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岸,你觉得他可信吗?”
从天上居回来,阿音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发呆。惠岸听见她这么问,放下了手里的笔,“师父信与不信,并非是弟子说信你就能信的。”
阿音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信与不信,不都是她一个人的想法么?
这两个人谁都没有在说什么,哪怕他们心里一直在动摇着,也尽力地悄无声息,谁也不愿开口,谁都怕雪山崩塌。
“菩萨,菩萨!”正当大殿内安静得让人不禁陷入冥想的时候,奷婳匆匆忙忙地闯入了。
“你这么慌张,是乙女出事了?”
奷婳最近闲着没什么事情,阿音就派给她盯着乙女的任务,乙女经历的事情,都要和她说一遍,一旦出事,立刻就要来汇报。
奷婳摇摇头:“方才,奷婳收到了龙女大人的来信,龙女大人在天界忙了一点事情,碰见了文昌宫的人。他们说是,司命大人病危,想要见你一面!”
文昌宫第一次出现了那么多仙子,不过碍于司命立下的规矩,都是在宫外站着,没有人敢进去。阿音嫌奷婳飞得慢,一路疾飞,在宫门外,一眼就看见了白发苍苍的谢不为。
天上不过几日,他竟然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见阿音来,眉眼间的忧愁更加地浓了:“观音。你……”
阿音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独自进了宫门。
司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从来只闻其名的大司命守在床边。大司命喜欢玄色,今日也不例外。而司命的寝室素雅,没有鲜艳的装饰。阿音一推开门就怔住了,这样的场景,竟然让她想到了人间的灵堂。
“师父,你先除去吧。”司命气若游丝,大司命忍着泪水,还是点点头,颤颤巍巍地出了门。
阿音跪坐在床榻前,轻轻握住了司命的手:“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吗?”
司命苦笑着摇摇头:“他呢?”
愣了一会,阿音才明白过来这个“他”是谁。她咬了咬牙:“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担心谢不为。”
自从知道老顽童就是谢不为之后,阿音一直不愿意提起他。天界还是那样热闹,却没有人知道热闹的文昌宫和藏书阁会有这样的联系。只是偶尔会有人提起少司命越来越虚弱的身子,还有那始终存着一口气的大司命。
司命一旦出事,直接关系天庭与人间,玉帝常常派人来问候,那些和司命同辈的老神仙来看了很多次,回去了都只是摇摇头。只是最近半个月,忽然传来了好消息。只说少司命做法动用紫霄笔再次达到了人笔合一的地步,修复了紫霄笔近万年来灵气全无的问题。神器重新问世,引来了七十二只凤凰。
所有人都以为少司命终于病愈了,文昌星光辉灿烂,人间不停地重复念叨着天降祥瑞这个词。却不知,万年积久的病灶怎么可能短短数日内拔除,耗费巨大的神器又怎么可能一下修好。人间的回光返照是有道理的。
“我把我毕生所有的修为都给了这支笔,笔已经修复,起码可以再保持五万年。五年后,若是还找不会笔仙大人,或者找不到新的继承人,神器将会再次消匿。”司命怜爱地看着手上的紫霄笔,眼泪开始一点点流出:“不管仙界找不找得到合适的下一位司命,只要有些修为,想必都可以胜任。”
“阿沁……”阿音不忍心,“倘若你不这么做,你一定会等到下一个司命出现的。”
阿沁悲戚戚地笑了,“等不到了……也不必等。我早就不是合格的司命了……”
“阿沁,值得吗?谢不为他根本不配当个神仙,你明明曾经那么恨他,可是你又恨又爱。如今你对他没有恨了,你还是惦记他。那为什么不能为了他再活下去呢?”
