“叶寻良才十七岁,他损去的阳寿,又有谁替他要回来。”顾谋只觉得口中苦涩难咽,道:“师尊嘱咐我,要保他一生平安,可我都做了些什么……”
这十七年,他对叶寻良都做了些什么?
事到如今,他只想狠狠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他常常骂他是废物,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才是个废物。
夜半子时,是一天阴气最重的时刻,顾谋按照沧墨长老的吩咐,来到天府山偏僻处的葬陵,群山在夜间静得可怕,天边一轮狭长的月亮照耀着脚下山脉,阴风呼啸,像远处有婴儿嚎哭一般,瘆得人起鸡皮疙瘩。
顾谋站在一堆坟包旁,等了许久,身后才传来一个女孩的惊呼:“咦,你是谁啊,大半夜的跑来咱们这荒郊野岭。”
终于等到想等的人,他转身道:“香怡姑娘。”
“陈仙君?!”
“是。”
香怡一身如意云纹衫,袅袅婷婷地走来,打了个呵欠,阴阳怪气道:“陈仙君来做什么,哪个小妖犯了事儿,劳烦您半夜三更亲自来抓?”
“并非抓妖,是有事情请姑娘帮忙。”顾谋淡淡道。
“哟,这会儿倒叫起姑娘来了,还记得当初在下修界,一口一个做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祖上跟您有仇呢。”香怡嗔怪道,不慌不忙地找了个坟包,一屁股坐下。
“本座没时间跟你废话,你是槐树妖,阴气最盛,我要你带我去人间与冥间的交界处。”
“你去地府作甚?”香怡一愣,疑惑地看着他。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若再多话,本座便将你的本体连根拔起。”顾谋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冷冷地威胁。
香怡看着他阴沉的面色,也隐约觉得不对劲,对于天府之阁的尊主素来横行跋扈,也略有耳闻,害怕自己的槐树真的被连根拔起,忙理了理头发,故作镇定:
“你、你凶什么,就算我能找到交界处,你是活人,就算进去了,连鬼门关都过不了,若是去寻人,得看那人有没有入往生池。”
“怎样才能过鬼门关?”他道。
“唔……活人想入鬼门关,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像陈仙君这样的,一身纯阳正气,根本没法隐藏,唯有一个方法……”说到这里,她慢慢噤了声。
“什么方法?”顾谋不耐道。
“我说了,你若觉得不好,可不许凶我……”香怡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顾谋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香怡娓娓道:“入冥界后,陈仙君可以看到许多鬼魂,在众多鬼魂间,有一小支被一个鬼差领着,脚都上带着镣铐,那都是些穷凶极恶、作恶一生的亡命妖道诡道,全要带去极恶殿受黥面之刑,就是在脚腕处刺一圈符篆文,名曰“鬼步缠”,是地府里阴气最重的东西,若刺在身上,再去过那鬼门关,就如同多了一道通行令,没人敢拦。”
顾谋皱了皱眉头。
这是一道刑罚。
身上刺有鬼步缠的魂魄,便无人敢拦,可见能将这东西刺身上的人,生前该是多么罪大恶极。
恐怕皆是些已经修成半妖或者半魔,不人不鬼的妖道。
他真的要把这种东西……刺身上么?
“那个,虽然那东西在地府阴气重,但出了冥界便失去作用了,而且刺的地方也不显眼,陈仙君只要不在人前宽衣解带……便无人能发现。”
香怡在脚踝的位置比了一下:“好像是这里,我曾见过一次,不过这东西若刺在身上了,到死都留在身上了,若没人发现还好,但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传出去……十张嘴都说不清。”
顾谋思忖了片刻,沉声道:“无妨,带我进去吧。”
香怡点点头,将他带到自己的本体面前,顾谋抬头一看,那是棵枝叶茂盛的槐树,属这一片中最高大的一棵,郁郁葱葱,夜风袭过,树叶簇簇作响。
子时即过的最后一刻,顾谋终于站到了冥界的地上,四周一片灰败之色,没有任何鲜活色彩,入眼皆是一棵棵如白骨腐朽的枯木老枝,到处都是鬼魂,来来往往,大部分都朝着一个方向走。
顾谋拦住了一个比较打眼的鬼魂,定睛一看,发现这人浑身浮肿,双眼肿大泛白,像金鱼一样突出来,舌头也比别人的大两倍,将嘴巴撑得鼓鼓囊囊,一看就是被水泡发了的溺死鬼。
“噶……噶森么?”大舌头的溺死鬼憨憨说道,两只眼珠缓慢地移到顾谋身上。
“…………”顾谋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与这位话都说不清楚的溺死鬼好好问一番:“这些人都往哪里去,鬼门关吗?”
