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或者说,逃避不是最优解。
尤语宁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正面处理这件事。
哪怕可能短时间内依然处理不好,依然会被任莲烦,但至少,不要再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
去找沈一然说要休之前说好的一周假期时,他很开心:“最近看你加班不少,没怎么休息,趁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之前说好的那个很不错的剧本,等会儿让人给到你,正好也看看。”
尤语宁谢过他,回到工位上收拾了下东西,就等拿到剧本下班。
闻珩下周一出差回来,她想趁着这两天把任莲这边的事情解决好。
得知她不离职了,橘子和草莓都很替她开心,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策划拿了新的剧本过来给她,比之前态度好很多,有点捧着她的意思。
至于甜烛,最近刚把《他夏》重新录完,网上反响虽然不像之前一片骂声,但也很一般。
不过应该是找了营销,把重点落到了她很敬业这一点上。
这件事算是潦草狼藉地收了场,她也休了几天假。
尤语宁从策划手里接过剧本一看,居然是一部在各个平台都出圈的大爆文改编的。
跟之前《他夏》的女暗恋男相反,这本《十年冬》是一本男暗恋女的小说。
男主优秀又专一,深情到狗都害怕,一度被网友评为“绝不可能存在于真实世界的纸片人”之一。
小说里,女主并不知道男主喜欢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在第十年的冬季,男主以一种强势到让人无法忽略的势头降临在她的世界,自此,她永远记得他。
即便不是经常看小说的人,尤语宁也早早听说过这部小说的名气。
近几年,广播剧越发流行起来,大火的小说基本上都会被改编成广播剧播出。
过去那些时候,尤语宁也曾想过,这样出圈的小说,大概是不会轮到她来录制的。只是没想到,去年还在因为剧本被截胡而难过的她,如今居然轻而易举地拿到了这剧本。
人生如戏。
尤语宁大致翻了翻剧本,笑着接了,对策划道了谢。
策划似乎也并没有因为先前把她的剧本给了甜烛而对她有任何的羞愧或者不自在的表现,只是鼓励她:“好好干,足够强大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可以抢走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甜烛不在,不然听见这话怕是要脸红。
这世界本就弱肉强食,也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潜规则,早早就遭受社会毒打这么些年,尤语宁不至于还单纯去求一个公平。
虽然难过无法避免,但也不至于太迁怒记恨谁。更何况,还得继续混下去,保持一定程度上虚伪的表面和平也是生存的必修课。
虽然策划算不上绝对意义上公平公正的好人,但尤语宁也从他的话里也悟出一点东西——
想要的东西,需要勇气。
-
休假正式开始。
尤语宁回到家里,主动给任莲打去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通电话。
任莲无疑是激动的,激动地对她进行道德上的批判,人格上的谴责。
如果不是隔着电话,尤语宁毫不怀疑任莲会直接上手。
这并不是任莲第一次这样批判谴责,只是这一次,她格外激动。
高三毕业,尤语宁收拾东西偷偷离开,到了地方后才给她打电话,任莲也是这样口不择言情绪激动地对她进行言语上的输出。
那时候,她还尚且年幼,刚过十六岁,心软又脆弱,被任莲那样一说,差点一时内疚心软就告诉她自己去了什么地方,读了什么大学。
只是过往那些痛苦唤醒了她,让她在内疚心软的边缘清醒,管住了嘴,才得以大学四年清清静静读完,顺利毕业。
过去种种,与今时今日比起来,好像都算不得什么了。
尤语宁很平静地听着任莲像唱独角戏似的说完话,才开口说出三个月以来的跟她的第一句话:“今天是不是去找闻珩了?”
“什么横啊竖的!那姓闻的是个大少爷没错吧?他跟你谈恋爱,给没给你花钱?什么时候谈的?怪不得去年一次就转了一万块给我,是不是他给你的?”
