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明回转剑宗,已近深夜,没有惊动旁人,悄悄穿过了剑阵,回了住处。
稀疏雨丝落下,转眼点点滴滴,化为一阵不应时节的雨,树叶熙熙索索一阵,风声刮过,秦非明去往楼梯之前,听见角落里细小、微弱的呼吸声。
飞渊不知何时偷偷进来的,翻了书架,如今在角落里抱着一本书睡着了。仿佛不止是这几次,秦非明恍惚了一刻,凝神望去,见女孩儿脸上残留泪痕,不只是想起什么,在他这里藏起来偷偷哭泣。
屋子里很暗,小姑娘脸上发红,呼吸发热,似乎从身体里散发出许许多多的生机来,发丝黏在了鬓边。秦非明又看了一会儿,飞渊无所察觉,仍然在沉睡,对于宗主希望她知趣一点醒过来回自己的地盘睡觉的奢求一无所知。
无可奈何,秦非明弯腰轻轻按了按女孩的肩膀,随后那只手变落在了头发上,柔软的发丝挠过掌心,温热的呼吸湿漉漉落在手腕上,飞渊含含糊糊的声音夹杂着鼻音:“娘亲……”
原来是来这里找娘亲了,可惜此处也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秦非明很少留下什么纪念之物,他被梦呓声刺痛,抚摸女孩儿头发,终于不再故作冷淡无意,轻轻抱起这女孩儿,一路抱上二楼安歇。
夜深怕静如此刻,屋外点点滴滴的雨滴下台阶,溅起水花,飘荡缠绵的春夜,丝丝缕缕回忆。
那时候他还很年少,撞上神君和前任执剑师有私,自觉该躲,坐在外面台阶上装聋作哑。那时候师弟无情葬月也很聪明,知道身边最要紧的人不希望别人知道,也要避开,他们两个一起坐在石阶上,无所事事的沉默,不知所措的飘荡雨丝,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舞剑给师弟看一看。
好让师弟知道,在修真院艰苦修行,还是会有些拿得出手的好结果的。
人情世故,那时候他自以为很懂,不会行差踏错,一步落空。对后来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少年时谁又能看得那么远呢——
飞渊轻轻抽泣起来,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梦里有什么缓慢发生,让她不安惊惶。秦非明沉默许久,到底走到床边,掖好了被子,涩声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爱哭郎,路边君子念三遍……”
天慢慢亮了。庭院里积了许多雨水,皓苍剑霨从外面回来,只见弟子来来去去,他惦记昨天听弟子说飞渊又跑得不见了,一回来就去问。
“剑霨。”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靖灵君巍然而立,皓苍剑蔚素来尊敬这位前辈,连忙回礼:“前辈,许久不见。何故离开彩虹山峰了?”
“宗主送信,邀我一定要来此,事关剑宗前途。”
看来关系前途之事人人关心,外面人声涌动,来得人多了,皓苍剑蔚回头望去便看到银剑长老正在和人寒暄一二,靖灵君微微皱眉,转身便去了院中。
此时此刻,归海寂涯还不知道剑宗人头攒动,分外热闹,正在清点人手,入了八爻山下的矿洞之中查探。待其中再无其他,诸人具出,几束火把投入坑洞,沿洒落的硫磺嗤嗤燃烧,又过片刻,仍不闻轰隆巨响。
身边一名弟子道:“许是昨夜下雨,受了潮气,不易着了。”
归海寂涯道:“再等一等,不可前去探看,只怕会……”
话音未落,山中轰然闷响,大地微微摇晃。归海寂涯早有提醒,山下人群疏散,却仍然十分顾忌谨慎,各自提防甚深。
但这一声之后,簇簇落下一阵泥土,周围树木也只是摇晃一阵,惊飞群鸟扑棱而去。更不要说彻底掩埋洞内,归海寂涯心念电转,顿时洞悉明白:“糟了!糟了!”
