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明来意是探望好友,并不捎连隔壁的西江横棹,小宁熬了一半鸡汤,秦非明忽然去厨房找了几颗香菇泡着,嘱咐他过了一会儿加进去一起炖。小宁莫名其妙就被他的自信说服了,等到宿九霄进来了,戚寒雨跟在后面,小声说:“爹,你替笑笑看看吧,他的真气好像……”
小宁恍然,颇觉对不起他,宿九霄乖乖进去喊了一声宁叔,坐下来伸出手,小宁一边把脉一边道:“笑笑的针还是要扎,不如这几天都留在刀宗吧。”他朝秦非明使了个脸色,秦非明略一犹豫,道:“也好,霄儿,你觉得如何?”
要是在平时,宿九霄一早拒绝了。但他受了感情伤害,顿觉戚寒雨待他真好,刀宗之间感情也很好,又忧郁起来:“那爹亲你几时来接我?”这话一出,三个人都笑了,秦非明柔声道:“过几日就是天元抡魁,看完天元抡魁之后,再去星宗住几日,看看苍苍,可好。”
宿九霄疑道:“父亲怎么说得哥哥一定会输……”一抬头又看到了戚寒雨,这边的戚家哥哥,那边的义兄,他一下子便没了声音,秦非明微微侧过身,叹了口气;“苍苍胜算很低,士心……学宗的功夫,初时一向不易。刀宗和剑宗一定会进入第二轮。”
秦非明这样一说,屋子里气氛也沉闷下来。隔壁屋子里,一声闷咳响了起来,秦非明看了宿九霄一眼,道:“霄儿,过一阵我再来接你。”宿九霄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小宁站起身,撩了帘子进了屋子里去,原来西江横棹早就已经醒了,脸上蒙了一层灰气,小宁连忙扶着他,喂了些参汤。
“酒……”西江横棹低声道,小宁连忙拿垫子叫他躺着,出去倒了碗酒。秦非明已经走了,宿九霄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戚寒雨。
“爹,我这就带笑笑上山去了。”戚寒雨的目光追着小宁身后,小宁微微一怔,已经走进了屋子里,便提高声音道:“小雨,桌上的盒子里有些药,你也带着走。”戚寒雨答应了一声,脚却没动,不知怎么的,宿九霄一时心生恻然,低声道:“戚哥哥。”
戚寒雨回过神来,走到桌边,看也不看将撞在布袋里的药一起拎走,巴掌大小的布袋,宿九霄看得咂舌,也安安静静跟了出去。走了一段路,宿九霄忍不住打破了安静:“戚哥哥,刚才好像有人在那里,是不是谁来找你?”
“啊……嗯,应该不是吧。”戚寒雨朝远处看了一眼:“师父和师叔还在等,我们走快一些吧。”
喝了大碗酒下去,西江横棹心头的烦闷稍减,余光一触手臂,肌肉僵住了。宁无忧垂手将酒碗放在一侧的凳子上,拾起毛巾替他擦汗。西江横棹一阵难受,难受竟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时候若不说,以后还能如何。
“儿子要去天元抡魁了,你要是想去看,明天我替你扎针。”宁无忧轻声道;“可你要是不想去也不打紧,这时候我们躲在家里也是应当的。大……西江横棹,等小雨比完了,不管他赢了没赢,你要去找他,要跟他说话。”
西江横棹喉咙微微滚动,他缓缓垂下头,点了一点,宁无忧放下了毛巾,一眼看到他没了手臂的地方,顿时眼睛刺痛起来。他站起来要走,手却被抓紧了,西江横棹望着他,眼睛里都是话,是火堆里溅出来的星子。
“无忧,”西江横棹沙哑着嗓子:“我……对你不住。”
宁无忧苦笑了一声,道:“没有。我和你在一起,也不是要你时时操劳能不能养活我。但儿子不一样,他是真的吓到了。万一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到时候,小雨就真的太可怜了。”
西江横棹一下子捏紧了他的手,宁无忧却半分没有回避,似乎这样惊骇的话说出来,也没有一丝愧疚,他只定定看着西江横棹:“你是西江横棹,还是西风横笑,我都知足了。你死了,我也陪你。如今你断了臂,一尝所愿,心里终于松快了,除了跟儿子说,我不要你说什么道歉的话,你明不明白?”
“无忧,”西江横棹低声道;“你不怪我?”
“我不怪你,我喜欢你。昨日怪你,今日就不够了,早晚我也怪不了你,只想忘了有这回事。”宁无忧低垂着头,眼睛湿了:“你不知我有多喜欢你,这十几年来,我都意乱情迷,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和你吵架,最后难受的还是我,何必再浪费力气吵。”
他不再说话,只是去摸索旁边的药碗、毛巾,捏着出去了。西江横棹慢慢挪着躺下去,一只手空了,剩下一只不惯的左手,他连拉扯被子也变得生疏起来,不知为何,昨天夜里的剑光并未如同强迫般在脑海里不绝。
有些东西,他以为死去了的,过了二十几年未死,而这一刻,有些他以为不会再愈合的疤痕却在疲惫的余韵里,好似缓缓从身上脱离。那个叫西风横笑的失败者钻出厚厚的壳,茫然四顾,站在山坡上吹着狂风,看日落月升。
还有两日,就要到了天元抡魁。学宗后门的树上,一道影子悄悄穿过结界,宿九霄左右看了一看,先溜到仆人房里换了一身衣裳,端了一壶茶,一路往前走。这里的路不能更熟了,鸦雀寂静,月影微移,也许是天也护佑,宿九霄顺利的混到了院子外面。
屋子里还亮着蜡烛,宿九霄将茶水往旁边一放,深深吸了口气,拾了颗石子,一弹射中门扉,谁料他体内真气不定,这一颗却是镶嵌门上,落不下来了。屋子里忽然蜡烛一灭,没了声音,宿九霄一看要糟,连忙开口道;“士心,是我。”
门一下子就开了,凯风弼羽眉眼凝霜,厉色望去,一看清来人,眉间的霜冷宛如春风拂过,失声道;“笑笑!你怎么……”
宿九霄来时一肚子话,都哑火不提,只在腹中打转:“他怎么这么瘦!快要天元抡魁,这么瘦怎么和别人比,单是戚哥哥也打不过!”
