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明临走前,还去看了一眼苍苍。
苍苍踢了盖在身上的被子,睡得人事不知。秦非明悄无声息叹了口气,要不是苍苍睡着了,他本该问一问天元抡魁的事——苍苍打几年前就被定下了要去天元抡魁,但看这小子睡得这么好,秦非明心里都不觉得苍苍有三分胜算。
看过了苍苍,掖了掖被子,秦非明转身便走了。绕过了巡夜的弟子,掠上屋瓦,从星河划界穿过紫微星宫黑沉沉的阶梯,下了山去。
刀宗闹了一晚上,到了天亮,西江横棹匆匆忙忙跟着儿子走进了屋子里。
闹清楚是怎么回事,戚寒雨下山去找爹亲,但是爹亲不在家里,小船还在。等了没多久,西江横棹来了,看见儿子吃了一惊,等到听儿子说了爹——宁无忧不知被谁害了,晕在刀宗没醒过来,师父千金少让他赶紧去看,西江横棹才真正露出震惊慌乱的神色。
他一向是个持重的人,戚寒雨也是第一次看见爹亲这么惊慌,等他们一起到山上了,戚寒雨才走进去,西江横棹拨开他抢在前面进去了。
千金少在旁边站着,正和请来的大夫说话。
“袭击宁大夫的人用了术法手段,封了他神识,伤的倒是不重……解开术法,需要三人同时运力逼入要穴,大师兄算一个,我也算一个,徒弟仔你不行……还是等你风师叔回来。”千金少说完,顿了顿又看着西江横棹:“只是解开了术,只怕我们师兄弟三个都得趴个几天。”
西江横棹面对师弟的目光,艰涩道:“你是刀宗宗主,不该算你一个。”
千金少笑了一声,暂时别过眼睛,看戚寒雨。徒弟仔嘴唇抿得紧紧的,小脸有些白,千金少一看就知道他担心极了,找了个理由支人出去:“你风师叔也快回来了,你去大门外侯一侯,赶紧把人带来。”
戚寒雨道:“我这就去等。”
还是少年人好使唤,一走,屋子里就安静下来。西江横棹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床边:“你不问我?”
“我问了,你说不说?”
西江横棹沉默了一会儿,千头万绪,千言万语,都化为沉沉一叹:“我不能说。”
千金少道;“你师弟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早知道你不会说。只是宁大夫实在无辜,无缘无故回去路上就遭了……咳,师兄你别担心,至少别人也留了手,没真正杀人。原本要是风逍遥不在这里,你是不是就得去请秦宗主了?”
西江横棹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么远,他望着枕头上的发丝散乱开来,这一幕让千金少的声音忽远忽近,飘忽模糊,宁无忧受了伤,显得虚弱极了,嘴唇没一点血色,脸也是白得惊人。西江横棹刚要伸手摸一摸他的颈侧,宁无忧忽然气息粗重,喘了几声,一边睁开眼睛,咳嗽了几声,咳出血来。
“大夫!”千金少立刻回头去找人。
那大夫昨夜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连拉带拽的上了啸刃峰,本以为就能走了,没想到病人突发急症,他过去一把脉,心下迟疑不信,再一把脉,皱眉道:“不对,他血气沸腾,明明不是练武之人……可是平日里就吃什么方子?”
西江横棹自然是知道的,一一报了出来,那几味药,时深日久压着药性,大夫连连摇头:“醒不得,醒不得……只怕现在救他,反叫他一醒来就受不住。”
外面很热闹的声音,风逍遥一路进来,跟着是戚寒雨,还不知道人已经救不得。西江横棹眉间又拢上了苍老的苦涩,他别无办法,只有想着要把人带回去,千金少想帮他一把,就见大师兄把人从床上拉起来,背在身后。
“不必送了。”西江横棹说完,又看向戚寒雨,风逍遥欲言又止,一看两个师兄的模样就明白了不能开口,戚寒雨喊了一声:“爹亲。”西江横棹沉沉道:“你送我下山。”
千金少冲着戚寒雨挤了挤眼睛,戚寒雨不太明白师父的意思,直到他们从后门离开,一路下山去后,戚寒雨还是没领悟到千金少的意思。西江横棹从山上把道侣背下了山,避开眼目,将人安置在家里,便坐着不动了。
戚寒雨小心翼翼道:“爹亲……”他看见西江横棹眉宇间拢起一阵又一阵的浓云,过了很久,西江横棹缓缓道:“你师父若要你去天元抡魁,你决不能答应。”
他们是第一次明确的提起这件事,西江横棹也是第一次如此明确的要求此事,戚寒雨一下子愣住了,西江横棹也没指望儿子立刻给出承诺,沉默片刻之后,西江横棹疲惫的道:“天一亮你就走吧。”
宁无忧要是还醒着,准保不了要跳起来说话,但他昏睡过去,一无所知,戚寒雨看向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天亮不久,戚寒雨就回去了,千金少站在门口等,一看见他就问:“徒弟仔,你爹我大师兄,偷偷出去没有?”戚寒雨一脸茫然,千金少扼腕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戚寒雨看着师父样子,突然明白过来。
