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忧登上星宗星河划界,没等多久,弟子就出来迎他进去。
越是往里面走,他四顾之下越发不安,这里太熟悉了,好似他不久之前就来过。走过了庭院只见角落里一从凤凰草,开得茂盛极了。
“宁大夫,”天雨如晴迎了出来:“请到这边来,师兄在等你。”
宁无忧怔怔停下来,不知不觉,他刚才朝着凤凰草走了几步,如今回过神来,也觉得失态,默默垂头跟着天雨如晴往里面走。
颢天玄宿的斗笠就放在桌上,俨然是要出门的姿态。宁无忧不知不觉松了口气,随即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星宗宗主。”
颢天玄宿微微颔首,神色安宁温和,望向师妹。天雨如晴会意,离开了房间,又将门带上,这一下宁无忧顿时觉出了压力,和一个天元共处一室,呼吸登时就乱了。
“不知宁大夫这次前来,是为何事?”颢天玄宿走到窗边,开了窗,让淡淡气息流动:“是非明请你代为传话?”
宁无忧一时愣住了,半晌,颢天玄宿回过头来,神色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方才的愉快昙花一现,消失无踪。
“星宗宗主,我想……”宁无忧一时结巴起来,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一下,断断续续道:“我想……为你把脉……开药。”
颢天玄宿收回了目光,看向窗外,方才的威压并非有意,宁无忧咳嗽了一声,难受的捂住了嘴,过了片刻又抬头觑他神色:“星宗宗主所想的,难不成是剑宗宗主不方便出面,请我带话?你们私底下……也有很多话吗?”
颢天玄宿一下子转过去,目光微微闪烁。宁无忧等门来访,他本以为记忆已经恢复,既然如此,过去的事,有很多都值得推敲。
若是一个没想起来的宁无忧,来意就不同了。
“时间不早,吾该出门了,”颢天玄宿淡淡道:“宁大夫若不介意,不若在星宗稍作休憩。若想离去,也可自便。”
宁无忧一时怔住,慑于颢天玄宿微淡态度,轻声道:“我知道这么说冒昧了些,能否……请你们解除从前的约战?他……我会劝他也收手,这般,你们都不必再有顾忌忧虑,不是更好?”
颢天玄宿没有出声,回过头,淡淡看了宁无忧片刻。
碍于过去,他并不是十分希望丹阳再见到这个人。在过去那些扯不清楚的是非之中,似乎每一次宁无忧有什么不好,师弟也好,情人也罢,就要牵肠挂肚、不顾一切的去救人。
过去的是非对错,现在都偃旗息鼓。但这个无辜又可怜的人孤身上门来,一开口就要提及解除战约,蚍蜉撼树,并不似那般无知,还是说,一直以来,都是执拗?
颢天玄宿微微叹息,淡淡道:“你说得动,何须来此。”宁无忧在这里暗自推演了很久,因此颢天玄宿一说此处,他便道:“只需你提出来,他一定会答应的。”
“哈……”
颢天玄宿一声莫名短促苦笑,视线渐渐冷去余温,侧身摸向了斗笠:“宁大夫有此一言,吾又何妨一试。”
“你愿意?”宁无忧惊喜之下,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他一定会听的!”
泰玥瑝锦约在了遥山远水,第一个就到了。她选在这里很有一番苦心,周围无人打扰,自然就维护了剑宗宗主和星宗宗主的一段□□,又加上此处本是江山如画最喜欢的风景,思及故人也是一番见证。
秦非明随即而来,淡淡打过了招呼,便在亭下临风而立,默然无言。
过去种种,流水东去,而五年前的约战仿佛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这五年来,他刻意不去想,不去见的一切,如今又到眼前来了。
“小宁……”
秦非明视线一掠而过,转身刻意不去看淡然而来的颢天玄宿,还有跟在颢天玄宿身后的小宁。此事……他失算了,没想到小宁失去记忆,去了浩星神宫。
此时此刻,丹阳侯还在千鹤山,没见到小宁。
“星宗宗主,这一位是?”泰玥瑝锦疑惑道,秦非明转过去,道:“学宗宗主,不必在意此处,今日齐聚于此是为了解开旧约,星宗宗主当无异议吧!”
斗笠下,淡淡一声:“吾无异议,请开始吧。”
泰玥瑝锦心里狐疑,面上神色如常,当下仍是专注解开霜天玉珏。南泉林隐和颢天玄宿一战,于学宗有益无害,她居中帮忙,一来学宗立场中立,仍能收获人情,二来也是隔岸观火,火烧的再旺,也不至于烧到学宗头上。
两道光晕缓缓升起,秦非明微微闭目,只觉一股沉沉力量从右臂升起,解开霜天玉珏,便是当年束缚一并解开,自此,心魔失去克制,本是一桩隐患,但他早就在当年消除了心魔。这五年里,再没有惊动霜天玉珏。
光晕忽然散去,泰玥瑝锦喝了一声,倒退两步,神色疑惑。
“玉珏无法解开,”泰玥瑝锦目光如电,神色一缓:“或许是克魔之力犹存,不愿听从离开。又或许是……”
秦非明分明感觉那力道离开,又重重坠落,回到身上。
——情念犹存。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心潮难忍,回头看向颢天玄宿。微微风拂过斗笠的纱幂,信香如此激烈,颢天玄宿不会不知。
“罢了。”秦非明淡然道:“许是我心魔未解,学宗宗主,今日有劳你拨冗而来,南泉林隐在此谢过。”
这是赶客之语,泰玥瑝锦略一颔首:“少陪了。”
宁无忧在旁边半晌没出声,看到霜天玉珏,仍然云里雾里。但听心魔之事,又觉得奇怪,他把脉的时候只觉得脉相起伏奇怪,并没有乱窜的气流,要说之前把脉没注意,他是万万不信的,在医术上面,他很是矜持自信,不会有差错。
秦非明厉光射来,不似刚才那般礼貌淡漠:“小宁!”
