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一阵雷声压过屋外,一闪而过的紫电之后,宁无忧脖子里的汗珠沉沉往下滚着,他睡得不甚安稳,往旁边翻了个身,忽然又是一声大雷,似乎劈着了什么东西,雨噼里啪啦粗暴的砸在屋瓦上,滴滴答答的雨线立刻在隔壁屋子里热闹起来。
这种时候,几乎有一种本能的力量把他从梦里拉拔起来,宁无忧迷迷糊糊摸到隔壁屋子,先摸了床铺,空着,回过神来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木盆往漏雨的地方一放,再站起来,外面门一下子开了。
夏日是来了,来得还算客气,唯独这场雨不怎么客气。宁无忧还没想着去关门,那脚步声和挂了蓑衣的动静就把他弄醒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往屋子里去,西江横棹进去了,没找见他,喊了一声:“无忧?”
宁无忧睡梦惺忪的声音答应:“大师兄,在这儿,漏雨了。”他转头望着漏雨的地方,西江横棹过了一会儿才说:“漏就漏了,快来睡觉。”
第二天一出去,外面就流言纷纷,说是刀宗的弟子到处在问,死了两个人。宁无忧是去买鸡蛋,配一些药材的,药店里的掌柜打算盘,算盘子噼里啪啦响,伙计从后面熬好了药出来,瞧见他靠在柜子旁边,吃咸咸的五加子,嘴角一扯:“宁先生尝一尝,这可是新来的货,是不是顶好的新货?”
宁无忧眼睛瞧着远处几个聊得兴起的村人,听这话也没搭理,掌柜的算盘子一停,也瞧了一眼,叹道:“说什么无常元帅,多少年前的话头了。宁先生,这五加子生吃可不得劲,铺里来了些新货,缺什么您尽管开个口。”
宁无忧一边道:“这几日没睡稳,下了雨青蛙就叫。”推了那碟子,寒暄了两句又去大夫旁边瞧热闹,药铺里掌柜与他相熟,收药给的价钱也公道,坐馆大夫开着药,见他来了打了声招呼,又见那两个闲聊的村人说到什么刀宗的两个恶人骆千秋姚百世死了,死得苦状万分,是无常元帅重现人间,瞧不过□□当道给收拾了,皱了皱眉,叫小徒弟领那两人把脉开药,方道:“宁大夫来的凑巧,昨日遇了个难得的病症,推敲一番,还得请宁大夫一起参详……”
宁无忧提起兴趣,勉强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那大夫正要说话,药铺里又来了几个村人,直奔掌柜而去,说了几句话,伙计拿了米浆出来贴了一张布告,宁无忧瞧了几眼,眼皮急跳,震得不行,再没闲聊的心思,上去问道:“几位留步,请问这上面画的人,犯了什么事儿?”
那几个人停了一个,道:“先生不知,这个油头粉面的小子是个大采花贼,不知败坏了多少好人家女儿,先生要是知道,千万告知。”
宁无忧惊得魂飞天外一般,自己儿子自己知道,长这么大摸过的女孩儿手都没一个,含混答应了几声,又打听是谁的,他这么一大听,反倒惹眼,掌柜的连忙过来说了声:“这位宁先生是送药的熟人,各位放心。”
宁无忧得了这句话,没被人强行带走逼问,走出去一想,越发觉得蹊跷,他自知戚寒雨干不出这等事情,但着急忙慌之下便顾不得更多,要去啸刃峰上瞧一瞧儿子。下午诸事不顾,只往山上去,山上弟子也识得他,放他进去,指了指地方,宁无忧之前来啸刃峰,给刀宗的弟子看病也不怎么收钱,对后面熟门熟路,戚寒雨原本来刀宗睡在宗主隔壁,千金少摆明了要当护短的师尊,也就免了刚入门大通铺的待遇。
