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忧当了十来年地织,真正来了潮期是在十四岁。
他对自己是个地织已经没什么疑惑不平了,但第一次潮期来了以后,还是不一样了。他老老实实紧闭门窗,在家里熬药,熬完了药,受不了了,还是开了门通风散气,药是补气养身的药,温淡宜人,吃起来一样很苦。
过了潮期,无惊无险,他很有些得意。
年少轻狂,他也做了几件无人知道、但很有些冒险的事。他去了学宗盛事,混在人群里,用了压制信香的药,挑在了下风处。
此事毫无利益可言,而他这么做,也只是用自己的医术挑衅命运一二,一口气冒上来,一条尾巴尖颤了颤,像披了人类画皮的妖怪,要到道士前面摇摆一二。
好在后来,他回来时没被人拦下来。他得意洋洋,也有了可以拿出来一说的秘密,但他没有可以说的人。
后来,他又去了刀宗。
人的胆子就是这样一点点肥了的,去了学宗盛事,见过了休琴忘谱逍遥游和叱酒当歌浪飘萍,还有遥遥疏风的学宗宗主,宁无忧的胆子一下子膨胀到了夜里闪闪发亮的地步,他在家里喝着酒发笑,笑着笑着,就计划去刀宗。
这个计划很潦草,他在山下做了一个月的游医,正经点说还算大夫,也能叫走方医,铃医,江湖郎中,什么都能治一点。等他认识了五六个刀宗弟子,就撺掇他们聊起师长的毛病,再把他带进了刀宗,给那些师长看病。
他实在是个人才,就这样混到了刀宗宗主面前。
那老头还是没认出他了,一样笑眯眯的,跟他说话,问他擅长治什么。这话大有圈套,宁无忧本想显得正经点,是个正经的大夫,可是很多正经人把他拉过去要看的都不那么正经,犹豫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的说;“跌打损伤,风湿骨痛。还有嘛,房中丹术。”
老头哈哈哈哈笑了。
送他下山的时候,宁无忧当做随意一样的说,说从前我听说还有个叫西风横笑的人,他话还没有说完,旁边送他的野小子就停下了。
野小子手长腿长,祖传马尾,撩了撩马尾嬉皮笑脸,翻脸也飞快:“宁大夫怎么知道他了?还是很多年前的事呢。”
宁无忧捣糨糊也是一把好手:“有一天路上听人说的。”他像模像样的说了一番,野小子摸了摸头发,过了很久笑了一下,笑得像哭似的:“他啊,现在叫西江横棹了。”说完就不理他,走到前面去了。
西江横棹这个人,真难打听,好在宁无忧不怕麻烦,绕着刀宗的地界慢慢走,有一天,米店的老板娘病倒了,他去看病,站在后面开了药,看着米店伙计去炖药。外面掌柜说了声,西江横棹,你这是不是少了几个子。
宁无忧惊呆了。
那个低沉的声音说,二十七个钱,你再数数。
掌柜没好气得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价钱了,你看看,哪还有这样的价。这一袋,要三十六个钱。
宁无忧听着外面,一阵沉默,又是几个铜板落在桌上。人大步走了。
外面开始下雨,宁无忧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去,看见药壶扑腾的沸了起来,顶着盖子,他一阵阵的冷热,好像胸口也藏了个沸腾的药壶,要把喉咙都顶开来的冒着热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总有一种担心,担心自己哭了,别人知道,他都不知道。
从那以后,宁无忧就踏踏实实的给人看病了。从前他走的很远,因为他想到处去看看,但一阵风,一阵雨,一场雪,秋天的翩翩黄叶,都勾着他停在刀宗和剑宗附近。秦二来找他的时候,他不是去了刀宗附近回来,就是剑宗附近回来。
