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庭长老,您不能进去,少宗主吩咐了不许有人打扰……”
牢房的密道外隐约传来吵闹声,玉书白拿着一块手帕,头也不抬地给顾谋清理身体,穿好衣裳,听到声音习惯性的偏头动作,出卖了门外的异常。
顾谋闭着眼睛,任由他给自己整理衣冠,像摆弄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身体上传来的痛,比不上一身傲骨被人生生折断来得屈辱。
玉书白听得见门外的声音,顾谋却听不见,因为他已经没有灵力了,所以当守卫被放倒,张嗣晨一步一步走进来的时候,顾谋全然没有察觉,直到牢房门被人打开,一道清风般的声音灌进来:
“玉少宗好兴致,司天阁已经求得了修真界四十七家大小仙门的通关令,少宗不去接手,反倒有时间特意来牢房挨巴掌?”
顾谋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来人,心中腾得升气一股火,若不是此刻全身上下如同散架一般,他恨不得跳起来也狠狠给他一巴掌。
“本少宗没记错的话,这四十七家仙门当中,也包括了天府之阁,明庭长老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去加紧守控。”玉书白起身,面容白净平和,除了脸颊上一个清晰的五指印,完全不像刚刚经历完风月的样子。
这是一句提醒,更是一句警告,玉书白本以为他作出的这一步“宽容”可以让张嗣晨立马掉头回去求玉伯温,放过天府之阁,没想到张嗣晨微微一笑,也不知是笑他这句话,还是笑他脸上有些滑稽的巴掌印。
乍一看张嗣晨和从前并无不同,一身逶迤白衣,绣着精致的绿竹流水,却唯独缺了一支仰覆莲,仿佛没有半点羁绊,很是气定神闲。
“司天阁要收复天府之阁,嗣晨早已撤了结界,随时欢迎。只是天府山的另外一头可没有这么好对付,需要司天阁多费些气力了。”
“……?”玉书白意外地看向他。
张嗣晨什么意思,看他这个反应,难道祖父之前在仙谈会上说的都是真的?
张嗣晨当真拒绝了司天阁尊主之位吗,为什么?
他做的那些举动可担得上欺师灭祖,冒着随时名誉扫地的风险,却将自己的未来弃之不顾?
“我想在不久前,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玉少宗。”张嗣晨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带上一丝冷意,“请司天阁履行承诺,嗣晨自当随后。”
玉书白颇为意外,当时祖父同他起的时候,他还以为张嗣晨不过是在气头上,才说出那么极端的话,没想到竟是认真的。
“不久前,是什么时候?”顾谋突然沉沉开口,脸侧还贴着汗津津的发丝,看起来有些狼狈的美感。
“两个月前,明庭长老扶棺回乡的路上。”玉书白替他回答,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接着说出了那几天发生的事情。
当时张嗣晨一个人扶棺,走得极为艰难,回乡的路线没有经过祁始地界,却还是被人截了下来。
“现下未过头七,老夫这儿有一道秘法,可使令弟的魂魄归来,常伴身侧,永存于世,明庭长老认为如何?”玉伯温胸有成竹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接下来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是茶宠精。”张嗣晨冷冷道。
他不是香怡姑娘,不会让自己在乎的人,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不会为了一已私欲,将嗣润的魂魄强留于世,不入轮回。
嗣润要好好的,来生投到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好人家,不会再经历一遍贫困潦倒、路边讨食的苦。
嗣润来生要遇到一个好姑娘,不会利用他,不会工于心计,儿孙满堂,享尽今生来不及享的福气。
“额……咳咳,老夫明白了。”玉伯温有些尴尬,头一次算错了人心,眼前的青年显然不好对付,意念不是一般的坚定。
“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么,想想刚进天府之阁的那些年,令弟与你是怎么被顾谋一党欺压的,元华又是怎么一味偏袒他的?到了如今,令弟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轻易舍弃的普通弟子罢了。”
“玉前辈多虑了,同窗时期年少无知,偶有争端乃是常事,至于您所说的偏袒一词,晚辈不敢苟同。”张嗣晨淡淡道,触及到师尊的话题,不由目光坚定。
“哦?”玉伯温倒想听听他能怎样据理力争,当年师明华对顾谋几乎拿他当亲儿子养,有哪个师尊会给自己的徒弟买衣服买鞋,按月给他银子花,甚至专门抽时间单独带他游玩?
哪怕是这样,张嗣晨也要固执己见,认为师尊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吗?
