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海涯上的两个人自从看完了玄光镜的内容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
方寸山在大洲的交际处,到了晚上,波涛汹涌的海浪夹杂着猛烈的罡风一次次扑向海岛。
悟因是在这个海崖上面练过功的,他很清楚海浪是怎么样的力道。今晚的海浪不比往日,时辰已经过了子时,早就该风平浪静了。但眼前的海浪翻涌席卷起来竟然就要够到海崖的顶端,越来越激烈,频率到达了一个巅峰,没过一会又降了下去。
如今一个准圣坐在这儿,自然万物就会受到影响,此刻,菩提总算冷静了下来。
悟因一边回味着令他羡慕的力量,一边开口:“师父,我们回去吧。”
他从未这么轻声地说过话,换做往日,他一定大大方方地拍拍菩提老头儿的肩膀,装作没有事一样:“老头,这有什么?咱们修行吃过的苦,不比这个少。渡过这个劫才能圆满。”
但这一次他说不出口来。
他是挺恨猴子的。
但他看着那猴子被穿着琵琶骨丢进四大天火里面,看着他被唐僧的紧箍咒折腾得死去活来,他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翻东海、打地府,大闹天宫,战十万阴兵……纵使悟因有那个熊心豹子胆,也没那个能力。更不要说,和如来斗一斗。
是什么让孙悟空甘心为如来做事情,玄光镜看不到,悟因也想不出来。他终于知道自己和孙悟空的差距在哪里,可他又不明白,孙悟空怎么就轻易放下身段,要成为如来暗中的一把刀。
菩提轻轻叹了一口气,不住地摇摇头:“造孽啊……”
悟因不通人情世故,但他活了万年,又有什么是不清楚的。
想不到他最中意的弟子,空有武动乾坤的本事,却也是六界的局中人,难逃美人关。
反复琢磨着青竹的话,菩提的眼神顿时染上了一层阴翳:“悟因。你为何来我方寸山?”
悟因顿时一愣,“这……当年师父的名声那么大,倘若拜入师父门下,必能学得一身本事!”
“本事?你要一身本事做什么?惩恶扬善?”
悟因平日里最怕论道说理的课,当下被这么问,感觉自己似乎正在上那一堂课。寻仙问道是六界多少人的梦想,但为什么寻仙问道?悟因也想问问自己。
“师父教弟子道法佛法,如今已过万年,但弟子始终没有用武之地。师父都不厌教学,弟子自然也不觉得烦闷。只是师父,学无止境,我们终日在方寸山与世隔绝,一身本事,又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菩提当初与如来决裂,自行离开,来到这方寸山自立门户,从此不问世事、与世隔绝,为的是远离六界的纷争,也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在纷乱中保住一方净土。所以他发现孙悟空那样精绝的天赋,会心动,愿意言传身教,将所有本事都传授给他。却又算出他将来的造化,忍着痛,将他送了出去。他留下孙悟空,兴许往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可是他没有与全世界为敌的勇气,不敢让苦苦经营的方寸山陪着他的私欲冒这个风险。六界才是孙悟空的舞台,六界平,方寸山才能生。
“悟因,倘若我们总想着运用一身本事,那就一定会被卷入六界风云中去。想要在六界之中长久不衰,唯有这一道办法。”
“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悟因咧嘴笑了:“师父,冥界在六界之中中立这么久了,还不是逃不掉灭顶之灾,我们方寸山本身就是后起之秀,没有冥界的底蕴也没有那么多的弟子,一旦有谁对我们下手,我们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菩提看着悟因的脸,他一直是喜欢这个弟子的。
纵使悟因天赋不佳,他也喜欢,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悟因身上的一股劲。这股劲和当年的他没什么区别。
当年他年轻,和师兄一起来到东方,一起拜入道祖门下,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士气闯荡六界,做过一朝成圣的梦,也拥有过和悟因一样的不甘心。鸿蒙紫气最终没有给他,他说不在乎是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沮丧过很久。但洪荒时代结束,七大圣人后来的归宿,他与如来分道扬镳,坐在这一方寸之中细看六界风云,终于明白了道祖的选择。
他的确不是法力最高的那个人,但他从未看轻自己,武动乾坤的孙悟空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觉得为师是否自私?”