凯风弼羽这些天虽不必苦修,宗主只让乐师叫他静心,为天元抡魁准备。但昨夜刚刚目睹一场罕见的高手对决,心中如何安定得下,再想起秦非明虽没有说什么,行为举止显然是不想让笑笑再回学宗,又是费了许多心力猜测。
“士心,”宿九霄低声道;“我来送你要的药——”他从怀里一摸,张开手掌:“我父亲要我送来,这药只能服一颗……”话还没说完,凯风弼羽已经掠到面前,重重抱住了他:“笑笑,你和宗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宿九霄轰然一声,幽香拂面,叫他几乎把持不住,心中升腾无数迷醉喜悦,一把搂住了士心。这样肢体相处,佳人在怀,好似从前吃的种种苦头,受的诸多委屈都可以不顾了,他喃喃贴着鬓发道:“我好想你,士心,我也不想走的……你听我说,这药你收好,用不用都好……”
凯风弼羽渐渐回神,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退开一步接过药瓶,一看之下却道:“笑笑,秦……前辈已派人送过此药了。”
宿九霄脑袋里又一下子炸开了,不由想起昨天夜里他爹说是父亲之物,父亲为何又说为士心准备的,是了,父亲一定是怂恿他来学宗。回过神来,他忙握住士心的手:“那就还我,这药决不能用两颗。”
凯风弼羽却一改往日,握得极紧:“你送我的,还要讨回去么?”宿九霄急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人争执宛如幼童,宿九霄掰开一根手指,凯风弼羽便用其他手指握住,掰开另一根,原来的就牢牢围上,半晌,宿九霄又气又苦:“你要什么好东西没有!怎么连你也欺负我!”
自二人相识,凯风弼羽一直是照顾他的温柔模样,可是此事上,凯风弼羽却不想顺了宿九霄的心意。也许是再过几日,就要天元抡魁,鲜少有人在此刻还能不动如山,凯风弼羽凝视宿九霄片刻,直到宿九霄也怔住了,才将手抽了回去:“笑笑,过几日你会去看么?”
“嗯……”宿九霄失落道;“只是一场比试,你别太逼迫自己了。”
“若是赢了,那自然好,若是输了……宗主会对我很失望吧。”凯风弼羽别开眼睛,月光把少年软弱的姿态照得温文柔和,宿九霄下意识便道:“怎么会……就算宗主不高兴,辅士也会开导她的。输了就输了,要是别人说你坏话,我……我……我就带你走!”
凯风弼羽微微一笑;“你带我走?”
宿九霄隐隐一怔,只觉得凯风弼羽似乎有意无意引他说话,但他只这样一想,就听凯风弼羽低声道:“你是天元,我是地织,跟你走了,别人说话不会好听的。笑笑,我们不能再同从前那样了。”
“为何不能,大不了我娶你!”宿九霄脱口而出,刚一说出口,又觉得不对,忙忙道:“士心,我是喜欢你,不是为了别的……你要是愿意,等我们都大了,我就让我爹亲来学宗提亲。”
凯风弼羽微微垂头,眼角却似一抹笑,也不说什么,宿九霄越看越觉得本该如此,低声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凯风弼羽微微一颤,轻声道:“指月为证,笑笑今夜说的话,我可记住了。”
宿九霄晕晕乎乎笑了,并指向月,喜不自胜道:“天地为鉴,明月为证,只要士心不嫌弃笑笑,将来愿意和笑笑一辈子守着,看月亮看梅花,渡风月渡千秋,我宿九霄发誓这一生一世,一心一意,海枯石烂,绝不相负!”
秦非明站在剑宗外,仰头望见明月,忽然用力打了个喷嚏。若是他知道此时傻儿子干脆利落的把自己卖了,还沾沾自喜卖弄文采,必会想起当年月隐星暗时潜入万渡山庄,和孱弱美人周旋调情的那天晚上。
不过,此时此刻,他并无这般的闲情,这隐约的悸动只是一掠而过,就被从剑阵里出来的人影吸引了视线。那人做个管事模样,年纪也轻,见了秦非明,露出几分惶然,行了一礼;“秦宗主,不知是有何事?”
“丁童,如今飞溟还在地牢么,守着他的是剑霨?”秦非明盯着他的眼睛,丁童不由松了口气:“无情葬月一直不曾动过,如今看守的人换了,是辅剑八老在周围,听说执剑师如今精神不济,在剑宗修养。”
秦非明微微点了点头,道;“这几日,剑宗为天元抡魁,无暇他顾。归海寂涯磨磨蹭蹭,倒是他一贯的脾气,我不能再放任此事,既然剑宗没有更好的办法,天元抡魁之时,我打算带走飞溟,你可有办法替我取出血不染?”
丁童迟疑了一下,道;“秦宗主,此事……唯有执剑师才能做到了。”
秦非明露出一丝微笑;“那就罢了。你回去吧。那一日记得避开喧闹。”他一甩袖袍,白衣纵风,很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