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残夕阳被群山吞没的时候,我和惠岸还正走在一座山的半腰。夕阳刚落下去的这一刻是最黑的,我走在前方小心移步,只能借着土地固有色的反光,辨认出哪里是路。
马儿平地走得倒也还好,但是这种山路,就显得十分艰难了。因为怕迷失了方向,我和惠岸都是直直奔着正东方向走,不敢寻岔路去找人家。不巧一路上碰到都是这样的山。我心底想,要不……还是把马放了吧,这样牵着,更难,何况是被三尺的惠岸牵着……
“该死。”惠岸对着漆黑的前路骂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骂我,还是骂着漆黑的夜色耽误了时辰。
他用力扯了扯缰绳。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馒头大的夜明珠,周围顿时清楚了些,马儿的脾气也小了许多,“虽然这附近也有妖气,不过都是躲着我们走的。下个国度还有好远,师父你就是走到天色发白,也走不到那里。”
我语气不爽,“等走到山顶的时候,再休息。你师父不是多少娇贵的人,不过一宿风餐露宿,又不是受不得。”
惠岸还在生我傍晚逗弄他的闷气,只是无声做了个口型,“是个大头。”
我没有力气同他争辩,只管走路。到了山顶,灌木草丛全部都消失了,只有一大片草地,草很短,踩上去毛绒绒的。
草地中间仅有一棵苹果树,惠岸便把马拴在苹果树下,将夜明珠挂在树边,一溜烟就爬上树枝上去了。
见我直勾勾盯着他,惠岸捂紧了怀里的小匣子。
“那么小个东西,直接取下来不就好了,何必抱着个匣子,跟小屁孩抱着个枕头似的。”我撇嘴。
惠岸气急败坏地将匣子收进袖子里,在树枝上打坐。
傍晚被我打趣后,他已经偷偷为栀子花使了个法诀,可以让栀子花得到永生。
我其实不是为了打击他,只是仰头看见树上一个个红彤彤的苹果,想叫这小子给我摘几个。
虽然劳累我可以忍受,可是辟谷不行。中午到现在,我滴食未进,又饥又渴。
这树干还不及我的腰身那么粗,惠岸上去使得,倘若是我……我坏笑了一声,就抱着那个树干晃动。
“喂!你!”惠岸气急败坏,死死抱着苹果树的主干。树叶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地,可一个苹果都没有掉下来。
“不该啊。”这时候正是苹果成熟的时候,怎么会一个都摇不下来呢?
也许是怕我再摇,把树枝给摇断。惠岸便主动帮我摘了苹果,丢了下来。我满意点头,吃饱了就心满意足地靠着树干养神。
这座山视野开阔,可以清楚看见沿着穹顶上分布着大大小小不同的星子,月亮比昨晚更弯一点。惠岸盯着月亮出神,料想是在想事情,但他今晚一声不吭,实在不像他的性格。
我咋咋舌,大概是情窦初开吧……便闭眼睡去。
我那晚睡得极好,虽然夜凉如水,露水也有点重,但睡觉是我阿音除了吃以外最擅长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受影响。
第二天白日,惠岸眼底有一点点青色,虽然极淡,可我也看出来了,他定然是长时间不闭眼才憋出来的。
我自然也看出来,在他的胸间,挂着一条红绳,只是被领口挡住了,不过我从他鼓鼓的胸前,大胆地判定,那是幺儿送他的美玉。
惠岸连着好几日都不理我,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我知道事情不可太过,也没打趣他。只是觉得旅途上不仅饥饿还觉得好生无聊,因此我就把要放走马的主意,抛到了九霄云外,从惠岸手里牵过马一路逗马玩。
相顾无言了三日,一路顺利,来到一条大河前。大河河面极宽,看不到岸,洪浪很大也很响,老远就听到了动静,像是夏日闷闷的雷声一样滚滚地传来。
离那条大河还有几百米远,马儿便急着要挣脱缰绳上去。走了两三日,这马儿也快要渴死了,我就踢踢踏踏牵着马儿跑上前了。
马儿才刚到河边,便被湍急的江涛打得退了退步子,我上前几步拉动缰绳,生怕这马被冲走。
马冲走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它驮着的那个包袱,里面可有我生平最为珍贵的东西。可以说我的家当,都差不多在这个马背上了。
正是这个时候,水面里突然跳出个东西,大朵大朵的水花溅了我一身,我侧头挡住水花,马儿受了惊,挣扎着要往后退,我奋力地抓着缰绳。却被缰绳的韧性勒到了手,当即捉不住松开了,我要去追我的家当,后领却被那大汉一提,双脚离了地。
惠岸径直冲过来,我七脚八手地挥舞着,嘴里不住的大叫,以为他是来救我的,不曾想他居然追着那匹马先走了。
我:……
那大汉看惠岸和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忍不住笑了,笑的声音也像这河水一样闷闷地,“堂堂一个人,还指望三尺小儿来救你。”
我欲哭无泪,转头看他。
这个妖怪生的不好看,有些黑,敞开的衣襟里可以看见赤练的肌肉。赤红的头发蓬松地盖在头上,头顶和手上都挂了几缕绿藻,他朝我呲牙一笑,露出了嘴里的尖尖的獠牙。浓眉大眼,大眼很像灶台里的红光。顺道提一下,这样红的大眼通常是脾气暴躁的人才有的……我生平第一次见得这样红的眼。
见我打量他,他也很奇怪,他右手执着的一根宝杖横到我面前,沉着脸问我,“你不怕?”