在今晚之前,悟因肯定会毫不留情的说是。可是他今天终于明白了,他摇摇头:“师父都是为了弟子们,为了方寸山。”
菩提起身,短短灰灰的头发在空中飘着,“悟因,我要出去一趟。”
悟因一愣,这位师父已经几万年没有出去过了,他赶紧起身:“师父,我同你一道去。”
“不行,我不在的时候,你务必要加强警戒,一旦有什么异常,立刻传话于我。”
“那师父一定要多加小心。”
话音未落,菩提已经飞了出去。
悟因望着师父离开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次,六界真的要变天了。
阿音醒的时候,妙华镜安静地躺在她面前,惠岸不知去向。
她做了一个很长却很模糊的梦,梦见了阿沁,她一直在叫阿沁的名字,叫她不要去桃花坞,叫她不要和谢不为拜堂,可是没有人听见她的,她挽不回那个悲剧。
她又梦见了那个被金光包裹的小女孩,一直在叫着救救我。阿音不断地问她在哪,那个石像听不见她说话,她无论怎么走向那个石像,那个石像就在眼前,而她永远碰不到。
她的嗓音干得发疼,脊背也冒了一层冷汗。
这段时间,她又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了。虽然大多时候记不住,却也能感觉到是反反复复梦见的。她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修行走火入魔的前兆了。
正是这时候,阿音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靠近。
普陀山周围热闹之后,阿音也设了防。只要有人进入普陀山的范围,阿音就可以感觉到。阿音捏指一算,看了看窗外渐吐的鱼肚白,有点吃惊——如今这个时辰,秦墨竟然深夜来访。
阿音急忙跑到珞珈岩上,按照她对秦墨的了解,他必然是不愿意走山门的,果然刚一过来,秦墨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普陀岩上方。
“哟,秦墨好大的脸,劳得观音娘娘亲自来迎接。”秦墨咧了个笑,翻下云头,忽然将手中的折扇抛出。
那柄扇子迅速袭来,阿音身子一侧,迅速从两指凝出一颗夜明珠来。扇子擦过她的发丝,在空中后摇了一下,又迅速回到了秦墨手中。
秦墨本没有决定下重手,他半合扇,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人。
适才阿音轻轻躲开,又取出夜明珠,不过是为了看清上面的字,那上面重墨的几个大字:天下第一美男,在夜明珠照亮后,变作了鎏金的四字:天第一号。
阿音知道,是秦墨故意让她瞧见的。
“你这么早赶来我珞珈山,不知道所为何事?”
“青竹这不是看娘娘心中有惑,念着青竹,特地来看娘娘的吗?”
阿音的手指头微微地动了动,她没想到青竹掌握信息的本事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便是昨日才发生的事情,这青竹顿时就知道了。
青竹不紧不慢地继续摇着扇子:“娘娘在想什么?”
青竹的眼神笑眯眯地,一点都不怕阿音猜忌,“娘娘尽管看,您看青竹的风采,青竹也是来领略娘娘风情的。”
“你究竟来做什么?”
青竹纵使真的是道祖座下的笔,也是善恶难辨,何况这个时候他突然出现,让阿音不免提高了警戒心。
青竹始终笑着,“听说珞珈山有个水榭亭台,最是清心,青竹久闻盛名,不如带青竹切身领略一番吧。”
没等阿音说话,青竹就自顾自走到了水榭上坐下。阿音有点恼火,这种被洞悉的感觉非常差,而她甚至连对方是敌是友都不知道。
秦墨气定神闲的样子彻底惹恼了观音,他还装做体会不到观音的态度一样,摆摆手,“菩萨,何必动怒。来,青竹从人间给你带了一盏茶,人间都称它叫做铁观音,今日,你我就来品一品,何为铁观音?”
