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是不会吟诗作赋。
也并不是才学浅薄。
实在是因为这样的东西太过于文邹邹,以至于激不起我的兴趣。我不屑于学,若是学,定然也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小书生。
可惜,我后悔都来不及了。也无法改变我不会吟诗作赋的事实。
金碧辉煌的雷音寺里,众位师兄弟都到齐了。殿内很热闹,光是听如春雷滚滚的声音就知道大家的兴致有多高。
文殊和普贤之间隔着一个我也聊得水深火热。
只有我,不停默念着昨夜好不容易被文殊折腾出来的诗句。说是帮我,文殊还是又逼我自己写了半夜,见我不成气候,才给我写了几句,叫我好好记住。
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也许是大殿太吵,我总是上句不接下句,要寻思好半天才能接上。
福生光耀性尊前,福纳弥深远更绵。
“文殊。你可听说了那孙悟空昨日如何了?”
福德无疆同地久,福……
“师父虽然威严,但其实也是大慈大悲之人。想来不会置那猴子于死地。”
福缘有庆同天连……
“你这话猜得对!那猴子的筋斗云还翻不出师父的手掌,在师父手上还撒了泡尿!不过我思忖着,想来没有人有这般胆子。该是夸大了!”
福……福田广种年年盛……
“想必也是。不过那猴子被师父压在五指山地宫下了,没有关个百年的,是莫想要出来了。阿音你同那猴子交情甚好,可要前去看他?”
福……福……
“阿音!?”
“啊?”
普贤拍了我一下,我方才知道她刚才叫了我。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我心里发虚,讪笑道,“无事。怎么了?”
“我们说,孙悟空被师父压在五指山下了!你可要前去看他?”
文殊普贤这一提醒,我才想起来,昨日孙悟空已经逃出来了。
“师父没有伤他?”我有些惊讶。
“没有,那猴子吃了那么多灵丹妙药,寻常刑法又有几个能奈何得了他?怕是比金刚还强上几分!”普贤同文殊一起笑了起来。
我心下终于有了些释然,“善哉。善哉。”
“你松了一口气。可你又知道不知道,五指山是个什么地方?”
看着文殊的眼睛,我心中的不安又慢慢出现了,“五指山,不就是师父炼化的山吗?”
文殊无奈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当年神魔大战,师父帮着天道追杀了多少妖魔?那些妖魔如今又被关在何处?”
“这……我倒是不大清楚。”
普贤扯了扯文殊的袖子,“阿音那时候年纪小,自然是不知道。师父有个地宫,就锁了当时抓到的所有妖魔。”
“莫非……”
“不错,那地宫就在五指山下。”
!!!
我还要说话,师父却到来了。
我们齐齐向师父礼了三匝。师兄弟们开口送了些话,便先要把师父的宝盆带进来。
我一听到宝盆两个字,心便突突地跳,不住默念道:福生光耀性尊前,福纳弥深远更绵……福……福德无疆同地久……福缘……有庆……同……同天连……福……福田广种……年年盛……福……
我还未曾想出下一句,普贤文殊便碰了碰我的手肘,我回神过来,知道是师父点了我。便慌忙上前去,开口道:“福满乾坤多福荫,福增无量永周全。”
大殿内突然诡异般寂静,须臾,师父才道,“甚好。三乘妙典,五蕴皆言。”
我浑身一僵……
怎么回事?好像不对劲!!!
“如今人界的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这三藏真经,能劝人从善。如观音所言,我佛门当是要荫积福德。如此,这前去寻取经人的事情,便交给观音尊者。”
殿内响起了各种赞同声,我却又是一愣。
“师父……请您再说一遍。”
师父哈哈笑了起来,身后的佛光更显得亮了几分。大殿内众人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既然是为了去东土寻取经人。观音便要守我三个规矩。”最后几个字语气略有不同,我心下一紧。
“一,不可腾云驾雾,霄汉前行。二,须记得你脚下路途远近之数,再告诉那取经人。第三……”师父的手心一翻,我的面前便出现了三个匣子,听得师父解释道:“这是金箍儿,锦斓袈裟,九环锡杖。如何使用这金箍儿,本座也曾同你说过。遇到神通广大的妖魔,这金箍儿,便够了。至于后两样,便由你亲手交给那取经人。如何?”
“弟子不才。愿意领命。”
虽然我搞不懂究竟是如何从盂兰盆会讲到三藏真经的,但我眼下却听清楚了大半。
师父是要我以凡身去找我那苦命的大师兄,也就是西天取经的有缘人。
盂兰盆会很快便散了,文殊普贤和我留到最后,向师父询问。
“弟子愚钝,前往东土寻找大师兄,便是师父给我的惩罚么?”我朝师父拜了拜。
只有我三人在场时,师父总是不愿意笑,又或者是只要有我在,他便板着脸,“如何?这不是你前些日子正筹谋着的。如今为师从了你的意,你不欢喜?”
