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之后,冷飘零却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稳,那是她多年以来的女王修养。 虽已是阶下之囚,无论语气、姿态、神色,都散发着强大气势、威严感觉:“还是先回答我,你是如何得到了忘川水?”
冷飘零身边不乏智囊,虽然当时没发现这个疑点,可是脱离险境后终究能推敲出来——你胡弄玉要是没窃取忘川水,如何知道它就是害死纪景的那种寒毒?你对忘川水的性质了解得这么通彻,还能宣称其是冷飘零绝无仅有?你不是信口开河,就是自相矛盾,不管怎样都不足信。 数十年来胡弄玉都居冷飘零之下,几乎出于习惯脱口而答,却也是出于习惯的不甘示弱:“我们没有得到忘川水的实物,但要得到‘中忘川水之人,骨灰残毒经年不消’的证据,并非不可能——从骨灰得便是。”
冷飘零微惊:“什么?”
“在得知纪景可能死于寒彻之毒后,我们很快便进行了排查,希冀是金人所为,也好给东山国所有人脱罪。后来却得知纪景骨灰中残毒经年不消,才意识到原是被人栽赃嫁祸。既然不是寒彻之毒又极像寒彻之毒,那就很可能是你的忘川水。有族人为了给胡氏证明清白,不惜一切代价,甘愿以身试毒——假意前去刺杀你,如愿以偿被胡未灭毒杀。”
“原来是他。”
冷飘零显然记得,难免震撼,“你们明知我的人几乎不在谷内用忘川水,便特意行刺并且对我用了当时最烈的火毒。”
那个前去刺杀她的人本是胡氏一族的翘楚,虽然闯不过冷飘零的重重防线,对她发散剧毒却绰绰有余,胡未灭情急之下必然施展寒毒相抗,而走到哪都随身携带的只能是忘川水,不管它是否和寒彻之毒混在一起。 “原以为是个绝顶的刺客,却原来是个决绝的死士。”
冷飘零叹了口气。 “胡氏全族,都已经不能再承受第二次诬陷。”
胡弄玉回忆时语带坚定。 “需要你们以命靠近的忘川水,却被我轻易就占为己有,是不是因为这种不公,才会令胡氏从我登基起就心怀不忿?”
冷飘零一直在找东山国两派裂痕源于何时。 胡弄玉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或许是吧,当时你我年纪尚轻,都还不懂。但后来我听人提起,大意是忘川水刚刚制出,众人都想一探究竟,姑姑却留给你,作为你一人的登基大礼,久之谁都难近,自然有所怨言。姑姑制这寒毒,原本只求一个自我长进,甚至只是觉得有趣?却不想这举动竟引起了国内分裂。”
“不患贫,患不均吧。”
冷飘零叹。这一刻因为谈到二十年前、抛开了各自身后的势力,她二人的火药味终于不那么浓。 “不,并不完全如你所想。”
胡弄玉摇头,“对于你们很重要的必须控制的王位象征,我们只认为那是很重要的必须掌握的毒药。”
冷飘零一凛,点了点头:“我理解。但很抱歉我不能给你。”
“寒彻之毒、忘川水、还有令你玉玺失效的真龙胆……对你们来说都是圣物,对我们而言都是毒药。”
胡弄玉微笑述说,冷飘零听到“真龙胆”,想起吟儿说的惜盐谷一战,自然知道吟儿很需要它,是以多留意了几分。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了玉玺吗?正是我凭身上的真龙胆感应到了它。”
胡弄玉继续说。 冷飘零听懂,难免诧异:“这么说,玉玺也是……” “没错,玉玺外面绝热绝冷,内里实则剧毒之物。”
胡弄玉道,“是姑姑在逃亡过程中得到的火毒。”
名比实强?真是虚妄,可笑。一个时辰以前,冷飘零还认为“胡弄玉政变成功了一半,但玉玺失窃直接填补了另一半”,“玉玺是再重要不过的东西”,“拥有它便如拥有国本”……如果她知道,其实对手心里根本没这么认为;如果她知道,她根本就不用来画蛇添足…… “想不到,却因为它害了你的麾下?”