渐渐地,人们开始走很长的路,特意来找他看病。到了这样的地步,宁无忧自觉也要给人好好诊脉看病,他有时候会去星宗附近,去学宗很少,因为学宗的人都很随意,常常会有宗主到哪里一游,招了人风雅的吹奏弹琴之类的传言。
找宁大夫的人都知道,宁大夫喜欢吃鱼。
他什么都喜欢吃,不独独是喜欢吃鱼,但是为了让卖鱼的渔夫生意好,有那么一阵子他留在别人家里吃饭,都提出要吃鱼。道域不是只有一个渔夫,但他去集市上只找一个人买鱼,那个渔夫不是每天都带了鱼去卖,但凡要是去了,宁大夫都一早去,买走了最大的两条鱼。
再撞上野小子的时候,野小子蹲在旁边,给西江横棹看摊子。
宁无忧特别喜欢千金少,因为他去了几次刀宗,听说千金少在师兄败了天元抡魁之后把自己的道名改成了笑残锋。就为了这个,他暗暗和千金少惺惺相惜,千金少是个好人,好人看病一定要仔仔细细看,还要打折。
千金少就这样莫名其妙收获了来自宁大夫的友情和嘘寒问暖,他以为宁大夫爱鱼及渔夫的师弟,多亏了师兄卖鱼卖得好。
爱吃鱼的宁大夫,坚持了三年,地窖里都是风干了的鱼、腌透了的鱼、刚刚杀了扔下去等着以后吃的鱼。
而他得意的事,又多了两件。
一件是他到底又在刀宗不远处看了个地方,叫长孤溪,在那里又落了个脚。除了很偏远,那里最好的就是不远处有座山。他不禁想,从前饿肚子的时候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成了发愁住在这一处还是那一处的人啊。
另一件事,西江横棹一看见他就低头给他一条最大的鱼,宁无忧一手接过了鱼一手给了铜板,大的十个铜板,小的便宜,有时候他为了多花钱,小的也一起要了,那时候西江横棹就会说,不用钱了。
这个滚烫甜蜜的秘密一开始模糊的一团,过了三年,像一尾鱼渐渐挣扎起来,劈了啪啦几声,宁无忧和千金少混熟了不少,和西江横棹,还是三五天能见一见的交情。
他想有一天,他会碰到西江横棹身体不好的时候吧,正正经经登门入户,帮忙看个病,当个说话超过五句的朋友,这个幻想让他一边自我唾弃,竟然等着西江横棹会生病,一边又咧开了嘴角傻笑。
西江横棹身体倍儿棒,这三年里,一个喷嚏都没打过,更别说找宁大夫看看什么病了。
日子变得很慢,白天黑夜没了清晰地间隔,懒洋洋的流转着过去。
除了秦二很正经的说,打算娶他的师弟。
他的师弟是一个地织,出身很好,宁无忧一时间有些懵逼,在秦二眼里,娶了师弟,赢了天元抡魁,将来就能当神君,当了神君,大展宏图,至于当了神君以后,宁无忧不由得去想,会不会到了年纪大了,秦二再让人凿出一座神君石像。
他为了自己荒唐的幻想笑了出来,又提起旧事:“可你又不是天元。”秦二喝着酒懒洋洋的说:“谁说呢,说不定我是。”
秦二还为师弟要了药方,看了药理——像从前照顾弟弟的架势,宁无忧站在他旁边,还刻意闻了闻,闻过了,心里松了口气,心想秦二还好是个和仪,别真的一时糊涂,去糟蹋了小师弟。
仙舞剑宗是个什么地方,宁无忧不清楚,他和江湖最大的来往,就是小时候差点去了刀宗,以及暗恋一个从前给他起了名字、如今靠着打渔为生的男人。
这个男人少说话,要他三年里常常去撞见很多次,才能换来一些和别人不同的对待。宁无忧不怕这个,也不觉得气馁,再过三年,再过三十年,他只要还做大夫,将来会和这个男人当一个熟人吧。
到以后可以一起喝酒,宁无忧一定要问一句,西风横棹,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路边捡了个小孩,还给他起了名字?