“师父!”普贤却先替我开了口,她重重一拜,“您也知晓,阿音打小便懒惰,吃不得苦。前去东土,莫说是腾云驾雾也需要大半日,何况是凡身。阿音如何受得了?”
“普贤说的是!师父,阿音虽然贪玩。却也是极有改过之心的。”文殊也重重一拜。
“改过?我看观音尊者,却是无改过之心。”
我听出了几分怒意,又重重拜道:“弟子不敢。”
其实我心里有些欢喜。
师兄的命格,我是看过的。
找他,确实是很让我轻松又心动的一件事。而且我有八成的把握一定可以找到他。
“那猴子在八卦炉里,懂得奇门遁甲,躲过了天火的烧炼,因此没有化作灰烬。他一石猴,怎么会懂八卦阴阳。这因,是观音你自己种下的。果便要你去结。”
我细细忖度着师父话里的意思,问道:“那大师兄的命格……”
“你以为会让你这样轻松找到,本座已经做了修改,不同往日了。让你寻。你便好好寻,倘若寻错人。错过机缘。你那师兄,便也回不来了。”师父语气淡淡的,我却听得后背发凉。
文殊普贤还要再劝师父,师父却不耐摆手,“行了。大慈大悲观世音,可要担得起菩萨这个身份。六界之内,不需要无本事者。你们二人休要再劝!你们先下去。都退下去。”
知道师父的脾性是如此,我便拉住了文殊。怕她又要快语驳师父的不高兴,和这二人一同退下了。
“阿音……此去……”
“是赎罪。”我打断文殊的话,关好门,拉着她的手,叫她放心。
“我有愧。我知道要如何赎罪了。”
文殊怔怔地看着我。普贤却是了然,“既然如此。你便叫上惠岸,同你一同前去吧。”
我点点头,礼道:“二位师姐保重。”
文殊还想再说什么,普贤已经拉着她走了。
普贤是最善解人意的那一个,她最知道我和悟空的交情也清楚我的脾性。
我无法忍受自己连累他人。
悟空知道奇门遁甲,是我曾经告诉他的。他记得了我的话,躲在了八卦炉的巽位,那里只有风没有火,他因此得命。
虽然我只帮了他一点点,可我毕竟还欠着他,我总感觉我和孙悟空似乎还有一些渊源在里面。
可是这果是我种下的,他醉酒大闹天宫,多多少少都有我的因素在里面。我不愿意让自己连累无辜的人,更不愿意看昔日好友灰飞烟灭。
我叹了口气,想到东土一行还需要驯服惠岸,便觉得头痛。
“你是要我随你去东土取经的吗?”
我还没想好怎么讨好他,他却先开口了。
一年来,他又长大了不少,声音里多了一丝几分成熟。虽然依旧是三尺身材,却也有了好几分架势。
可我观音也不是骑墙头的人,面子里子都有好多分倔强骄傲。
我不愿意低下脸,便朗声道:“不错。消息蛮灵通的嘛。你既然知道还不快快收拾行李,随我去东土?”
惠岸略侧头,用余光瞥了我一眼,语气里尽是不爽:“世尊未曾告知我,要我随行。师父可是名扬四海的观世音尊者,又如何需要我随行?”
这话就有点不给脸了。
我知道他是骂我不仅不敬职敬责,还缺少本事的意思。
“东土一行,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叫我前去开路。既然你不愿意去,我也不强求你。”
惠岸听了我的话,僵直的脊背才放松了一些。
“这一路要造访许多妖魔鬼怪,那些魑魅魍魉,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黄毛小儿了。”
我把玩着他门边的花瓶,不紧不慢道:“你年纪小,见识也短。纵使有法术,也肯定敌不过那些狡诈的妖魔。要是真被那些妖魔捉了去,我也不好同托塔天王交代。你便回普陀山去吧,不要乱了禅位。”
最后一个字刚落下我的双脚都已经踏出了门槛。
“慢着!”
完美!
这一声中气十足,还带了些许颤音,可见我成功惹怒了他。我暗喜。
“你又要干什么啊?”我转过身,却装作一脸的不耐烦。
“你这人,好大的面子。你刚才那话可是讽讥我,说我见识浅薄,修为低级?”
叉着腰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他还觉得不够威严,又将他那兵器浑铁棒变了出来,往地上一撞,十分神气。
我好笑,俯身拿过他的浑铁棒,也学着他的样子撞了一声更响的:“不两舌恶口,不妄言绮语。我不同你这三!尺!小儿争辩!”
“你!”他不耐烦来拍我的手,却被我先拍了回去。我一边拍头,一边又趁机拨弄他头发。
他捉不住我的手,便恼了,一张小脸被我捉弄得通红,见我不住地放声笑出来,他连耳根都涨红了。
“你……你……你休要惹我!”他干脆退了两步,不再当我的活靶子。
“你你你你!!!你什么你!”我又学了他的模样退了两步,将棒子又往地上撞,“首先,我是你师父。好说歹说,也是受了你三个响头,喝了你一杯敬师茶的师父!”
