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传来,渊国城内接连五日下起大雪,仿佛连天都在悲鸣。
主城的墙楼,一抹单薄消瘦的高挑男子笔直地站在一处,神情呆滞,任由白雪落满肩头,一头白发甚是惹眼。
寒风一吹,似要冻结了一般。
商沥川躲过守卫,动作轻巧地跃上城头,举着一把纸伞替那悲悸的小师弟挡住了落雪。
“小空,回去吧。”
镇北将军石庚战死之事早已传遍整座城内,他就知晓他这个师弟一定会在这里。
哪一年他没等过呢?
商沥川满脸苦涩,尽管知晓他脾性不肯听劝,仍然不忍心见他如此自贱。
楼空一言不发,明晰的双眸早已是一片白茫,脸上没有血色,裹在衣袍里的指尖不住地颤抖。
“他已经牺牲,你现在这般他也看不到了,为何不为你身边活着的人想想?”
我,还是日夜牵挂你的师父,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后来者?
商沥川很想大声质问,好叫楼空振作起来。
他一向看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但那种纯粹的感情,却要胜过世间的一切。
可他毕竟犯了错,背离了初心和良知。
可说他真有这么罪无可赦吗?他从始至终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罢了。
除去私心,这也是商沥川无法狠下心将楼空绑回去师法处置的缘故,反而是替师父监督他,最终在渊国安了家。
有些事,这个师弟瞒的太好,就连他,也只看到了表象,否则无论如何他都会阻止他逆天改命。
“他没有死......”楼空平静地说道:“我要等他回来,我等他......”
淡然的嗓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商沥川咬牙,抓住了楼空的手腕,“跟师兄回去!”
“我不走。”楼空狠狠地甩开,望着商沥川的眼睛泛着点点红,固执道:“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啪——
寂静的雪天中,清脆的掌声响起,楼空瞪大了双眼,左脸被扇得一偏,久久没能回神。
“你究竟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商沥川怒极,向来轻佻的桃花眼中盛满沉痛,“你醒醒吧,无论石庚活着与否,你跟他都没有可能。”
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商沥川掌心发麻,可见是下了力道的,他要狠狠地将这个迷途的师弟打醒。
当年意气风发,有着一颗玲珑心的师弟到底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他已经不想去深究了,包括他和石庚的过去。
他要带他回师门,师父一定有办法治好他!
“师兄......”
楼空低低喊了一声,鼻音很重,眼前有些朦胧,像是终于清醒了几分,“我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看着泣不成声的楼空,商沥川内心一痛。
多少年了,这个人有多少年没哭过了?
他甚至有些自责,是否是刚才自己那一巴掌打的太重?
商沥川敛了眉眼,抬手将形单影只的楼空揽入怀中,才发现他浑身早已冰凉。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商沥川轻轻拍打着楼空单薄颤抖的脊背。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他绝望之时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胸膛。
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感觉到一点小师弟当年的样子。
率真而不设心防。
啜泣声时断时续响了许久,才听到空气中传来一段决绝之辞:
“师兄,别管我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徒弟吧......”
——————
胜利的渊国军队班师回朝时,楼空如愿见到了心心念念之人。
只是,那人再也不会用锐利却温厚的眼神看他了。
“将军,你回来了?”
楼空缓慢地走至棺椁前,手指在空中一寸一寸地摩挲着那张历经风霜的容颜。
衣甲整齐地穿戴身上,破损的地方可见战况的凶残。
石庚原本略显黝黑的皮肤此刻白的有些刺眼,楼空害怕看,又舍不得挪开视线。
出发前,你没有给我承诺,因为你已经有了决断了是吗?
楼空机械般地转头看向百里笙,自嘲道:“我承认,我输了,但不是败给你,是他......”
百里笙缄口不语,从袖口将那枚蓝玉交了过去。
她从未在乎过胜败,她只想求一个安定,带着她的阿狸远离尘嚣。
楼空眸色闪烁,又哭又笑,看着那枚蓝玉,连血液都凝固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石庚,你没有心!
……
自镇北将军安葬后的一个月里,国师楼空将自己封闭在塔中,不言不语。
直到有一日,他一改往日的着装,穿着石庚的遗物手持利剑,双眼入了魔一般将渊帝侯临拉下王座。
嘴里吐出的话犹如地狱的呼唤:“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他活着的时候要守护整个渊国百姓,我违心也要陪他、助他,现在他死了,你怎么能高枕无忧地享受?”
“他把你当兄弟,你却一直利用他,侯临,下去陪他吧,我怕他孤单!”
彼时的侯临早已是油尽灯枯,因为楼空早年在他的养生配方中掺了别的东西,他寿命已然无多。
当银剑即将落下之时,商沥川突然出现阻止了他。
“小空,切莫一错再错。”
“二十年前就已经回不了头了,是我死性不改,咎由自取,哈哈哈......”
楼空倏尔癫狂大笑,丢下银剑,一步一步地走向宫外,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虚浮的脚步......
——————三个月后。
荒无人烟的某座深山中,一间破旧的小茅屋孤单地兀立着。
不远处的平地上,一方矮矮的没有墓碑的坟包显得格外突兀。
跟前跪伏着一个白发白袍的男子,当他抬头的刹那。
赫然是一张满是褶皱,形如枯槁的耄耋老人的脸。
从那双淡色的琥珀眼睛不难判断,他年轻时一定是个俊俏的小伙,只是此刻的眸中早已没了光亮。
“十年前,你说我不曾爱你,所以你拒绝了我,十年后,我依旧没能弄懂,但你已经不会给我机会了。”
清冷悲凉的声音从老人口中吐出,奇怪的是,这分明还是正值青年的年轻嗓音!
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幽蓝色的玻璃,闭着眼睛缓缓道:“你曾两次救我于危难,是你让我相信还有希望存在,国破时我没有恨,家亡时我没有哭,可是......为什么你走了以后,我的心突然变得这么空?”
“可能就像你说的,我对你只是仰慕,我把你当做我的光,毕生的信仰,我为了你能活着,走了一条不归路,我恶贯满盈,有得就必有失,所以我的报应来了。”
老人抚上自己苍老的容颜,笑出了泪,“这是场交易,以我自己做押注,不得好死......我怕你恨我,所以瞒着你,但你选择了另一条路,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
他怔怔道:“师父曾教导我,命由天定,万事万物都逃不过被主宰的命运,我却一意孤行,违背规则,想为你开辟一条新生之路,我终究还是......自不量力了些。”
“应该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困了我多年,这东西,你不要就算了吧。”
老人捏碎了手里泛着蓝光的玉石,屈指虚空去抓天边的一抹云霞。
光易逝,皆徒然。
“我来为这场人生,画上句点。”
正如书上所说,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