不用任莲再回答是不是,尤语宁从她的话里已经明白,她确实知道了闻珩的存在,而且,今天那个所谓的自称丈母娘的人,就是她。
从那些视频在网上流传的那一刻起,尤语宁就设想过有这样的一天。
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崩溃。
现在她已经不奢求任莲的爱了,只希望任莲不要再打扰她,不要再介入她的生活。
“你不用妄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至于你说的那一万块钱,是我自己赚的,省下来的,给了你,我后来过得也有些拮据。”
“你在这儿骗谁呢!”
“你有什么不相信的呢?这是第一次吗?从前,你骗我说你生病,需要很多很多钱。那时候我刚工作不久,养活自己都不是很容易,但我还是把几乎所有的钱都给了你。而你呢,拿着那些钱,转头就给你儿子买了昂贵的手办。”
“那些没有钱的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不会知道,我在医院打点滴,没有人照顾,想着死了一了百了的时候,多么绝望,你也不会知道。”
“当然,你从来不会关心我的死活,只关心我有没有钱给你,所以,你可能也不想知道。”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只剩一口气,你是会担心我能不能继续活下去,还是会问我银行卡密码,在我身上捞最后一笔。”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是你妈!”任莲气急败坏地狡辩,“你是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亲爹不要你的时候,是我把你养大,给你交学费,让你能够继续读书!你孝顺我给我钱,那都是你应该的!”
“所以呢?我只是你的赚钱机器吗?”
这话一出,电话两端陷入短暂沉默。
好像是很漫长的一瞬,尤语宁恍惚间以为,这句话触动了任莲的心。
在这几秒里,她甚至动摇了曾做下的要与任莲恩断义绝的决定。
只是任莲在让她失望这件事上,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什么机器不机器的?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自私?以前你小,不能自己活下去,难道不是我赚钱把你养大的?现在我赚不了什么钱了,你就翻脸不认人,扯什么赚钱机器?”
“怪不得人家都说负心最是读书人!当初你大姨二姨三姨你五舅六舅小舅都说你一个女生,不要你读那么多书,早早出去打工赚钱,早点嫁人,难道我没让你读?你小时候上那些兴趣班,不是我送你去的?刮风下雨,我哪天没去接你?”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任莲好像是真气坏了,语气恨不得当面对尤语宁进行棍棒教育。
她说的那些都不假。
任家这边是个大家族,到了任莲这一辈,七个孩子,条件艰苦,能够养活大就不错了,至于什么好的教育,那是想都别想。
也因此,姐弟几个都没读过什么书,没有文化。
这里面也就任莲读的书稍稍多一点,还是因为她那会儿成绩很好才勉强多读了几年书,但后来条件实在太差,她只能辍学。
也是因为她多读了几年书,知道读书的好,对读书也还有些渴望,所以尤语宁小时候才得以有上兴趣班的机会。
尤语宁的三个姨三个舅舅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也不爱读书,一直宣扬读书无用论,尤其是女生。
即便后来九年义务教育普及,他们也觉得女生读个初中能认得些字就够了。
在他们眼里,女生应该早早出去工厂打工,赚几年钱,好好汇报一下娘家,再找个家境不错的男人,趁着年轻有资本早早嫁人,生几个孩子,相夫教子。
这样,才是他们眼里圆满完美的一生。
但那时候任莲还有些读书人的清高,不愿认同他们的这种思想,即便生的是个女儿,也一心要让她多读书,多学些东西。
只是后来,慢慢地,也就变了。
尤语宁那时候想,也许因为自己是个女生才会这样,如果自己是个男生,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似乎面对任莲,她总是先天就理亏。
任莲给予她生命,抚养她成人,即便没有那么爱,好像也占了理。
生养之恩,应该怎么还,才能还尽了呢?
尤语宁不知道。
面对任莲这些指责,这些曾经真实发生过存在过的事实,那些她无法抹灭的爱,她说不出话。
恨只恨,曾经拥有。
却不能,天长地久。
见她沉默不语,任莲的内心得到极大满足。
她总是这样,只要尤语宁被她说得沉默,她就懂了,懂得尤语宁又开始内疚了。
“宁宁。”任莲试图打感情牌,“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但是你弟弟还小,我的心思肯定要更多的分给他一些,你总不能跟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计较吧?”
