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早饭,十月二人因为各怀心事,一直到早上结束,室内都是一片沉默。
许是看出来师徒二人的心不在焉,杨鹤州给二人安排了住处,留下了杨幺儿,便去庄子上忙事情了。
杨幺儿老实巴交地跟在惠岸身后,这小人确实也很有眼力见,看出惠岸有心事,就默默低着头,偶尔偷看几眼。
这时候日头上来,照得一切都是火辣辣的,所幸长廊外便是傍着水榭的花厅,阿音最怕热,坐在床边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阿音的藤椅轻轻地摇啊摇,突然藤椅发出一声咯吱刺耳的响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两个小人大眼瞪小眼。
惠岸看了看自家师父豪放的坐姿,又警惕地瞅了瞅眼巴巴张望着自己的杨幺儿。
“倘若你要说什么,便说吧。”阿音懒懒地睁开了一缝视线。
杨幺儿再次接收到惠岸警惕地目光,知趣地捂住了耳朵,“幺儿什么都听不见。”
……
惠岸扶额。
“师父,倘若我们再不前进,恐怕很难赶上大师兄。”惠岸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却也保持在阿音能听见的范围,“何况,这个杨鹤州不知是敌是友。”
……
室内空气好像静了一静,阿音本该继续抖动的腿都停止了动静,僵在了半空中。
“师父?”惠岸感觉到空气中像冰冻住一样的气氛,有些不安。
“我……这些日子来,风餐露宿,鞋底被磨破了多少双,脚上的水泡破了就流血,流血又长好,现在都变成了老茧……你也不是没瞧见。”阿音的声音有些低沉,话已说完,她的鼻尖突然开始泛酸,“可是为师现在不想走了……师父说周而复始,便周而复始,丝毫不在意我们的遭遇与辛苦。”
阿音的杏眸紧闭着,也无法阻止泪水溢出眼来。她不是没有哭过,可哭泣总让她觉得人矫情,就用袖子捂着脸,“可是我比任何人都心急,我害了孙悟空,如果不是我,他分明不会卷入这场局。他现在还和上古魔鬼一起关在地宫里面,我却又回到了西天。”
惠岸沉默,他第一次看到师父流泪。
他见过的许多仙女,都不同他师父。
那些仙女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精致优雅,仙气飘然。哪怕是普贤文殊也要上百套的衣服可以挑选。
而这个被人周知的观世音却陈年一套白衣裙露脸,在西天也不过再多了一套白道服。常年里披散着发,胭脂与凤仙的颜色与她毫无半点关系。
而如今西天取经,一路风餐露宿,饿了她就摘点野果,脏了就着雨水湖水一淌,就继续赶路。哪怕偶尔霄汉前行,倘若能走,她必定亲自步行。
饶是他惠岸,也不禁对这个师父刮目相看。
“师父……”
“我知道,这是惩罚……可是师父,师父是不是开的玩笑太过了……我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阿音的泪水汹涌席卷上来,开始大滴大滴地溢出眼眶,“况且、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一直兢兢业业……”
惠岸抿唇,他知道自己这个师父一向好面子,就干脆低着头,用余光偷偷瞟着自家师父。
“你去外边坐坐吧……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惠岸默然,拉着杨幺儿悄悄退下,带上了房门。
出了门不到几步,屋内瞬间爆发了哭声,惠岸脚下迟疑,咬了咬牙,“杨幺儿,你快去找你爹爹,和他说我有点事出去,傍晚才会回来。”
杨幺儿一向黏人,这次看着惠岸的眼睛,却很快的重重点了,自觉松了手,只是用自己粉嫩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惠岸的手。
要小心哦。
突然一声在惠岸耳边响起,惠岸吓得慌忙挣开手,冷不丁地向后一跳。
杨幺儿抿唇,转过身就往前院跑去了。
惠岸看着粉色的小团子消失在月门后,松了一口气,快速朝后花园去了。
有些事情,他也要去弄明白了。
一缕青烟从假山后骤然升上云霄。
黄果村的傍晚是极美的,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形态各异的云彩,阿音找了惠岸好久没找到,就坐在长廊上看着晚霞。
杨幺儿指着天上的云彩,嘴里念叨着,“马,马,姐姐。”
阿音勾唇,揉了揉小丫头的头顶,“阿音可知为何有云朵一样的马?”