他不是真的想跑,他真的很喜欢你,哪怕你凶巴巴的,还是会给他一口吃一口喝。但你听错了,那时候他说的不是一世无忧,那太奢侈也太漫长了,能活得不挨饿,他就很满足很高兴了。
他跑了。他要是真的胆子贼大,真的无法无天,就不会跑了。可他其实色厉内荏,肚子里空空如也,不怕别人对他坏,坏都习惯了,怕别人真的喜欢他,好好对他了,他就浑身发抖,怕得跑了。
如果你过得好,他也就释怀了。释怀了,也许就不惦记了。
一个地织惦记和仪,能有什么好呢。宁无忧偏偏就这样一步步走进去了,他把自己的秘密严防死守了许多年,不想会在遇见了当年的少年时,再一次不甘心起来,释怀不了的,就藏在心里,埋得很深,要是再埋不下,跟地窖里的那些鱼一样堆出来,就只好任由鱼尾巴噼里啪啦的撒野了。
十八岁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宁无忧还在惦记西江横棹,还在老老实实的常常去买鱼,日常存了很多吃食,给人看病,钻研药理,还买了板车,夏天的时候赶着集市卖凉茶,晒得黑了一个多月,秦二终于带了小师弟来了一趟,让他把脉看了一会儿。
宁无忧还打算等到秋天凉了去捡栗子,煮熟了做栗子糕。但没等到这一天,事情就坏了,剑宗派人来了一趟,说秦二不行了。
秦二是个地织。
宁无忧咬牙拖着板车一路,一路咬牙切齿的走回来,他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多的力气,大概是气得不行了,全用在路上了。
天元的气息强烈而恐怖,宁无忧一遍遍的帮他擦身,擦过了喂药,喂完了坐在旁边,茫然的想,为什么秦二会是个地织,秦二是个地织,还给人欺负了么?那他该怎么办?
要怎么才能帮秦二出这口气?难道就这么忍了,难道秦二就平白给人欺负了?
宁无忧默然看着秦二的脸颊,心里浮起混到刀宗的种种,烧起冰冷的邪火——刀宗他混进去了,凭什么剑宗不行?能欺负秦二的是个天元,剑宗的天元就那么一个,秦二好端端的进去了,凭什么这样对待他?
秦非明静静躺在枕头上,又憔悴,又痛苦。宁无忧咬紧牙关,好端端的人,现在苍白孱弱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以后就更难过了。宁无忧一想到以后,一阵阵心悸,痛得厉害,他不能想象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天元骑在秦非明头上,娶了秦二,把秦二关起来,秦二不是为了那种日子才去剑宗的。
分化很迅速地完成了,宁无忧的担忧没有成了现实,当他回家看着那只上蹿下跳的鸡成了一锅鸡汤,还是特别好喝的一锅鸡汤,一时间觉得这样也不错。秦二要是不想去哪儿,他们一起住,他还能帮秦二渡过潮期,熬药和照顾人,这些他都做得到。
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早已分岔的未来交错重叠。
和秦二在一起的时候,宁无忧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风筝飞上高处,风筝飞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会飞到哪里,全凭那阵风够不够久,吹到哪里,秦二就是那阵风,风早晚都会去该去的地方,会走得很远很远。
但飞起来的快乐不会消失,在还能飞的时候,知道将来有一天风不会再把他吹高到天空,就会牢牢记住那种不属于自己的快乐。
秦二早晚有一天会离开,会走得很远,会去找属于自己的路。从那天夜里他们坐在破庙的白色石阶上,沐浴着白色的月光,就注定秦二总有一天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宁无忧隐隐约约意识到,他飞得太高了,高得飘忽,不想失去这种快乐了。他不去剑宗,埋头当一个和仪,他避开所有会带来麻烦的人和事,用最合理和安全的方法活着,他小心翼翼的当一个自欺欺人的人,他什么也不想去期待,只要这一刻的满足,只要看得到的、最近的一片月光。
所以他只是看着那个背影,走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