十几岁。
小孩子。
尤语宁刹那间想起来,读初中时的某个夜晚。
那晚下着大雨,她没有带伞,按照往常的惯例,任莲是会去接她的。
可是那一晚,她等到所有同学都被接走,也没有等到任莲来接她。
后来她冒着大雨自己走回家,一路摔了不知道几次,又怕黑,浑身都被大雨淋湿。
到家却发现,尤启年和任莲都在陪尤语嘉。
她问为什么没人去接她,任莲当时怎么回答的?
“你都十几岁了,是个大人了,还不能自己回家?你弟弟还小,需要人照顾,又下着雨,我们走了他怎么办?”
是啊,所以尤语嘉需要两个人照顾,而她,一个都不需要。
即便她曾经在路上遭遇变态,差点被拉进小巷子失去清白。即便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不敢一个人走下着雨的夜路。
那又怎么样呢,她已经是十几岁的大人了,要自己懂事,自己照顾好自己。
只是如今,尤语嘉也到了她当时的年纪,任莲却说,他还是个小孩子。
尤语宁彻彻底底地明白。
只有被爱的人,才有资格做小孩。
-
这通电话最终还是没能起到尤语宁想要的作用,最后甚至也不是她因为失望而主动挂断。
电话那边的尤语嘉好像在翻什么东西,任莲在喊:“小心那箱子砸到你!”
又急匆匆地怪罪了她一句:“你放那么高干什么!”
话落便顾不上再跟她说些别的,直接挂断了电话。
尤语宁没心情去想任莲最后说的那句什么箱子放那么高,甚至也没胃口吃饭。
她麻木得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在一众手机app里来回滑动,不知怎的就点开了《遂心》这个好久不玩的游戏。
太久没有上线,游戏又需要更新。
尤语宁看着更新进度发呆,直到更新完成,登录动画传来欢快的音乐声,她才回神进了游戏页面。
照常领了些邮件里的东西,又开始清除活动页面的小红点。
意外发现,亲密关系那里有个红点提醒,她点开看,系统提示她和aiyou的亲密度已经超过一百,可以建立亲密关系。
她这才想起,上次登录好像送了aiyou一个玫瑰花的亲密道具,而刚刚邮箱里好像也领了他回赠的玫瑰。
而且,还是一朵很特别的银白色玫瑰,似乎领到的那一瞬间,还弹出了“+52”的一条提示。
尤语宁只当他是礼尚往来,没有太多想。
点开好友列表,发现aiyou在线,下一秒,屏幕上弹出来他的游戏邀请。
尤语宁犹豫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此时心情不好,需要人陪,她接受了他的游戏邀请。
进入游戏后,她这个不怎么玩游戏的菜鸟还是选择了跟随aiyou,当他的挂件躺赢。
她没有先说话,是aiyou主动发来了第一条消息:【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尤语宁回他:【不好。】
也许,只有面对网络上的陌生人,才敢这样直白地说,自己过得一点也不好。
而在屏幕的另一边。
酒过三巡,桌上的合作伙伴都有了些醉意,只有闻珩还清醒着。
他甚至还有闲心掏出手机玩一把游戏。
居居是陪着闻珩一起出差的,她酒量不错,但闻珩也没怎么让她喝酒陪客,所以这会儿她是桌上唯二比较清醒的人之一。
见闻珩开始玩游戏,没什么兴致再聊工作上的事情,她就很识时务地替闻珩招呼几个合作伙伴下场休息。
“王总张总李总,今天真是十分愉快,能跟……”
将几位总都安排下去休息,居居累得伸了个懒腰,往椅子上一瘫,凑近了看闻珩的手机屏幕。
“哦!原来老板在带妹啊?”居居笑得暧昧,“让我猜猜,是个什么样的妹呢?”