杨幺儿拨浪鼓似的摇头。
“因为九重天上,有神仙,自然也有天马。”
见杨幺儿不解,拼命眨巴着大眼睛,阿音揉了揉小丫头的脸蛋,“天马总会在这个时辰在天宫中自由奔跑,英姿飒飒,潇洒自如,很是欢畅呢!”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略一抬眼,道:“爹爹。”
阿音回过头,就看到杨鹤州很值得琢磨的笑容。
“杨员外。”
“阿音姑娘,似乎对神佛天宫这类仙佛之说颇为了解。”
“哈哈,这也是平日里话本子看多了,难免会记得一些嘛。”
“是吗?”杨鹤州不紧不慢将折扇轻轻在左手掌上扣了两三声。
阿音略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略一迟疑,她似乎觉得这杨鹤州话里有话。
“杨员外对佛门虔诚,想必见识不必阿音少,不知道是不是阿音说错了什么。”
杨鹤州抬眸,盯得阿音感觉浑身发毛,良久才轻笑道:“阿音姑娘没有错,”
阿音默声,她开始思考这一日的前前后后,总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让杨鹤州起了疑心。
西边的彩霞一点点褪去,深沉墨色织上夜空,最后一寸光亮尽了,黑夜彻底降临。
“阿木小公子去了哪里?天色也不早了,可不要迷失了路途。”
“不必担心他。”
惠岸少说也是个神仙,莫说寻常凡人,就是妖魔鬼怪都未必制服得了他。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惠岸去了那么久都没有回来,想必是去了九重天。
“阿木公子不过一个孩童,不如还是让小可派人找找吧。”
“不不不,不必了。”阿音起身,“阿木虽然小小年纪,却武艺高强,寻常人等奈何不了他。员外和幺儿可以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阿木小公子这等身量,却会武功,不可小觑啊。既然阿木公子会武功,那么阿音姑娘呢?”杨鹤州每一个字眼似乎都是无心而出,却让阿音感觉杨鹤州一字一句都是在试探。
时隔一年多,其实阿音不太记得究竟是如何向杨家人自我介绍的,究竟会不会武功,究竟要去往何处?
阿音第一次那么想念惠岸,倘若他在,必然不会让事情如此尴尬的地步。
咳。
“我只是一位柔弱女子,我们家的功夫传男不传女,加上阿音愚钝,确实不会。”
“不会便是不会,阿音姑娘其实不必如此谨慎,倒像是小可咄咄逼人了。”杨鹤州既然又是一笑,“晚膳已然备好,请阿音姑娘同我一起去用膳吧。”
“是,”阿音越发觉得心虚,“员外先请。”
好在这一路上杨鹤州不在有什么疑问,倒是让阿音心底宽心了不少。她总觉得这个杨鹤州没有那么简单,方才他那样说,看似是无心,实则一是看穿了,二来好心给了个台阶,这如果算是善解人意,倒是让阿音不相信。
天庭几年,她不是没少撒过谎,但是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不过两人而已,一是这世间功德无量的如来佛祖,二是被压五指山下的孙悟空。
这个杨鹤州,实在是古怪。
惠岸说这杨鹤州不知是敌是友,本来她心中还有所疑惑,现下,却无比赞同。
“阿音姑娘。鄙人前一段得了一副好画。”
“哦?欣赏书画这个事儿,我是不太会。”
“倒也不是什么高深的画像,不过一副侍女图罢了。”
虽然很奇怪,怎么话茬突然扯到一副画身上,观音还是没有多疑。
“那倒是可以看看。山山水水,笔法画技,虽然我不懂,我却知道美人如画。不知道,此画在哪儿啊。”
杨鹤洲推开正厅的门,亲手接过仆人递上来的一枝烛台,屏退了仆人和女儿,缓缓地挑开正厅的珠帘。
阿音被杨鹤洲宽阔的后背挡住了视线,等到杨鹤洲挑开了珠帘侧过身子,才发现正堂之上供奉地是一副画。
画上之人正是豆蔻年华,身材窈窕,两条薄纱从耳边垂下,胭脂都有些褪色了,却仍然可以看出少女的娇唇丰满。画面上的人物栩栩如生。
阿音微怔,纵使她再瞎,也不得不承认,这幅观音像,与她几乎别无二致。
落款处盖了一个红色的印章,正是画师北斋。
北斋,她听过的。
是六界中最有名的画中仙。
但是,她什么时候又和北斋扯上关系了?
“这……”阿音转过头,却见杨鹤洲皮笑肉不笑地直勾勾盯着她,周身渐渐散发出了一道道黑气。
阿音吓得退了两步,“你是什么人?”
黑气慢慢地从四面八方凝聚到杨鹤洲的指尖,杨鹤洲反手轻轻一握,黑气就变作了一个硕大的水晶球。
阿音警惕地看着那个乌黑发亮的水晶球,心里有一些不安,“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音姑娘想问我是什么人,那我也想问姑娘,您又是什么人呢?”
杨鹤洲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冷,却多了一些阴测测的感觉,他一向清淡的面容在黑气地映衬下显得更加诡异地白皙。
见往日高高在上的人,不过被自己稍微一吓,就吓得花容失色。杨鹤洲愈发兴奋,轻笑了两声,“谁能想到,南海观世音,如今被封了灵力,看见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都吓得花容失色呢?”
“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有一点怕的话,现在阿音的内心简直都要暴走了。
面前这个人诡异得让人害怕。先不说究竟是如何得知她就是观音的,就是他周身冒出的陌生黑气,就让观音有一些拔腿就跑的冲动。
面前这人,非人非仙非鬼非妖。
当一个人遇到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情,都会不免产生恐惧,更何况是眼下这样性命攸关的场景。
阿音的左手悄悄攀上的右手的脉搏。
面前这人一看就是有预谋的,趁着惠岸不在,就想要将她除掉。假如他真的有歹意,那她只能强行冲破师父的封印,哪怕是自爆,她也要和面前这人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