“四,四啊。”溺死鬼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极恶殿在什么地方?”
“介个,往那你走……走到头,有好嘟大脚念滴银,跟则走……”溺死鬼指着魂流相反的方向,慢吞吞地说道,顾哪怕谋听得再有耐心,也逐渐面色扭曲起来。
半晌,他才艰难地理解了溺死鬼的意思,是叫他往反方向一只走,能见到很多戴脚链的人。
他按了按突突跳动的额角,道了谢,转身便朝那个方向走,走了许久,才听见一阵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他心下一宽,怕赶不上,连忙跑过去,便看见八个人体态各异的人排着长队赶路,脚上都带着锁铐,最前面走的第一个人应该是鬼差,身量矮小,红发黄皮,左手拎着链条,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藤鞭,那鞭子上长满密密麻麻的倒刺,瘆人至极。
为何用会到“应该”二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若不是那鬼差手上拿着的刑具,顾谋也没法一眼认出谁才是真正的鬼。那队伍中的八个鬼魂里,有的头上长着怪异犄角,有的脸上长着可怖的妖纹,走在最后的是一个身高十二尺以上的巨人,在误入歧途之前,他们无一不是普通修士。
那八个人,个个一脸煞气,嘴脸丑恶,却不得不受制于脚下的锁链,因为他们是鬼魂,入了冥界后便再无法力。
顾谋快步走到最后一个巨型鬼魂后面,略施法术,便将它脚上扣着的镣铐碎成两半,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将其余七人的脚铐都弄碎后,若无其事地跟在队伍后面走。
走着走着,走在中间的几个鬼魂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往脚下一看,居然什么都没有!
再往后一望,才发现脚铐的“残骸”正孤零零地躺在不远处,其他鬼魂也注意到了,队伍立刻骚动起来,八个鬼魂都嘎嘎怪笑着四散逃开,顾谋便趁机混入其中。
“做什么!都做什么!脚铐呢,谁把脚铐弄坏了!”鬼差大喝一声,嗓音又尖又怪。
“哈哈哈哈就这破东西,还想锁住爷!老天有眼,你们地府这是要放老子走了!”一个面带蜘蛛妖纹的鬼魂怪笑一声,转身便跑。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快跑快跑!地府也放老子走啦!”另一个鬼魂也叫道。
“嘿嘿嘿嘿嘿嘿!快跑!一群蠢东西!”
四周鬼魂纷纷作鸟兽哄散,尖细的怪笑声起此彼伏,将那鬼差气得一头红毛都竖起来,厉喝道:“看来你们是不知道这鬼藤的厉害,一群不识好歹的野狗!”
接着,鬼差高高扬起那根黑色的鬼藤,向外狠狠一甩,一阵阴风吹过,那鬼藤如同活过来一般,瞬间哧哧生长到几尺开外!鬼藤又像长了眼睛一般,七拐八绕,将四散逃开的几个鬼魂全部绞缠在一起,一把拉了回来!
——其中也包括顾谋。
“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
“嗷嗷嗷,痛死老子了!快收回去!”
“哎哟哎哟!别打了!好痛!别打了!”
鬼哭狼嚎声起此彼伏,纷纷喊痛,场面惨烈至极,那鬼藤仿佛被赋予生命一样,上头尖利的倒刺也一伸一缩,众鬼魂的衣服完好无损,这倒刺却透过了布料,竟直接扎进肉中,也不见血,那鬼藤上的倒刺一绞一绞,痛不欲生!
鬼魂们都痛成这样,顾谋乃真身□□,更不用多说,嘴里忍住不和他们一样哀嚎叫唤,额头上却密密麻麻浮了一层冷汗。
鬼差狠狠地斜了他们一眼,待鬼魂们都安分下来,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将鬼藤收回去,走过来逐一给他们上脚铐。
给顾谋上脚铐的时候,那鬼差也没露出什么奇怪的神色,应该是低等差,连算数都数不清,上完脚铐后都没发现队伍中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