“我怎么可以再和他在一起,我是司命,掌管着人族命格,应天道,顺秩序,我不能抛下我的责任,而自私地和他在一起。”阿沁望着顶上的床幔,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可是阿音……你不经情爱,乃是早已修成正果的佛。虽然那不过只是我漫长生命中的万分之一岁月,可是,轮回中,心一动,便已千年。”
阿音听不明白,但心里面莫名地悲伤,眼泪也在不停地往外流,她吸吸鼻子,哽咽地继续说:“阿沁,我求你了,你别走……”
“阿音……”阿沁哭了太久,眼泪早就干了,“我感觉,谢不为就在附近。这些日子,他的气息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你把他,叫来,好吗……”
阿音点点头,“我这就去。”
谢不为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进来,他来不及欣赏庭院内的花草,连移带飞,终于来到了屋前。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差点绊了一跤,望着床榻,便瞬间也泪流满面:“沁萱……”
这一声,也已千年。
两个人就像刚认识的样子,谢不为很安分地坐在床榻前,他已经老了,再也跪不下去了。看着司命的眼睛,也已经没有了当时的青涩。曾经杏花下红着脸的少年,如今已经是红着眼的老人了。
“谢不为……你应该知道,四方城,已经没了。”
四方城是曾经他凡世所在的地方,地处偏僻,荒凉萧条是迟早的事情。不久前,四方城人去楼空,谢不为并不意外。只是他站在那条干涸的白龙江边,就会看见万年前的那场相遇。
少年打马来,微湿杏花雨。
世界上从来没有人感同身受,所以没有人再有可能成为当时的梦中人。
“沁萱,我对不起你。”这句话,他反反复复在心里面、梦里面、午夜梦回的时候,已经说过了太多遍。
阿沁痛苦地摇摇头,笑着继续问他:“如果我不是司命,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也许会的。
如果她不是司命,也许就不会让天玄宗的水晶球光华大盛。那样她就不会捐出她的仙根,而他也不可能为了成仙杀妻证道。
如果她不是司命,也许已经在轮回中再碰见更好的人,白龙江边那座四方城的故事,会随着风沙一起湮灭。亦或者,她会在枉死城,等到她和他再次相遇。
可是如果她不是司命,她这一生可能都等不来谢不为的一句对不起,她这一辈子都无法理解谢不为。人性本善吗?神仙又真的是正道吗?
两个水晶球,让她大起大落。她的命运从来都掌握在天道手里,原来天道也早就给她埋下了伏笔。
谢不为只能低着头痛哭,他没有办法说一个肯定与否。因为他曾经是人。
“你不必自责。我命是如此。”司命笑了笑,看向了阿音,“谢不为,我这一生,唯有一个心愿未了。你若是愿意,能帮帮我吗?”
谢不为不敢抬起头让她看见自己如今痛哭的神情,猛地点了几个头。
“阿音那里有一本旧书,我怎么也不能弄清楚那书的主人。我希望,无论你用尽什么办法,都要帮她解开。”
“沁萱,你连最后的夙愿,都是为了别人吗?”
“谢不为,我这一生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不多,一件就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气力。文昌宫是一座孤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永远也出不去。我在这孤城,得以看过人世繁华,得以看过杏花雨,得以爱过……你。已经,是我为自己做过的最大的事情。”
“沁萱……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已经迟到太多年了。
“谢不为……若有来生……”
门口忽然蹒跚着又走进来了大司命,他看见谢不为进来,就一直在门口偷听着,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他一面走,眼泪一面地流:“沁萱……说到底都是为师的错……为师不该算错命格,更不该…骗你他死了啊!”
假如当时没有骗她,是不是那声对不起,就会及时到达?
阿沁不想追究,她摇摇头,嘴形叫着师父师父,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手忽然一垂,紫霄笔落在地上。
听说,每一个神仙逝去,都会变成星星。
她苍白无力地躺在床榻边,阿音和谢不为争着抢上前去,任凭怎么叫,她也不会再动一下了。
“沁萱!为师对不住你啊……”大司命仰天长啸,忽然就晕了过去。
那围在宫外的人看见神鸟悲啼着赶来,也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就往屋子里赶,现场一片手忙脚乱。
床榻前,老顽童还在跪着。
他从前不屑于跪,现在终于要一一补回来。
若有来生,她还会想碰见自己吗?
谢不为不敢想,若有来生,她一定不希望再碰见自己。
可是他希望,他的妻子还是可以碰见像他当初一样爱她的人。
她们会再次相识在四方城那样的小城镇,相识在一片茫茫的杏花雨里。哪怕是大起大落,那个人永远不会变更昔日的初心。
司命的房里,还是和从前一样放了很多卷轴。有个卷轴在桌案下躺着,侍从收起来的时候,不小心将卷轴滚开了,便好奇地看了看——
九转朱阁,百绕横梁,止殿锦绣。
荷殿锦绣,深闺之所,满缠脂香。
身傍酒臭,脚浮梦魇,恐扰佳人。
抬眼望穿殿,回首量朱墙。
欲把廊再绕,却闻佳人笑。
声有黄鹂浅鸣之音,亦有石上清泉之韵,
后衬莺燕环林之聒,若有余音弦上流水。
心有千千结,眼藏数数蝶。
翘首以盼兮,犹见锦绣人。
待至声断时,不见倩影至。
息由唇中呼,气吐幽兰梦。
环珮铃铛近,就隔珠宝帘。
巧颜倩笑兮,团扇扑清香。
未等美人近,芳香便肆然。
珠宝光,凤求凰,卷珠帘,笑嫣然。
素闻北方有佳人,却不知其情何起,一往而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