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这个字,顾谋一共对叶寻良说过两次,一次是在陈仙亭,叶寻良失手打碎八宝琉璃金樽时,另一次是在“泼墨堂”,叶寻良杀了幻境所化的师明华时。
第二次对他说完“滚出去”后,叶寻良却没有回来,他死的那年刚满十七岁,一颦一笑皆是烂漫年华,正值一个少年最美好的年纪。
在往后的百余年间,顾谋都不敢轻易再对身边的人说这个字眼,这是一句杀人的话,是一句剜心的话。
“说好的,再过一年,就给你治耳朵……”
顾谋坐在九曲水泗的屏风后,屏退了众人,整个人像一夜之间灰败了一样,目无焦距地喃喃。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等我一下能要了你命吗?”
张嗣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往日风度不凡的陈仙君,此时犹如一尊泥塑,一眼望过去如同被摄了魂似的,目光痴呆地坐在乱七八糟的案卷后,衣裳从回来便不曾换过,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
张嗣晨小心入殿,又小心禀道:“尊主,妖树已除,张亭柳和敬琅二人的怨气已渡散,气归天脉,魂入轮回,其余约两百三十六名受害人均已超度完毕。”
殿内无人作答,他抬眼一看,顾谋仍然望着地上七零八散的案卷,目光呆滞,一言不发,也不知听没听见他说的话。
张嗣晨叹了口气,道:“……尊主,你从昨日回来便一直坐到现在,弟子们都很担心你。”
不多时,屏风后传来一个略微嘶哑的声音:“知道了。”
“…………”
“叶寻良的尸身在哪里?”
“在……仙株峰,丹清长老派人守着,七日后下葬。”张嗣晨答道。
等了许久,也不见殿内的人再说话,张嗣晨踌躇片刻,道:“尊主若是想去看一眼,也不会有人阻拦的。”
顾谋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喃喃道:“我把二十四峰的弟子害死了,怎么去见丹清长老和沧墨。”
张嗣晨听着也心里一堵,闷闷地难受,叹了口气,便转身退了出去。
“不会吧!叶公子死了?!”张嗣润手中的槐花糕啪嗒一声掉回盘子里,一脸不敢置信。
“不是什么好事,不要四处宣扬。”张嗣晨将槐花糕捡起来,又塞回张嗣润的口中。
“不是……为什么呀?有陈仙君和勾玉长老在,他怎么会死呢?!”
“死于幻境,具体……哥哥还是不和你说了,省的你这大嘴巴兜不住。”张嗣晨一脸无奈,伸手捻掉了他嘴边的糖渍,若不是一回来就被他缠着问叶公子去哪了,他也没打算将这件事说给他听。
“天呐,究竟是什么幻境,这么可怕?”张嗣润瞪大眼睛,又担忧道:“哥,你没受伤吧?”
张嗣晨笑了笑:“那幻境……是有些难缠,但也不算厉害,我无恙,只是在里头见到了……小时候的嗣润。”
“小时候的我?怎么样怎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小时候的我可爱吗?是不是特别聪明,特别机灵?”张嗣润一听,便来了兴致。
他的目光倏而变得温柔,道:“一半机灵,一半傻,整天挂着鼻涕,脏死了。”
张嗣润也笑了,反驳道:“哥哥骗我!你上回还说我小时候特别聪明,四岁就能帮你洗碗了!”
说完,又一脸遗憾地放下糕点:“吃不下了,叶公子真是可怜,这么年轻就去了,唉,虽然我与他渊源不深,却也听了难受。”又道:“哥哥,你不难受吗?”
张嗣晨默了一会儿,道:“哥哥也不好受,但人的心是很小的,只能装下一个人,哥哥没心思替别人难受,只希望你能岁岁平安。”
“那若是他日我也死了,哥哥会怎么样,也会和陈仙君一样把自己从天黑关到天亮吗?”
张嗣晨脸色一变,抬手敲了一记他的脑袋:“不许乱说,你若是每日多花时间练练剑,也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顾谋最终还是去了趟二十四峰,在仙株峰的灵堂见到了蒙着白布的叶寻良,远远地站在门外,不敢上前细看,面如死灰。
“——你倒是来得晚,若再晚来几日,仙株峰的后山也没人敢拦着你掘。”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句话,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两个人并肩朝灵堂走来。丹清长老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脸冷然,而沧墨长老也面色难以形容,刚才那句话正是后者说的。
意思是再晚来几日,叶寻良下了葬,顾谋只能去倔后山的坟墓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师明华的徒弟,他说顾谋会去倔坟墓,顾谋就一定做得出来。
顾谋面色苍白,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一岁那年,面前的人皆是长辈,而他也变回了那个满眼茫然、不知方向的孩子。
沧墨长老慢慢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问:“顾谋,你可有后悔?”