剑宗之内,诸人已至,气氛凝重。归海寂涯从八爻山回返剑宗,已知道那山庄之内、玉千城书房下种种布置都是一个圈套,但这圈套被他一脚踩了进去,却不知道是不是秦非明的预计了。
他一踏入剑宗,皓苍剑蔚神色凝重,道:“执剑师,宗主在等你。”
归海寂涯道:“剑霨,他在何处?”
“宗主邀请了各位前辈前来,在南云楼商谈要事,吩咐执剑师一到就请您前去。”皓苍剑蔚不看他目光,微微一顿:“您一去便知。”
归海寂涯心底一沉。
他自觉和秦非明偶有争执,只与剑宗有涉,不及私怨。此时皓苍剑霨走在前面,不多说一言,归海寂涯口中微微发苦,道:“剑霨,你今日可见过了飞渊?”
“飞渊在宗主身边,”皓苍剑蔚微微一顿,道:“执剑师,宗主今日似乎格外留意飞渊,留她一起用了午饭,还教她练字。”
归海寂涯苦笑一声:“罢了,总不至于为难一个孩子。”
南云楼鲜少动用,秦非明自担任宗主以来,前三年甚少问过众人意见。直到和星宗龌龊不断,惹动宗门内诸多不满,众人齐聚剑宗之后,他被迫松口,答应不再纠缠细处,此事之后,果然风平浪静,太平许多。
因众人一举得利,便觉宗主多少还听得见诤言,加上四季节礼、诸多供养不断,渐渐风评好转,见面也客气许多。
归海寂涯自然清楚——要说秦非明不通世故,那从前看了个荷包就上门堵他的又是何人。他一向清楚此处,因此从不曾在要紧处糊弄以对,对待宗主,自问尽心竭力。
但……秦非明这个宗主,比起玉千城,更要激进许多。前三年,仗着一剑之利,没有秦非明不敢做的事,天马行空,惹了不少麻烦。
那时候,他也劝过,总不见得要追的那么久的帐。如今要说真的突然发难,以八爻山矿洞下面的事情分说,他未必能一一和剑宗众人辩解过来。
归海寂涯忐忑难安,揣测许多,眼看就在前面,心里索性不再想了。
一进入南云楼,左右两侧,诸般人等纷纷回过头来,一时寂静得只剩诸人目光。首座之上,秦非明一身白衣,锦绣绵云的暗绣纹样,琳琅玉佩,玉冠高束,正将茶杯放在一侧:“正好,执剑师来了。各位争执了这么许久,也该有个答案了。不然,等霁师兄来了,今夜诸位就留宿此处,这是剑宗大事,不可轻忽。”
归海寂涯一震,道:“宗主,所说何事!”
周围纷纷耳语,许多人可听不得这一句,勾起了上一次宗主之争时惨痛的会议。当时还不是宗主的秦非明一早安排了弟子关门布阵,不决出一二三四,概不能走。不知多少人是被憋得慌了,磋磨间只得应了。
这一招用得娴熟了,何况他还是宗主,高坐南望,比从前更多几分底气。如今众人掂量一二,心知宗主虽然说什么听取众人意见,心中真正属意还是归海寂涯。
归海寂涯自玉千城之前就操劳奔走,剑宗之事,做得也很是规矩。秦非明提一提霁寒宵,又是推了一把,辅剑八老还没有出声,靖灵君就道:“敖鹰,宗主推举你,继任仙舞剑宗宗主,你意如何?”
“宗主……”
“有人在中原见到天师云杖,”秦非明不与恍惚震惊的执剑师对视,又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此事比星宗之战更重要。不久之前,我与星宗宗主相约,定下约战之日。中原一行,若能取回天师云杖,也是一洗五年前为人所夺的憾恨。”
“宗主所言有理,执剑师确可信赖。”
“敖鹰,你听见了,还不快说些什么!”