“要不是迫不得已,我才不会拜你这样的师父!”这次从喉咙间吼出的声音,少了好几分底气。
这黄毛小子显然是没辄了。
“我可没有强求你拜我为师,你不爱当,自己下山去呀!”
“你!真是!可笑至极!”木吒更气了,忍不住跺了两脚,显得稚气可爱,平日里一直端的大人架子没了影子了。
他当然不可能下山去,实在话,他还是蛮尊师重道的一个人。
“你?!你什么你!”我不悦地用浑铁棒敲了敲他的头,“就算,我一日都不曾教过你经书修行。单单凭着那三个响头,我就算得上你师父!你要叫我就叫师父,再叫你你你!你就给我滚蛋!”
“你这种人配我叫师父吗?!”木吒被我敲了几下,又躲开,捂着头瞪圆了眼镜,咬牙切齿地锁着我,十分有趣。
“不叫,就滚啊!我那普陀山道场,你也不许去!回去找你那劳什子爹爹!”我不屑一顾,挥了挥手上的浑铁棒。
“不就会耍一根破棒子,算什么威风。你可知道我认识的另外一个耍棒子的,可是连天宫都敢闹!这铁棒是我昔日送你的,如今正好,我收回,你自个儿回家去!”
我丢下一个白眼,就跨出门外。
“喂!你!你回来!!!”
见我不回头,木吒急了,使了个结印,就冲上来要抢那浑铁棒。
我早有预料,闪身一躲。将浑铁棒收入囊中。
眼见要扑了个空,木吒也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我转身,一把拎住他的后衣襟,“干嘛?如今不叫师父,就要行凶了?”
“我同你去!”
“什么?”我装作没听清,“你叫我什么?”
木吒泄了气,一张脸又憋得更红了几分,张牙舞爪要挣脱我的禁制。
“看到了吗?师父就是师父,不用任何武器,你也无法突破我的单手禁锢。”
见我得意洋洋,木吒更加不甘,比了好几个印节,方才挣脱了禁锢。
不过我一翻手,同他过了几招,他又被我牢牢抓住了耳朵。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打法!卑鄙!”
我又用了点力抓他耳朵,他耳朵被我揪得生疼,表情也忍不住失控,龇牙咧嘴了起来。
“什么?刚才叫我什么?”我将他提到眼前来,总算明白为什么孙悟空上次老要拎着我了。
我知道木吒肯定慌了,因为我体验过被孙悟空拎着的感觉。
堂堂一方尊者,再不济也是个仙界人物,三尺身材被人拎着,有些羞耻委屈,打破了一个人的里子面子。
他不再挣扎,低声道:“师父……徒儿错了……”
“什么蚊子在叫,你听到了吗?”我皱了皱眉,转了转脑袋。
见我故意如此,他眉毛一翘,又顿时丧了气,豁出去一般吸了一口气,大叫道:“师父!徒儿错了!”
“嗯?你是我哪个弟子?我怎么不记得了?”我暗自发笑,却佯装不识。
“徒儿惠岸!”他又吸了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憋出来的。
“你和谁说话呢?”我眨巴着眼睛,将他又吊得高了一些,还嘚瑟地晃了晃。
他瞟了眼地面,许是怕我松手,七手八脚地来抱我胳膊手肘,乱叫道:“师父!!!徒儿惠岸!!!”
“哼?你再和我耍大牌?好。惠岸,回去收拾行李,一会和为师去东土。”我满意点点头,讲他轻轻丢在了地上。
“哎哟。”他作势滚了两滚,“哎哟……师父……徒弟摔坏了……”
我上前,用脚尖点了点他的小短腿,“和为师耍大牌不成,来演苦肉计是吧?”
“不是的……师父……”他的眼睛登时蒙上一层水雾。
我咋舌,我算是明白师父为何偏偏要把他点给我了,这小小年纪一身演技,和我倒是有得一拼。
“你若是还要这浑铁棒,就给我好好回去收拾行李,不要在这里装可怜。为师用了几成的力道摔的你,我会不知道?”
见我软硬不吃,惠岸也就扁了扁嘴,起身拍了拍屁股,进屋去收拾了。
“为师便在禅房内等你。你收好了自己过来找我。对了,少收一些,为师的行李倒是蛮多的~”
刚走了几步的小屁孩脚下一软。
我乐了,听见他磨着牙,更觉得有趣。
屋子里传出来匣子箱子碰撞的声音极其清响,可见他正拿着那些匣子盒子撒气呢,我满意地离开。
我以前懒得理他。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玩。
孙悟空和我说人间有一种走兽,一动它就要发毛,跟个炮仗似的。我看惠岸就很像那种走兽,一点火就爆炸,甚是可乐。
猴子……
我脚下一顿,抬头看了看东边的天空。
人间……五指山……东土……
假如孙悟空现在被关在五指山的地方,那么多的妖魔鬼怪。孙悟空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找到师兄……
也不知道,这一去,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