阿音将茶壶挡住,冷冷地看着秦墨。
秦墨叹气,随之又笑道:“一盏茶的功夫,娘娘便知道我为何来了。”
阿音收回手,眉毛轻轻皱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如今只要看见秦墨,她就莫名生出一种恐慌,以至于做出某些反应。
就好像那些噩梦一样让她忍不住想要抗拒和逃避。
秦墨余光瞥见还在发呆的观音,轻笑一声,拉了了她的袖子,“这些年来,闯荡江湖,青竹发现,除了给自己泡茶更多,其次就是娘娘了。这些日子青竹又拜访了不少地方,发现有一处的茶极好,娘娘,试一下吧。”
秦墨笑起来总有一股魔力,让人忍不住就放下了戒备,阿音深吸一口气,将茶拈起,轻轻嘬了一口,又轻轻蹙起了眉。
“怎么了?这茶难喝?”
这茶也不难喝,虽然她不善于饮茶,但身为观音,交际来往这些年,她什么茶都品过,有一段时间甚至觉得喝茶就是大神的标配,因此对于茶,还是有独到的见解。
但此茶,入口一点酸味,随即转甜,末尾开始发苦,这味道,说不上难喝,却也是怪异。
秦墨道:“哎呀,这六界总是说人界最苦,酸甜苦辣都要一一尝遍,我却觉得,仙界是…五十步笑百步。那些人吃过的苦头,换在神仙身上,那可是只增不减呀!娘娘,你说是吧?”
阿音瞬间又被惹恼了,“你今日来我这里,说这些奇怪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观音既然是入了佛门,便不可能被你三言两语挑拨干净。这里不欢迎你,你走吧。”
阿音索性转身就走。
一旦入了紫竹林,阿音铁下心不见秦墨,那就不好办了,见状,秦墨将
手中的折扇甩了出去。
平日里也是秦墨手下有分寸,一旦将他天地第一支笔的能力使出来,才叫人真的相信他就是紫霄宫的笔仙。
折扇被阿音躲过去,回头就是一记袖刀。既然已经出了手,阿音也不手软。
折扇回到了秦墨手中,秦墨勾了勾嘴角,将袖刀破开,飞身上去和阿音斗了起来。
争斗中,阿音才发现,秦墨的实力并不像大家表面所看见的那样虚弱,实则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不过他好歹修行百万来年,有这个修为很正常,只是……
“你已经离开仙界多年,为何还会这道功法?”
“呀。娘娘竟然知道这道功法,那便求娘娘指教了。”
话罢,秦墨又飞身上前迅速和阿音纠缠在一起。
秦墨修炼百万年,又是紫霄宫的人,论道行与年岁自然是准圣的水准。只是阿音心里有事情,有些心不在焉,竟然有些落了下风。
“娘娘,打架还分心,可不是好习惯。青竹之前倒是不知道,原来就是佛的威力吗?”
看着秦墨眼里的嘲讽,阿音手上一用力就把秦墨推开老远,秦墨撞了好几根紫竹才停下来,摸了摸被震得发痛的胸口,笑了笑:“不愧是观音,这才是你嘛。”
秦墨脚下一垫,又飞身上前,继续和阿音纠缠。阿音方才一下激得心神更加不宁,秦墨来势汹汹,只有防御的份。
脑海里面,全是秦墨的那些话——
“观音,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西天取经就是个骗局,那么多神兽妖怪都没有死,为什么偏偏他死了?”
而眼前招招压制着她的秦墨,无疑是印证了那句话——因为她并没有成佛。
如果真的成佛,就意味着成圣,而她偏偏招架不住秦墨的攻击。
师父,你真的骗了我么?
忽然寒光一闪,秦墨的进攻突破了阿音的防线,厚实的力量离开了秦墨,已然没有办法收回,却直直朝自己扑面而来。
阿音来不及躲闪,看着寒光几乎近在咫尺,却并没有落在她脸上。寒光一顿,尽数消散了。
“好小子,学了些本事,下手那么重。老夫要是不来,我看你如何收场。”
秦墨不动声色掩饰刚才的慌张,笑眯眯得晃了晃扇子,一副得意的神情。八壹中文網
阿音看着从天而降的老头,这才领悟过来,“秦墨,原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