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哨一声急过一声,秦非明身手极快,抱着一人去势不减,直入一片树林中。这树林上风处是陡坡,平原之处太难应付,更不说他如今手空不了,只有挨打逃走。
不料树林里火光一闪,秦非明登时醒悟,又折向西方疾奔。上坡处一阵疾风厉卷,涌来浓烟,秦非明登时跳上合抱粗的大树,树叶之间只晃了一晃,这一夜月色昏沉暗淡,难辨明晰,身后追兵直闯入树林,纷纷踏足烟雾飘摇之处,毫无异象。
山坡上又有风吹过来,秦非明登时心头一凛,突然间怀里的人动了一动,含糊一声:“秦二……”
秦非明目光落在小宁身上,小宁本来遭□□打脚踢,十分狼狈,如今竟然隐隐浮起薄汗,躁动不安,呼吸更是急促。
他再看上坡,虽只有寥寥几人,烟雾却更浓了,是以湿木焚烧,掺杂草药,这药对他竟然不怎么有效,明明他奔跑运气……
“空回响……”秦非明顿时恍然,这是针对地织或天元的药草,引动信香,他服了空回响压制潮期,药效强横,他才得以不受影响。这片刻间,树叶一阵哗然,树下一人突然领悟,抬头看向高处:“看树上!点了火看树上!”
树林间如何看得清楚行迹,很快有人点了火折子,秦非明心下一凛,脚尖运气,忽然间,小宁急急喘了口气,气息微弱,伸手勾住秦非明的脖颈之间,秦非明登时心头一动,暗暗想道:我还没有说什么,你怎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不是宁无忧,天下谁还能是?
虽群敌环伺,狼狈奔逃,这一刻他却从未有过的快意清明,身上种种新旧伤势,枯索气脉,全不在挂怀之中,只需小宁恢复从前那般,这世上再无可惧可怕之处。
小宁靠在他怀里,吃了浓雾,气息躁乱不安,秦非明不受潮期困扰,那药效对他也不如何有用,却仍然能觉出此刻落在小宁身上药效之烈,用心之毒,是在这里等着他们了,他暂不分心他处,全靠小宁揽住他脖子,腾出右手将腰间钱袋掂了掂,腾出单手摘下钱袋猛地掷向远处,碎银击中树干先是一声,落地又是一声。
火光顿时向了那一处聚拢,追兵之人几个奔向前去,火光影影绰绰,晃动得明灭暗淡,小宁听了响动微微一震,眼皮微张,他抬眼所见却是正好:秦非明嘴角一抹冷笑,刻薄狠毒,似看好戏一般专注明亮,并指运气,脚尖微微一转,剑气激射而出。
骤然间,火光点点散落,本就是秋日干燥气候,林间树叶重重转眼就是大火浩荡。秦非明强提真气越上树冠,掠过树顶之上,他若落下去,自然落入追逐的敌人之中,唯有往上行,好在他多年前受霁寒宵许多指点,借力之姿姿态十分飘然,唯有小宁知道托住他的手臂微微一震,接着他们一跃而下,落在山坡之下。
小宁顿时咬住唇,夜色茫茫,他们要在林间隐瞒脚步实在困难,如今秦非明一跃而罗,本在上坡处的人都抛了别的追上来,脱出重围不过一刻,眼见又要叫人追赶上来,小宁视线掠过周围,昏昏夜色一时被火光照亮了,他看清许许多多的竹子轻轻摇摆,忽然一动:“秦二,往北!”
秦非明不熟地形,只凭本能要往难追赶之处,不入合围。小宁一出声,他便顿时一转,向北而行,不多时一处河流浅浅,河上挂了索桥,秦非明顿时明白,掠过桥上,小宁声音发颤,却是欢喜,低声道:“小心,这桥缺了板子……”
秦非明不知此处地势,他却是很清楚的。夏天的时候涨水冲垮了桥,里正几次要说修桥,不然以后怎么走,几户人家都不肯出这个公摊的铜钱,推说秋天水低,提着裤腿光脚也能过去了。小宁在旁边嗑瓜子,他们家倒是爽快的肯出这个钱,虽然日常也不往桥边走,里正和几个邻居吵了半天,无可奈何便说过年祭祖时人多了一起商量,这桥拖来拖去也就没修,后来小宁送茶饭的时候看了看,也不过缺了些板子,桥坏了,人就不往这里走了。
话音一落,秦非明顿时明白,跳向绳索之处,绳上疾行,靠近彼岸之时脚尖瞬时发力,桥锁一断,身后传来许多呼喝惊叫,他回头遥遥一眼,此处湍流甚急,追来的一时不妨之下,冲走了几个,也有人在河中苦苦坚持。火光遥遥映照,自然追不上他们了。
小宁靠在他怀里喘了口气,又低声道:“秦二,下游有一处木屋……你放我在附近树上……”
秦非明目光闪烁寒光,低声道:“小宁,我……”
“你别这么抱我,事急从权就罢了……我没事了。你去揍他们,我可是发过大话的,得有人出这口气,”小宁声音微弱,用力要挣扎,秦非明哪容他这样,更用力抱紧他,发步往下游奔去,风向吹下游,凭身后的草包再追他们也难。但琅函天算谋甚深,定有别的算计等在前面,再要奔逃只会在途中消耗殆尽,唯有尽快一战,他还没说一句,小宁就这样看透了。
奔到下游出,秦非明看到了木屋,小宁指了指旁边的树,秦非明一跃而上,让他靠着了树枝之间休息,又将不远处的树叶折了几枝盖住了他。
小宁忽然偏过头,原来树叶颤抖之间,月光穿过了照在他脸上。因半边脸肿胀青紫,十分难看,不想叫秦非明看见,秦非明心中一呆,突然回旋去年过年之前的雪夜里,小宁喝醉了酒,问他:“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我这样,你是不是要看不起我了?”