后来大了反而搬出来,如今神刀宇别的不多,屋子够多,戚寒雨占了一个小院子。比家里的屋子好,青砖瓦,□□墙壁,进去一样很简素,只有一盏石屏风还算装饰一二,因吃饭时候都过了,屋子里没半点饭菜香,反倒有半壶酒,酒味还很上头,宁无忧拿起酒壶又放下,外面有人走过来。
他刚要说话,忽然听出不对,一闪躲到了屏风后面。推门进来,果然不是戚寒雨。
月光照亮少年人凉薄惨白的面相,一路进了屋里,也看到了酒,提起酒壶晃了晃。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药包,抖了抖,开了壶口轻轻抖进去。
宁无忧透过屏风,看得呆了,涂万里加完了药,转身出去了。虽是出去了,却没走了太远。不一会儿,声响又起,宁无忧一只脚刚刚踏出去又逼了回来,戚寒雨先进来,涂万里跟在后面,两人刚说了几句话,涂万里突然说要请戚寒雨喝酒。
宁无忧心里,仿佛一千只蚂蚁沙沙的爬着,一会儿搬来搬去,一会儿绕成一圈,他想着出去,又怕出去了之后,解了这一次麻烦,以后不知涂万里还要如何暗暗下手,想来想去,只听戚寒雨本不想喝,奈何涂万里举了碗说:“师兄,喝完这一碗,藏经楼里的事,就当从未有过。”
饶是戚寒雨不说,宁无忧也听出一股心虚味道,过了半天,戚寒雨讷讷道:“万里师弟……”
“不必说了,我知道师兄不是故意,就像当日不是故意在众人面前败我。”涂万里笑着说话的声音令宁无忧哆嗦了一下,戚寒雨一样哆嗦了一下,看来这碗酒避无可避了,他仰头喝了下去,宁无忧一声冷气倒抽,若不是涂万里心思都在戚寒雨身上,必然听出异常来。
碗一落在桌上,宁无忧就觉不妙,摸了摸身上带的药。因着身上带了平日备好的药,心里还能经得住,就听戚寒雨又弱气的解释道:“万里师弟,那一日真的是千秋和百世两位师弟推了书架子才叫……”
“戚师兄,”涂万里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冷嗖嗖的声音:“再喝一碗吧,我不在意这些……”宁无忧一愣,大抵是他从前给儿子吃了不少有的没的,寻常毒物抵不上多少用处,不过戚寒雨说完那几句就觉得酒力不胜,磕在桌上睡了,涂万里冷眼片刻,将他拖到床上,放下了帷帐出去了。
宁无忧一见他走了,急忙出去替儿子把脉,又瞧了瞧那下了药的酒,不过是寻常的迷药,并无什么大害。掖好了被子,心想此事还是要去寻金刀仙翁或是千金少说一番,便从院子里出去,却见涂万里身影一闪,似乎刻意避开什么人。
若是平时,宁无忧定然不敢跟去,但涂万里刚刚下药迷晕了戚寒雨,又行迹鬼祟,宁无忧心中不忿,跟了上去,涂万里借夜色去了后山,又因山上常有许多动静,并不曾察觉身后有人,走了一阵,便加快几步,迎上去道:“前辈!”
声音雀跃兴奋,不知胜过多少。
月色下的人影淡淡道:“你来了。可曾被人发觉。”声音沉郁粗犷,涂万里恭恭敬敬道:“前辈放心,戚师兄睡了,我师父以为我与师兄修炼,不曾拦着。”
西江横棹微微沉默,过了片刻又道:“前几夜教你的,你领悟得如何了?”涂万里目光下垂,拔出了自己的刀:“还要请前辈指点。”
宁无忧只觉五脏六腑都往上面挤,翻江倒海一般,他原本只是远远缀着,悄悄退后一步,西江横棹和涂万里一教一学,各自专注,竟不曾觉察有人暗中窥伺,又暗中离开了。
离开啸刃峰,宁无忧才想起采花大盗之事还未解决。这一后知后觉比起刚才所见,不值一提,他往山下走,又有些回过魂来,暗暗道:纵然大师兄要教旁人,我又何须如此震动?难道他教了涂万里就有什么不好么?