怕,我当然怕。
不过我可是被普贤文殊魔鬼训练过一整年的人,早已经练成了情绪不显于色的本事。如今我被封了法术,斗武不行,就要斗智,自然不会蠢笨得大喊大叫。
我强迫自己盯着这个妖怪的眼睛。对这个妖怪摆出了标准式的观音笑,一面在心里把惠岸那个白眼狼的祖宗都捉出来骂了一遍,想着如何应答这妖怪。
这妖怪见我笑,更奇怪了,仔细打量了我一下:“你怎么……有些眼熟。”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尊者就在你手里,如何不眼熟?”
随着惠岸的声音一落,凌厉的铁棒便朝着这妖怪劈头而来。
幸好这个妖怪虽然凶悍,却是个一根筋的,当下丢了我,没有将我去挡惠岸的铁棒子。
惠岸的眼睛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兴奋,我突然想起来,当日捉拿孙悟空的二郎神,眼底也是这样的兴奋……
妖怪和惠岸打了好几十个回合,还不见分晓,我忍不住埋汰他:“这都几个回合了,你怎么一个妖怪都打不过!”
果然,一听到我说打不过三个字,惠岸的眉毛一蹙,大叫了一声,将怪物的宝杖架住了。
怪物开口问道,“小毛孩,你方才说什么?”
惠岸更气了,这一声小毛孩,他觉得他这三万岁的时间都白活了,一时间出招更凌厉,扬声道:“我说,你捉的是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怎么能不眼熟!”
妖怪退了两步,突然丢了兵器,一下跪到,“不知道是观音大士,冒犯了。”
没想到我的名头那么好使,我和惠岸都惊呆了。惠岸的脸色更黑一点,不曾想,自己打了几十回合都没有打赢,却被观世音三个字直接就把对方打投降了……惠岸差点吐血,上前揪住了他。
我急忙上前,“倒是个懂礼貌的妖怪。”
“小人不是妖怪。我是凌霄殿下的卷帘大将。因此认得菩萨,刚才才感觉菩萨眼熟……”卷帘大将没有了方才的威风,低着头连声诺诺,“因为蟠桃会上打碎了琉璃盏,被打了八百下,才贬下界了变成了这副模样。”
原来还是个可怜人,我一时起了恻隐之心。
惠岸有气,又狠狠地扯了一把他蓬松的赤发,“玉帝罚了你,你就来和凡间的魑魅魍魉一样,捉凡人的身躯来修炼?”
“这位就是惠岸行者了吧……”卷帘大将抬头看了惠岸一眼,又怯怯低下头,“没想到这般年轻有为,方才冲撞了……莫要怪罪。菩萨、行者不知……玉帝不仅罚我下界,又每七日叫飞剑来穿我的胸胁……饥寒交迫难以忍耐,所以才出来捉凡人……不曾想今日冲撞了二位尊者,只是……”
卷帘大将的声音小了下去,惠岸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下,他便继续问道,“只是观音大士为何化做一个凡人。我分毫仙气都没感觉到……”
这几日风餐露宿颇为辛苦,我本来就有怨言。但我明面上纵然是不敢埋怨师父的,听得他这样问,就将这几日的火气怨气都撒到了他身上,“我奉命去东土寻有缘人,你倒好!半路差点把我吃了!还害的我那宝马都跑了!那宝马可驮着我的家当!多重要!你倒好!害我的马,跑得没影儿了!你看我浑身都湿透了!!!”
我将可怜的卷帘大将看成惠岸,一顿猛拍。还有那个白眼狼!说什么保护我!不过是怄气了一下!居然不顾我生死!丢下了我先去追那马!
哇,我可是名扬四海八荒的观世音菩萨!连玉帝王母都要看我几分脸色,不曾想在这白眼狼眼里连匹马都不如!
见我有些失了控,白眼狼看出了我心底的怨气,两手放至嘴边,笑着吹了声口哨,跑走的马就嘶鸣着从远处跑了回来。
“师父,这马还在呢!”
马跑得很快,嘴里还嚼着草。这马日子比我还好,刚才是一番吃饱喝足了,这才有了精神。
我差点兀得两眼一翻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