闻珩抬起左手按住她的头顶把她的脑袋转了个方向,头也没抬:“你可以下班了。”
“哦。”居居撇撇嘴,“那我就先走了,老板你自己玩够了记得回酒店房间休息啊。”
闻珩这把一心二用的游戏玩得有失水准。
全因为屏幕那端的人说,她过得不好。
这晚,尤语宁对着一个“陌生人”倾诉,说她是不被人爱的,说她觉得好累,压力很大。
最后的最后,她说:【对不起,把你当垃圾桶了。】
aiyou一如既往高冷又温柔:【没事,会有人爱你的。】
然后,游戏结束,尤语宁收到他发来的亲密关系申请——
【玩家aiyou想成为你的恋人】
尤语宁吓得立即下线,装做什么也没看见。
另一边。
刚回到酒店准备葛优瘫的居居接到来自自家老板的电话——
“所有行程,全部提前,项目进度加快,明天回南华。”
什么?
居居只想仰天长嚎。
还有接近两天半的行程,现在告诉她要缩短成一天?!
不如杀了她。
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居居只能认命地一个弹跳起身,去洗了把冷水脸,点了夜宵,打开电脑开始加班。
交代完工作上的事情,闻珩又拨通了另一通电话。
“嗯,我明日下午亲自来采。”
安排好所有事情,他才陷进沙发里点开了微信。
没有想要的未读信息。
她不开心,宁愿跟一个“陌生人”说,也不愿意和他吐露半个字。
-
尤语宁是在半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忽然想起闻珩的字迹为什么她会觉得熟悉的。
因为任莲那一番类似于pua的话,她一整晚脑子里都在不停地回想。
她想起任莲挂电话的契机——
尤语嘉好像在拿个什么箱子。
那箱子放得很高。
好像,还是她放的。
她放的箱子,还放得很高。
尤语宁一想,应该只有高三毕业后,离家之前,她亲手放到房间里衣柜顶上的那个纸箱了。
那个纸箱里放了一些她想留着但又带不走的东西,说重要也不是很重要,无非就是一些对于她来说很有纪念意义对别人而言像垃圾一样的东西。
比如任莲买给她的第一个文具盒,后来坏了她也没舍得扔。
比如第一双白色舞鞋,她保存得很好,没有坏,但是已经不合脚了。
还有很多其他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以及,那些年她收到的情书。
也不是想留住什么,只是好像,她留住那些,就能证明,自己的青春,也并非没有美好。
尤语宁睡不着,就想起那厚厚一叠的情书。
后来上了大学,她再也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东西。
好像一切事情,都被按了快进键,没有人会再有耐心,亦或者那样纯粹的感情,好好坐下来给她写一封情真意切的情书。
他们直白,喜欢她的话张口就来,让人疑心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后的冒险,并不是真心。
尤语宁回想起那些情书的内容,不可避免,意料之中,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些出自同一人、笔走龙蛇的字、无落款不具名的信。
她想起那些不具名的信上的内容,仿佛还一字一句,历历在目。
也包括,高三毕业之际,收到的,来自于那个神秘人的最后一封不具名的信。
那封信最简单,不知一开始写了什么,后来涂改液遮住,又将新的字覆盖在上面。
只有四个大字——
【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
尤语宁在一刹那间,想起上个月去归鱼工作室等闻珩下班的那天。
居居拿着一个女生的离职申请给她看,右下角的“同意离职”下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同样的四个大字——
【前程似锦】
恍惚间,不同的两处,同样的四个大字,似乎慢慢地重合起来。
尤语宁以为是自己失眠产生了精神混乱,导致她有了这样的错觉,竟会觉得,闻珩就是那些不具名的信背后的写作之人。
这一整晚,她满脑子都在纠结这件事,像是睡着过,又像是一夜无眠。
好像隐约有零散破碎的梦境,梦境里都有闻珩,又像是,她主观意识上,胡乱的猜测。
这样混乱的意识持续到早上起床。
周六了,她休假的第一天。
本应该是美好愉悦放松的一天,她却觉得整个人精神都要被抽离。
浑浑噩噩,不像个完整的人。
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她将那本小册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对着闻珩写下的那句话反复观看。
明明他写的是:【有点屁用】。
尤语宁看着看着,总觉得他写的是【前程似锦】。
然后,她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回去老城区任莲的家,找到那些不具名的情书,比对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