此事于宁无忧而言,看似万千思绪,不过在于二三。一则是逍遥游之事,虽然未造成什么危难,到底是悬刃于顶,二则是西江横棹那一刻的神色,让他觉得无比陌生又遥远,宁无忧停下来,回过头,萧萧夜风里,似有脚步声不急不缓接近。
宁无忧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虽然粉墨敷了厚厚面具,但惯用的香料是不常见的那一种,他一下子就认出来那个人是谁,在山路上,为何会有无常元帅拦住他,理由也昭然若揭了。
山路上,尘沙扬起,那条路是上啸刃峰最常走的路。夜黑风高,千金少刚刚把怀揣的满满的采花大盗的布告四处贴完分发,拍拍手回啸刃峰,时不时喝一口酒之际,就闻到了风里隐隐的血腥味。
经历过战火的人,总会对这种气味格外敏感,那是血和火淬炼之后的直觉。他提高警惕,越发察觉这条路上凌乱的、忽重忽轻的脚印,一转跟着走向不远处。
“宁大夫?!”
千金少叫了一声,咬牙把人捞上来,只见胸口重重血迹,他顾不得多想,先把人扛着上山,忙着叫人找大夫,又让人把徒弟仔叫来。忙活了半天,方想起让人去山下,通知一声师兄。
浩星神宫之中,颢天玄宿沉于梦中,隐隐嗅到一丝暗香。
那香气十分微隐,却又极为执着,仿佛不让他想起些什么决不罢休。昏昏暗暗的房间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迟迟一声,白玉棋子磨得圆润,捂得柔腻,但那只慢慢抬起,拈起棋子的手,却总有刺目的一点。
他想起来了,刺目之处,在于那拇指半缺的一截。
一个极重剑的人,却要斩断执剑之手,半缺的拇指,仿佛凝刻在时光里的嘲弄。那只瘦长骨冷的手,慢慢抬起来时,连那倨傲又冷漠的脸庞也被微弱的光照亮。
颢天玄宿重重咳嗽了一声,屋子里似在这一声里,慢慢亮了起来。秦非明收起凑在蜡烛上的火折子,投去极为忧切的目光,默不作声的倒了杯茶,递过去,自然而然坐在床边扶他起来喝茶。
茶水是半温的,夏天的茶,冷了也不难入口。
这一切是如此熟悉,舒心适意的放松铺满了屋子里,直到颢天玄宿发现临窗的桌几上那一盆半开不开垂下来的花,禁不住又看了秦非明一眼。
秦非明声音微微沙哑:“又做了梦?”
颢天玄宿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茶,靠在枕头上,舒了口气,他看向了昙花。
这花养了两年,终于是要开了,选了这样一个夜晚。秦非明也看过去,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喃喃道:“养了这几年,就只有它活了。今夜再不开,只怕又要养几盆。”
养的太多,就没有那么稀奇了。颢天玄宿没有说,他看了看蜡烛,秦非明过去吹熄了蜡烛,推开了一扇窗户。
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潜入浩星神宫,避开丹阳侯会经过的路线,在星月之下把昙花送入颢天玄宿的房间……等这一刻,昙花一现的美景。
秦非明握紧了颢天玄宿的手,他们两人都坐在床上,因为贴的近,便是心跳脉搏都是清楚不过,熟悉不过,颢天玄宿缓缓摩挲那只梦里骨瘦如柴的手掌,因为出了梦,这只手虽然仍是瘦,却又有几分温暖的柔软。
“等两年,叫上臭小子和苍苍一起看。”秦非明闭上眼睛低声道:“在后院开一个西瓜,最好有星有月……”
颢天玄宿道:“吾只想与你看。”
他说的那么直白,叫秦非明一时哑然。过了片刻,偏头亲了亲他的发鬓,道:“那就只我们两个。”
亲昵过了片刻,秦非明才把蜡烛又点起来,说起上次去了学宗。他去学宗,于宿九霄而言不过是夜里去看了看,实则是以易骨宝典化为学宗不起眼的一人,听了许多闲话和八卦,与宿九霄有关的,自然是凯风弼羽的更多。
“霄儿他……还太小了。”
颢天玄宿见过那个叫凯风弼羽的少年,泰玥瑝锦寄予厚望,将来托以学宗也不足为怪,秦非明看他神色,就觉得有趣:“你说,傻小子知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唔,”颢天玄宿含糊了一声,微微笑道:“思之无邪,霄儿还不懂人情。吾本以为从中原回来,你就会把他接回去。”
秦非明一哂,也不说破,道:“看来我多多少少叫你猜不到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