宁无忧讪讪笑了笑,又看向颢天玄宿。去了星宗,必然要惹怒好友,他又不傻,偏偏在那个时候拉他去看一个病也不如何严重的妇人,不是打发他是什么——秦二这样的手段,是不要他卷入剑宗的事,从前那些话也都是白说了。
“星宗宗主已经不想打了,”宁无忧仗着颢天玄宿不会轻易反驳:“你……你也停手吧。”
秦非明看向颢天玄宿一眼,冷笑了一声,待看向不明就里的小宁,忍耐的闭了眼睛:“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宁无忧如何不知,上门之前就知道了,梗着脖子道:“你也没少管我的事啊!你的事,我管也管了,如今他不想和你打了,你还要打人家,讲不讲道理。”
秦非明一时无言,气得胸口起伏不定,藏在身后的手也微微发抖。宁无忧得寸进尺,越发不管自己做了什么,又柔声道:“何况剑宗星宗又没有什么大仇,你们还是宗主,这样一场打下来,谁都不快活,浩星归流又有后患……当是为了道域考虑,也为了我这升斗小民想想……”
“宁大夫,”颢天玄宿声音温和:“吾的身体,尚能支撑。”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秦非明顿时调转枪头:“颢天玄宿,我等了五年,你居然说不想打了?!”
颢天玄宿按住了宁无忧的肩膀,轻轻一按就松开:“宁大夫,请你暂避。”
这居中调停之事,无非两心有意,都要停手才能停。但秦非明并无此意,而颢天玄宿方才默然之时,也并不是真的要收手,只是借此一观秦非明如何应对罢了。
五年了。
这火还未将息,还在不甘心的燃烧,当初他提出五年之约,本有彼此克制冷静之意。
宁无忧无可奈何,不甘心的走远了些。
“非明。”
秦非明气怒未消,闻听这一句,仍然微微一颤。颢天玄宿就在两步开外,戴了斗笠而来,大抵故人相见,还是不要看得太清楚得好。
“吾答应之事,自会做到。你想约在何时?”
这一句话,秦非明当下转过身去,目光探究,颢天玄宿声音温和,气息凝定,不像是传言之中那般虚弱不中用模样,淡淡道:“两个月后,上弦相照之时,天南峰顶相见。”
“好。”
颢天玄宿一口答应下来,又淡淡道:“吾让人送了信,你未有回应。”
不说这个还好,秦非明冷冷道:“你送的信是什么意思?”
“当年,也有人送了一封红叶书笺,用心良苦。”颢天玄宿微微侧身:“宁大夫上浩星神宫,吾本以为他已经想起旧事。你与他之间,互相牵绊甚深,料你这一次远行,定会及时归来。”
“旧事……旧事又是什么好事?你师弟最好识趣,离小宁远远的,”秦非明神色更冷:“至于红叶书笺,剑宗治下,有什么能瞒得过我?不需你多操一份心。”
“吾并未担心你。”
秦非明微微侧身,心情激烈之处,要像刚才看见小宁跟在颢天玄宿身后那样极力克制才够:“那更好。”
颢天玄宿又道:“至于星宗和剑宗,吾已决定无论胜负,皆不对外公布。你以为如何?”
“好,”秦非明道:“不过……这本就无关星宗剑宗,是你我之争。”
这一言,似乎刺痛了颢天玄宿,他一时间沉默下去。方才还轻快一些的心情,一时间勾起旧事种种。
“若你赢了,又是如何?”
“哈,五年前你问我输了如何,五年后问我赢了如何。”秦非明沉下脸:“若我赢过了你,颢天玄宿,你这一生输过几次,自然是永永远远,都会铭刻于心。”
“……吾本就不能忘。”颢天玄宿许久才道:“若是为了此处,何必要——”
“而我会忘了你。”秦非明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不如我的人,我自然不必在意。我会忘了一切,从此离开道域,过去种种,都如云烟过眼,不重要了。”
秦非明走在前面,小宁追着他几步,颇感吃力。
“秦二!”小宁气恼道:“你走那么快,生什么气!”
秦非明仍然臭着脸,转过去看了看他。小宁追上去了,喘气一会儿,苦着脸道:“好了好了,别再气了。”
小宁什么也不记得,自然也不知道,秦非明气恼自己算的差了,没算到小宁直接绕过一切去找颢天玄宿。但若是那时候丹阳侯在,而颢天玄宿不在,又该如何——几乎是从前一般,恰好他不在,恰好是撞上了小宁,天意如此刻薄,他不能不慌乱。
最重要的是,他很快就要失去一身功力了。
也许,为了小宁,为了保住他这个唯一的朋友能长久安稳度日,不必想起过去。他也该舍弃从前的怨愤,做一个正正经经的宗主,尽可能保住权势和力量,活得更长远些。
但他放不下。
放得下权势,放不下不甘心;放得下旧情,放不下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