千金少道:“算了算了,先去吃早饭。”戚寒雨心里很乱,神色便浮上不安,千金少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时金刀仙翁来了,这一次还是原来的事,姚百世和骆千秋两个爱徒死了,还没找出凶手,洗清两个徒弟的冤屈。
冤屈,说的是无常元帅留下的罪状书,姚百世和骆千秋是刀宗弟子,这事按道理千金少必须得管,千金少拍了拍徒弟:“徒弟仔,吃完了早饭你就下山去查一查。”戚寒雨渡过了混乱的一夜,心里还很疲倦,但是听到了两个师兄的事事关门派清白,一口答应下来。
金刀仙翁恨恨道:“外人如何关心老夫的爱徒清白,万里,你也一起去,务必要查个彻底,水落石出,不能让你两个师兄白白死了。”身后的涂万里怔了一怔,眼睛瞧去旁边,嘴上答应:“是,师父放心。”
昨天夜里太混乱,涂万里一直没弄清怎么回事,尤其戚寒雨另一个爹怎么也上山来了。这事情如今说不清楚了,趁着一起下山,涂万里半路上无人时就问:“戚师兄脸色真差,是与我一同下山,有什么不快么?”
戚寒雨吃了一惊,连忙道:“万里师弟不要误会,其实是……是我家里的事。”
“哦,师伯还好吗?”涂万里很自然的问了这一句,戚寒雨低下了头,可恶,这人什么毛病,涂万里最看不惯的就是戚寒雨这种藏着掖着还装的一点本事也没有的窝囊,戚寒雨一边低头一边说:“爹亲没事。”
“那就是宁大夫了。”
戚寒雨不太想说这个话题,往前多走了几步,这一点距离拦不住涂万里,追了上去又说:“听说戚师兄是地织与和仪所生,我还以为只有天元地织才堪相配。”戚寒雨被他追上了,避无可避,又生出之前的那种无可退的愤懑和沉默,涂万里见他不说话,又不紧不慢道:“还有个问题想请教师兄——这次的天元抡魁,戚师兄要去么?”
戚寒雨心里一颤,薄薄娇嫩的花瓣上一滴冷雨落下的颤动,涂万里看着前面的村口立着一个告示板,眼睛瞧着那里,不影响他继续逼问:“姚、骆两位师兄死了,你又赢了我,谁都知道,此战非你不可了。”
戚寒雨终于逼出来一句话:“万里师弟……今日是来调查两位师兄之死,还他们一个清白,别的话……”
“你还不了。”涂万里突然扭过头来,又看了一眼戚寒雨,神色古怪极了,戚寒雨一路吃他的亏,还以为又是什么套路,再一看,前面告示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画像,前面围着那几个人,也回头来看他,突然有一个人喊了起来:“采花贼!”
戚寒雨大吃一惊,颤道:“师弟,不可玩笑!”他以为这也是师弟诡诈的安排,涂万里二话不说,喊了一声:“快跑!”
待两人跑了一阵,眼看别人追不上了,戚寒雨惊魂未定,回过头去看:“万里师弟……”涂万里跑不跑倒是无妨,看着傻子的眼神,就猜到他想什么,嘲弄道:“刚才那种情况,你能还手?你能动手我们就不必跑,若不能,就是我先你一步。”
戚寒雨抿紧了唇,很委屈,又疲惫,他低声道:“我不是采花贼。”涂万里本来无所谓,但是戚寒雨这么说了,他心里突然一动,道:“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回头张望了一会儿,也没见到宗主,想到有人可能用戚寒雨来引出无常元帅,索性松懈了下来,笑道:“大概是什么误会,师兄还是去查两位师兄的事吧。”
戚寒雨想了想也是,他对师父的吩咐尽心竭力,一家家去打听。然而骆千秋和姚百世人死留名,留下的都是人人唾一口的恶名,糟蹋了无权无势的民女,敲诈勒索,暗地里竟然做了不知多少坏事。
等他们被一户人家骂出来,戚寒雨已经头都抬不起来了。涂万里难得没说什么嘲弄他的话,反而说了一声:“今日也够了,咱们回去吧。”
夜色隐隐,戚寒雨走了一阵,忽然道:“万里师弟,你是不是知道?”涂万里走在前面,闻言微微一顿,道:“算是吧。”
戚寒雨一下子停了下来。
涂万里也停下来,转过头看他,涂万里出生富沃,家里送他入刀宗,是金刀仙翁有一次无意中遇上了非要求来的,至于姚百世骆千秋这两个师兄,则是入了宗门之后分的,虽是入门晚了些,涂万里却要比两个师兄精明更多。
涂万里道:“戚师兄还不走,是要在这里晒月亮么?我虽知道两个师兄不清白,倒也不见得日日夜夜去调查他们做什么?你以为只有两位师兄如此么,只不过是他们做的更差罢了。”戚寒雨道:“你为何不拦着?那是……”他本想说是一个女子的人生被毁了,但是理智还是拦住了他,他相信涂万里只是隐隐知道,并非真正有恰逢其会之恶。
涂万里转过头嗤笑了一声,又往前走,此时身后忽然传来戚寒雨拔刀的声音,一声断喝:“闪开,万里师弟——”袭来的鞭子半空旋了一圈,涂万里被戚寒雨提醒,下意识往后一避,仍然被鞭子扫了脸颊,彪出血来。
无常元帅收了鞭子,浓墨重彩的站在黑夜里,冷冷凝视戚寒雨。此刻的戚寒雨一扫一路上的忍气吞声,雪亮的刀光更甚天上无精打采的暗月,涂万里看见他的眼睛,下意识就打了个哆嗦,这个哆嗦颤过后,涂万里又下意识的恼羞成怒起来:“走开!谁要你救!”