不知是谁在敖鹰身后推了一把,他不及防备,往前多走了一步,高座之上的年轻人投来深深地一眼,喧嚣声都在这一眼里空白,敖鹰微微一震,沉沉喝道:“秦非明,天师云杖……”
周围人忽然安静下来,那一声愤怒异常,不似是顺水推舟。
“执剑师,”秦非明断了他的话,道:“这五年来,要多谢你辛苦。天师云杖从剑宗遗失,自会由剑宗弟子取回,一同回返剑宗。”
直到入夜之时,归海寂涯忽然清醒过来。
白天秦非明打断了他的话之后,他再未说些什么,盖棺而定。周围一直闹哄哄的,秦非明以有事要商议赶走了别人,说飞渊微微有些发热,归海寂涯一阵恍惚,也顾不上其他,请了大夫来熬药,这一日余下的时光就是坐在床边,哄着女儿睡了,还是没能理清前因后果。
秦非明什么也没有说。
归海寂涯原以为其中有什么,但他突然想起来,这两年剑宗的大事小事,都是他来处理。秦非明除了这突然的举动,确实无需再做什么交接了,既然如此,也就不会再留在剑宗了。
道源迷津,小船晃荡浮沉,一袭白衣登上了船,系绳一断,飘然南行。
此夜空明,小船破水而去不久,逼近结界。秦非明略一挥袖,拂去周围阻拦,小船一转而向南行,茫茫星河倒入桃源的水域,一天一水之间,一条小船晃晃荡荡,上面有人用力挥手不停。
“秦二——”
秦非明迅速扭过头,只想当做没看见。
那条渔船破空而来,小宁挽了一个大包袱,两船交错之时,西江横棹从后运力一推,叫他稳稳飞起,秦非明自然不能见他狼狈落地,当下无形运力,化去来势,他所站的小船微微一动,便见西江横棹夹着的小船重重一晃,飞快远去了。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秦非明黑线的看向小宁,只见小宁船头盘膝坐下,顺手解开了那个包袱,往船里一扔,从中摸了一包牛肉,一坛酒,先美滋滋喝了一口,叹了一声:“好酒,赶着我要走,大师兄也花了不少。秦二,你也喝一口。”
秦非明看他如此爽快,便有絮絮叨叨的一肚话,又能说什么?接过了酒,豪饮几口,又还给小宁,赞了一声:“果真好酒,平生喝过的酒,莫过于此!”
“不至于不至于,上次咱们去花楼喝得就很好。”小宁拈了一块牛肉嚼吧嚼吧吃了:“等这次去中原回来,我还得再去几回。再去喝喝酒,瞧瞧姑娘,在外面一起吃牛肉面。”
秦非明微笑道:“要瞧姑娘,不必再找我了。”
“谁说不是呢,”小宁与他歪缠,毫不退缩:“有我在,姑娘几个瞧你。唉,天下间再也没有比我更英俊不凡的大夫了!”
“你那,更英俊不凡的大师兄,”秦非明略略一顿,小宁就抓住空隙,得意道:“来来来,我大师兄英俊不凡那可是真的,你多说几遍,一路上我多放过你两回。”
秦非明无言以对,半晌,也不顾白衣沾不得灰尘,坐下来,与小宁分吃一包牛肉,轮流和一坛浊酒,这酒禁不得两人轮流这么喝,不多时就空了。
小宁喝过了酒,替秦非明把过脉,别的一概不问,只顾让他吃药。秦非明对于吃药一事来者不拒,一会儿顾着行船,让小宁在里面歇息。
路上恐怕难以太平,何况小宁还没有恢复记忆,又无武功,秦非明从怀里摸了摸绿莺给他的面具,这两张都是新的,唯恐一张不够应付,他多带了一张。
除此,就是天师云杖了。宁无忧,本不该在此行之中,秦非明微微笑了一笑,风拂过水面,吹过江云,一夜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