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回到了家,秦非明打开米缸看了看,空空如也。不过屋子归置得很整齐,屋里也没有积水——倒是好过他的预期。
随意收拾了里间屋子,说不出的疲惫涌了上来。往往就是躺在熟悉的地方,才发觉这一趟出门十分耗神。
耗神和耗身不同,累心和累力也不同。秦非明呆呆望着屋子上方的蛛网,他明明极为疲惫,却好似有什么在身体深处折磨得让他睡不着。
是什么在折磨他?秦非明苦笑了一声,他重新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带回来的包袱也解开了——释然涌上来,里面大多都是药方和药材,他按部就班的拿出来翻看了一些,尤其重要的是安倍晴明的血,能够激发药性,也许有一天就用的到了。
曾经的秦非明有一种孤高自许的洁癖,就是孤独一人,也不许安睡于混乱之中。
他把书册都整理好,又去外面井边打了几桶水,炉子烧了起来,封的只得一点火,外面的天空青暗如水面,云霞就是点点的涟漪和垂影。算了算,秦非明便知道今天是没什么能睡的,他打起精神将临走前埋在院子里的罐子挖出来,隔了一层油纸,藏着三十两银子。
这三十两银子顶多用的出去二两,剩下的显得可有可无。秦非明出了门,集市还是那么热闹,他不挑剔的都买了些,米面蔬果肉到蜡烛干柴盐,请了开店的送到家里附近。
掌柜一听便愣住,破有难色:“那可是星宗的禁地,我们等闲还去不得啊。”
“不妨事,送到左近的亭子里。”秦非明拿银子递过去,伙计手快,利索的剪下去称。掌柜叹气道:“为了天元抡魁,这些日子路都不好走。既然客人这么说了,小店也勉力一试。”
封了进山谷的路还是很多年前,但秦非明记得过去。他从中原回来,不知为何,记性好得惊人,还有一股退不下去潮水的兴奋还哽在喉咙里。
集市靠近星宗山下,翻过山再走十里不到就是星宗弟子联系阵法的地方。若是从集市走,去剑宗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能到。其实并不算远,但说起小孩子的脚程,也绝不算近了。
二
秦夷希回来的最早,几乎是下一刻,秦非明就听到他哽咽着喊了声父亲。
这短暂的清净无影无踪,秦非明把炖好的梅菜扣肉放在盘子里,一碗炒鸡蛋里加了紫苏,若只是四五个人,再煮个汤也够了。
小儿子扑进了怀里,重重抱住了他的腰,秦非明迟疑地抬起了手,又缓缓落在身边。
“谁告诉你的?”他把这句话说得很淡。
秦夷希哽咽了一下:“是二哥。他说他晚上回来。”顿了顿,忽然又说:“二哥拜了个师父,是休琴忘谱前辈。”
双亲不在的日子里,宿九霄差点真的飞到天上去。等到他被压在明昭晞,问是入伙还是死。反骨一下子收敛起来,乖得不像话:“我一向仰慕前辈,可受不得这么威逼。前辈救我!”
逍遥游似笑非笑,一改往日的无害,许久才缓缓道:“既然你如此仰慕,我便了你心愿,成全你吧。”
宿九霄心里想着:心愿?我有什么心愿?就被逍遥游提了起来。
学宗的人谁也没怀疑,文艺青年就是有任性的权力,不过檐前负笈叹气叹了很久,他本来想让逍遥游教一教士心。是人的心,那都是偏着长的,檐前负笈没掩饰。
宿九霄甜言蜜语不要钱的往辅士怀里塞,也往宗主耳朵里吹:“让我学会了九谱一琴,不就是士心学会了吗!放心,我绝不藏私,绝对知恩图报,士心将来还不得要几个臂膀帮忙吗?”
檐前负笈嫌他油腻,泰玥瑝锦却听得很高兴,面上训斥了几句,暗地里很是大方的把他送到明昭晞常驻。
秦念念和秦微宁一前一后回来,彼此没有打招呼,气氛一下子冷了下去。
秦非明只当做不见,等到秦念念出去了,秦微宁迫不及待地告状:“姐姐就想当宗主,她就抓着我欺负!”
秦非明道:“那你想当宗主吗?”
秦微宁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既然不想当,那就不是什么大问题,秦非明终于有了一丝困意。
三、
孩子们闹哄哄的回来,又陆续走了。秦夷希不想走,很想再和父亲腻歪一会儿。
最小的女儿还在星宗,秦非明竟然又挣脱了睡意一次。他想起此时,颢天玄宿也许在看着小女儿,揉一揉女儿的脸颊,一想到这一幕,他剩余的睡意也消散了。
他就像飘在空中,有时候灵魂并不听使唤的飘得很远。这附近的山上有一方怪石,很多年过去了,他变得比颢天玄宿更喜欢一个人在山上看月亮。
人生于他变成了一场知道旅途终点何在的煎熬,大部分时候还可以得过且过。
在孩子陆续出生的时候,他曾经想要知道为何会变得如此——就算有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就算道域内乱已远,内心深处也无法生出应景的快乐。
有时候颢天玄宿是明白的。
他们互相拉扯,早已不是一年两年,能放手也早就放手了。秦非明拍开了带到山上的酒,风声并不激烈,还不到风最冷的时候。
天上有一轮月亮,孤零零的望下来,把浮沫都撇开了,只留下那个在苦海里翻腾的秦非明。
颢天玄宿吹熄了灯,走到了走廊。天雨如晴正在外面等他,看师妹的神色,颢天玄宿便明白了她要说什么。
“师兄……”天雨如晴有些愧疚,也有些不安:“就让柔儿再留在这里一阵吧。她才刚刚病好,身体又虚弱。”
颢天玄宿叹了口气,道:“等她再大一些,吾如今还不放心。”
秦非明走下了山路,夜风潇潇,山脚下是他的不肖儿,一直没出现的宿九霄。
宿九霄换了一身潇洒闲适的丝衣,拔高了不少,目光里有着比月亮更明亮的光芒。秦非明不自觉感到了微弱的剑意刺破皮肤,那是高手在临阵之前的本能反应,宿九霄垂下眼睛,干巴巴的说:“父亲,我回来了。”
他急不可待,飞快想要把自己做的一切告诉父亲,看看父亲的反应了——无论是恼怒还是吃惊,都要比这样麻木的冷漠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