“悔……”他死死盯着地面,却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可究竟后悔什么?
后悔将他一个人留在幻境?后悔没有早些去救他?
亦或者是后悔,这些年来将叶寻良当傻子一样对待,误人一生?
“我早说你,分不清所求,辨不清所想。”
沧墨长老不怀好气地哼了一声,颇有些嘲讽地看着他,又似乎找不到话来说他,只好恨恨道:“你呀,真是糊涂!”
丹清长老已经年过七十,头发花白,看顾谋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只留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自你二十一岁后,我们就知道你往后恐怕要花几十年的时间来理解一些事情,却不曾想过你是一块朽木,真正长大的人,是不会以冲动为由,做出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
顾谋低头缄默了许久,突然红了眼睛,苦涩地开口:“……分不清所求,辨不清所想。”
是了,是这样。
半晌后,他忽然抬头道:“沧墨长老,我想聚灵。”
“你还有脸见他?”沧墨长老睨了他一眼。
“我……”他红着眼睛,定定地看着白布下的轮廓,道:“我想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
他突然哽住,不知道如何开口。
沧墨长老见状,只好摇了摇头,示意他随意动作。
顾谋走到尸身面前,抖着手掀开白布,那人安静地躺在那里,面色死白,毫无生气,长睫像两片死掉的蝶翅,再不见往日光彩,顾谋忽然觉得心脏被狠狠攥住,又像一只手扼住了喉咙,让他难以呼吸。
他深吸了一口气,凝神静气,用平生最慢的速度在叶寻良的头顶上方画了道聚灵符,再打入他的天灵盖……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直到香案上的香已经烧了小半柱,顾谋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等了……多久?
——为什么没有反应?
顾谋心中无端生出一丝慌乱,又凛了凛神,明知刚才的符咒没有画错,却还是重新认真画了一道,再次打入叶寻良的天灵盖中。
——依旧没有反应。
“怎么……怎么可能?”顾谋面色苍白地喃喃,又画了一道符咒打进去。
灵榻上躺着的人,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反应,浑身冰冷,死得彻底。
顾谋的脸色霎时间比死尸还难看,颤抖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触感冰凉,没有鼻息,的确是死了的,可是为什么……聚不了灵?
头七还没过,魂魄哪怕碎成一百块一千块,也不会无迹可寻啊?!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叶寻良的尸身,又抬手画了十几张聚灵符,通通打入他的体内,那人却好似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陶瓷容器,没有任何一具普通尸体该有的反应。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
犹如喉中鲠刺,脑中电光火石,顾谋只觉得浑身冰凉,从头到脚都是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再也回不来一般。
他有些站不稳,扶着灵塌边沿,缓缓单膝跪下,眼神渐趋绝望地自言自语:“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站在远处的沧墨长老看他这副模样,也察觉不对劲,蹙着眉头走过来:“怎么了?”
顾谋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火急火燎地拉住他:“沧墨,你……你来聚灵,我可能状态不好,所以……”
“……你在开玩笑?”
沧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色苍白,一副被抽了魂的模样,不解地看了眼躺着的尸体,却并未发现其中奇怪之处。
说着,他信手画了道聚灵符,打入叶寻良的天灵盖,等了半晌,却未见其有反应。
他愣了愣,心生疑惑,又试了一次,却依旧如刚才那样,叶寻良的魂魄竟……一丝未存,烟消云散般。
沧墨面色狐疑,道:“这是怎么回事,头七未过,魂魄怎么这么早就入了地府。”
顾谋咬着唇,双目充血地死死盯着着尸体,手背青筋暴突,声音犹有不可置信:“……地府?”
“是,聚灵符乃天府山先祖传下的秘技,最是稳当,只要人死未过七日,哪怕死后魂魄俱散,也能捞得个三魂四魄,断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魂魄已经入地府了。”
说完,沧墨又迟疑道:“可是,正常人的魂魄,怎么可能在死后第二天就入了地府……”
“那,究竟在哪?”顾谋直直地盯着尸体,半分都不愿挪眼,几乎目眦尽裂:“魂魄究竟在哪?”
沧墨思忖了会儿,认真道:“十有八九……地府。”
“那我便下地府,将他找回来。”顾谋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