“小宁,你……”秦非明气息一乱,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再无一刻,他这样的明白小宁的心思了,在小宁心里面宁可要他撒手不管,也不要可怜,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少,从没有谁高谁低,但他去了剑宗,小宁便觉得他高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宁要的不过如此,一桌吃饭的家人无人到另一边去,一屋喝酒的朋友能时时在一起喝酒,要的只有这么多而已。可小宁不知道,他在别人面前定要站得高,可在小宁面前,在颢天玄宿面前,他只想看得更清楚,走得更近,永远也不要分开。
秦非明伸手抚过他的面颊,鬓发,手指温热轻柔,小宁不明所以,只觉得秦二看着他的目光十分热烈,热烈极了,他一时连呼吸也不能,讷讷的不知该如何催促了:“秦二。”
秦非明一跃而下,月光如此暗淡,他们身上早就狼狈的不像话了。但小宁看向那个背影,贪婪地看着那白衣在月下飘展,他知道,世上没人比他再清楚,秦非明一定会赢的,这人最后总能赢回来的,没人能叫他吃亏。
小宁笑了起来,又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他究竟是谁,今夜就叫你们看个清楚!
不过片刻间,远远传来一声惨叫。小宁原本神智很有些迷迷糊糊了,他垂下头抱住那一大团树枝,别无其他,这树下的木屋原本是附近猎人用的,因有人夜里被熊瞎子吓着了,这一阵子屋子里都放了毒水毒药,吃食都不能用,还有旋索和铁石,附近的猎人都知道了,药还是找他要的。
要是有人来了……可要倒霉了,倒霉的好,小宁眼皮渐渐又重了,他只觉得后背的痛处一跳一跳变得厉害起来,忽然间,一声呼哨又远远传来。
这呼哨声一长一短,小宁顿时惊醒:徐福来了——怎么会在这时候!他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脸上的伤肯定不会好看了,他一时间又垂下头去,这手本来很好看了,但他拼命抓住那个恶徒的脚,手指甲也脱了,一路上他都没发觉过。
又是一声呼哨,这一声是严厉的催促了。小宁如梦初醒,只看着地上,那道白影远去了,遁入了昏暗之中,他发了什么魔怔,他不就是去害人的,怎么真的入了戏了?
“绿萤,”一个声音轻飘飘的传来:“你怎么了,受了伤么,要不要紧?”那声音似近实远,只因此时徐福用的是个武功奇诡的江湖人的身体,这一招贴着耳朵低语一般,小宁却知道自己不言不语,定不会叫他找到,这念头一起,他便愣住了。
“绿萤,你就在近处是不是,星宗的人都去别处,桃源渡口也通了,咱们该回去了。”徐福声音十分轻快,气息隐隐近了:“若不然,等南泉林隐知道你泄露了消息,就该找我们的晦气了。”
他说起“晦气”来也十分轻飘飘,不多久,一个极低的呼哨传来,徐福微微一笑,这笑声也飘荡而去:“走吧。”
小宁跳下了树,回头望了一眼,徐福见他这一眼十分留恋,先捏住他脉搏,喂了他两颗药,也不如何生气:“虽说九界之广,这样的脾气也不易寻。”
小宁呆呆道:“是啊。”他想起来了,这事原本不放在心上,此刻却变得痛苦无比:“徐福,那孩子怎么了?”
徐福道:“听说是失手摔死了,毕竟还小,摔一摔也经不住。”小宁闻言,顿时脚步一顿,怔怔道:“他死了?”
眼泪涌了出来,小宁擦了擦眼睛,徐福叹了口气,道:“我也没有想到。走吧,此地一阵子不必来了。”
他们走了一阵,渐渐靠近了桃源渡口。雾气飘渺,两条船停在那里,小宁一怔,道;“还有一个人?”
徐福撩开一条船的帘子,从里面拖出一个死人,小宁一惊,只因那个人竟然和他一模一样,徐福缓缓道:“琅函天借给我的影形倒是不错,连你也吓到了,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小宁心里发颤,徐福将那人拖到了岸边,又看了他一眼,不由叹了口气:“千算万算,总有些差池,你去吧,剩下的我来收尾。”他没想到小宁如今挨了打,脸上就对不上了,再要弄出一样也不方便,只有想个办法让“小宁”死于大火了。
小宁怔怔道:“徐福……徐福,我突然在想……”
徐福将尸体拖了出去,扔在岸上,又从怀里摸出一颗药来:“你在潮期,只怕有人追上来,先用了药吧。”
小宁接过了药,握在手里,又松开了,这一刻他也说不出什么毛病,竟然一点也不想离开道域了。这个念头咬着他的心脏,他抬起头看向徐福,徐福也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一刹那,一个模模糊糊的画面闯入了脑海。
“踏遍九界,历经千年,你活得真的高兴么?”
“我是蜉蝣,你是天地同寿的鲲鹏,谁说蜉蝣一定要羡慕鲲鹏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大可以杀了我,等我死了,有人会上天入地的找到你,为我报仇!哈,你活了千年,可没有这样的人为你生死牵挂吧!”
“他会认得出我,他一定会来的,等他找到你……”
小宁呼吸一紧,徐福微笑着掐住了他的脖子,那颗药丸不知何时已经在他的手中,推进了小宁的牙关,顺着喉咙滑进去。
过了片刻,徐福放开了他,将他放在小船上,淡淡道:“等结界一开,就离开道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