“师尊做什么事,必然有他的道理,我等不可随意猜疑。虽说,尊主那时确实爱玩闹了些,可他天赋极佳,非常人能比,又自小在天府山上长大,对山中情况比他人多一分了解,师尊有意栽培,自有他的道理。”
望着他几近虔诚的眼神,玉伯温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师明华那个死东西,笼络人心一把好手。
到了这一步,张嗣晨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身上一定有不如顾谋的地方,哪怕他日夜勤炼突破修为,哪怕他在每一次小试中都稳居第一,可他仍然坚信,师尊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为了天府之阁的未来。
所以顾谋这个人,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尊主”,顾谋在他眼里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师尊亲选的天府之阁继承人,所以这些年他才极尽忠诚、甘为人下,辅佐顾谋治理师门。
直到现在,他仍是这么认为。
玉伯温冷笑一声,道:“若老夫告诉你,顾谋根本就处处不如你,元华选他做真传弟子,也并非为了天府之阁着想,你又当如何?”
“不可能。”张嗣晨没有半点犹豫。
可他这份坚定,在一炷香后被彻底打破,从地府回来的他神情恍惚,有不可思议,也有不知何时从心底泛上来的酸意:“怎么会怎样?”
顾谋怎么会是师尊的义子?
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收他为义子,难道师尊从前做的每一次决定,真的如玉前辈所说,就是“偏袒”吗?
“你现在知道了吧,当年,师明华爱慕的女子生下孩子后撒手人寰,师明华把孩子抱了回来,可那孩子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的好友,顾小墨的。”玉伯温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像是将一段故事,好像已经在心中温习了无数遍。
“这里边的关系很乱吧?这就是你崇敬的天府山前辈们,这就是你坚持维护的师明华。”玉伯温缓缓道,“你若不信,尽可再去地府一趟,查一查顾谋的生母,是不是一个叫秦慕蓝的神水宫弟子,顾谋的生父,是不是二十四峰的沧墨长老!”
张嗣晨的世界观仿佛被人一棒子打碎,从前那些坚定不移的信念,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在此之前,他痛失弟弟,却还是身为一名“臣子”的角度,理解顾谋,永远忠于天府之阁。
“你以为师明华为什么对顾谋那么好?当年你所有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的确比顾谋更适合做天府之阁的尊主,你比他勤奋,比他优秀,在处事方面更加谨慎全面,可师明华依旧选择了顾谋,他明知道你更合适,却看都不看你一眼。天府之阁自称是道家出生,只对外收徒,绝不区别待人,可师明华把祖训放在眼里了吗?他不但偏袒了顾谋,还偏袒得理直气壮,就差没在顾谋身上写一句‘师明华亲儿子’……”八壹中文網
“够了!”张嗣晨出声打断他,似是再也听不下去,心中却恨意腾升,双目忍不住发红。
他不恨自己错失了天府之阁尊主之位,只是觉得可笑,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师尊当年对顾谋独一份的“关心”找理由。
他和弟弟是师尊捡回来的,师尊给了他们住的地方,那便足够了,他很感激。
当时论天府之阁最风光的弟子,谁都比不上顾谋,那个小了他两岁的少年,满脸傲气,一身昂贵绸缎是他们做一年的工,都不一定买得起的。
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东西竟然都是师尊置办的,他问同门的师兄,顾师兄是天府之阁的少宗主吗?
师兄回答他,元华大人先祖为道家,是不会婚育的,天府之阁中并无亲缘脉络,不存在少宗主一说。
哦,既是如此,那顾谋身上一定有着常人不可及的过人之处了,所以师尊才会这么喜欢他。
张嗣晨几近虔诚地这么认为,有羡慕,但更多的是心服口服,可是此时有人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
“玉老前辈,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晚辈一定配合。”张嗣晨的眼睛彻底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恨意。
玉伯温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爽快,忍不住面露惊喜。
“事成之后,我要顾谋死。”
“……就这样?”玉伯温愣了一下,先是被他这毫不掩饰的目的吓了一跳,接着哈哈大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玉老前辈别应得太简单了,若不管好你们家玉少宗,恐怕到时……”
“不会不会!书白那孩子我知道,他同你一样,都恨极了顾谋,他的目的和你一样,便是亲手了结顾谋。”玉伯温高兴极了,随即大方道:“咳咳,等事成以后,天府之阁尊主的位置便是长老的了,元华他不惜才,老夫还舍不得明珠蒙尘呢!”
“不必。”张嗣晨冷冷道。
“什么?”
“等顾谋死后,晚辈自会去地府与嗣润相聚。”
“额……啊?”玉伯温瞪大眼睛,头一次碰见这么“疯狂”的人,大好的前程就摆在面前,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过是一方天地。”这恶心的权势人间,谁爱争谁便争去吧。
他别无留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