且说这一日入夜时,宿九霄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叫完,才从打坐之中惊醒过来。他竟然运功修炼过了几个时辰,如今肉身凡胎受五谷轮回之苦,要去填补些许才能缓过来,他缓缓走出了院子,连走路都嫌有些怪异的陌生。
走入院子里,见桌上竟然有一盘点心。宿九霄心里一动:“定是辅士叫人送来的。”他一看那盘子,是冷了的芝心糕,见状又默默欢喜:“不知士心如今修炼的如何了,可惜现在太晚,不然……”不然之后的话,他一时却卡在喉咙里,下意识摸了一刻棋子,才摸了两下,心中一动,挥手掷出,那棋子呼啸而去,嵌入白墙之中,宿九霄心中骇然,走近了细看,只见棋子虽入了白墙,周围的力道却控制极好,并不曾裂开缝来,仿佛那颗棋子本就是个装饰。待他再看棋子,力道把握得精妙,棋子也似毫无损伤一般。
原来纵横九字诀,虽是一门极为精妙的武功,却似骨肉之中的骨,重在化用,而非蛮行。取其合纵连横,观时尊势,与自身的武功融合,以至于诸人诸面,堪比仙舞剑诀之中千人千面,之时宿九霄修行尚浅,还没有更合适的功法以道御气,便以功法中“似凝非凝,一相千相”的手段,以凝聚的真力掷出棋子,一观效用。
推算片刻,宿九霄方才回过神来,欣然叹道:“这才是第一层,便能如此。”他又回到石桌边,竟忘了腹中饥饿,拾起棋子化用真力,依样抛出,掷了数十颗,惊觉真气耗尽,筋脉枯索,眼前发黑,顿时回过神来,笑道:“乖乖,这些可不够用,还是先去吃些。”八壹中文網
回刀宗的路上,千金少有心要说些什么,碍于涂万里也在旁边,不好意思说太多。涂万里神色郁郁,不如在金刀仙翁面前讨喜,千金少当了门主,自学会一门不挂于心的功夫,并不把后辈的摆脸色当一回事。
谁料徒弟也神色有异,千金少看了又看,戚寒雨总算回过神来了,道;“师父,明日我想下山去看看。”千金少当然一口答应,等到回了神刀宇,千金少遇上无常元帅的事情还要和师弟说一声,便先走了一步。
等长辈走了,涂万里也回去,犹豫了一瞬,戚寒雨看着他走了一段,追上去喊:“万里师弟……以后……”
涂万里不明所以,道:“什么?”
“若还有姚师兄和骆师兄之事,你悄悄告诉我便是。”戚寒雨鼓起勇气,说:“我会禀明师尊,秉公处理,不会叫你为难。”
涂万里心里嗤笑,暗道戚寒雨叽叽歪歪,是以为他是碍于情面么?不过是不值得罢了,他是要去……想到这里,涂万里斜着眼睛望过去:“戚师兄要去天元抡魁吗?”
这一次戚寒雨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我想去。”
依然是这么犹豫的语气,涂万里一下子笑不出来了,打量了他一会儿,怒气却没有上一次那么炽烈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师伯怎么想,怕是不希望你去吧?”
戚寒雨一下子沉默了,低下了头。涂万里憋着一股子气,看他又不说话,又是沉默,又是低头,冷冷道:“我竟然败在你这种人手下,真是我一生之耻!”说罢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