胡弄玉仿佛能读她的心,笑,“如今你还有何话好说?”
胡弄玉太了解冷飘零,小时候,即使是把玉玺扔着玩的时候,冷飘零也很战战兢兢。 “没什么。”
冷飘零肃然,“宁我负人。”
胡弄玉面色微变,笑了起来:“好一个宁可我欠大家人情,也不要大家欠我的人情。若然你的麾下能承受这句话,那前来求药的林阡凤箫吟如何被你欠?他们可不是你的麾下。”
“那么,纪景,真不是你杀的?”
冷飘零没有回应她,而是回到纪景之死的话题。 “庆元三年,除了你和你的人,没人拥有忘川水。”
胡弄玉间接回答。 “但昨夜以前,我只知自幼父母双亡,并不知他们是那般英雄。即便昨夜知道了,我也只为他们感到自豪,对于纪景,往事随风。”
冷飘零正视胡弄玉,斩钉截铁。 “云淡风轻的话谁不会说,可做出来的事?用疑似寒彻之毒来杀纪景嫁祸胡氏,最符合你常挂在嘴边的‘名比实强’。对于你这样的人,每次路过江湖,看胡氏被钉在耻辱柱上,都会异常兴奋吧。”
胡弄玉冷冷道。 “那只是你自己所设想、你最怕的情境而已。”
冷飘零摇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宁可杯弓蛇影,不得掉以轻心。”
胡弄玉轻声,“我四岁失去父亲,九岁和十九岁的时候,接连又失去两个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背叛的人,我把他们当井绳,他们却狠狠咬了我。”
冷飘零咬紧嘴唇:“到底是谁先背叛了谁?”
那时胡弄玉已经背对,停了一停:“冷飘零,你哪句真心,哪句假意?”
说罢离去,头也不回。 冷飘零默然凝视着胡弄玉的背影,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此刻她一袭红衣,出尘绝艳,不可方物。 曾几何时,胡弄玉便出落得这般绝色容光,各色衣衫都能驾驭,各种性格都能拥有。 巳时,童非凡家的前院里,胡弄玉坐在桌旁,一边握着玉玺和真龙胆,一边回味着冷飘零的所有表现。忽而看到戴琛和胡中原从对面阔步走来,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怎么?”
胡弄玉问。 戴琛将所知情况向她耳语,胡弄玉一惊,笑得极有把握:“果不其然。”
“丞相怎样安排?”
胡中原问。 “严阵以待。”
胡弄玉说。 “是!”
众人年纪虽大,却都令行禁止。 不过半个时辰,墙角就有了动静,胡弄玉得胡中原点头示意,放下手中的毒药:“可想好了?踏进一步可就算送死了。”
“说什么大话!”
瞬即跃上个人来正是凤箫吟,还没讲完差点被胡弄玉一支小箭打下去,所幸她被接踵而至的林阡顺手一提,带到前院中来。 “是大话吗?”
胡弄玉看到她霸气十足地上去又灰头土脸地下来,止不住笑了一笑,嘲讽。 “没防备而已!”
吟儿生气极了。 紧随阡吟而来的,是叶文暄、金陵、厉风行、韩丹、汪道通,七大高手各带手下三四,其余应是留在童非常处坐镇本营。他们的落地不比阡吟容易,应声而至的怕有七八百枚金针银箭,全部来自胡氏设伏。 “人到齐了。”
胡弄玉眼神一厉,与此同时风紧,她麾下高手接连现身,整个小院都被杀气塞满—— 先前见过的独孤映人、戴琛、胡中原都在这里,还有那只闻名不曾见面的浪荡子,以及满江红、醉花阴连同胡弄玉,正好也是七人,此外丞相府侍卫分别从院门涌出,络绎不绝,很快占据了两侧与屋前,欲作三面围攻之势。 “逆贼,交出女王!”
韩丹身先士卒,冲在最先,醉花阴站得最近,是以顷刻出剑,站定了立场:“她是凶手,恕不释放!”
“冥顽不灵!”
韩丹长剑在手,轻功可追宇文白,招式三分似点苍,却很像云横山庄里最古老泛黄的书上的记录,失传已经很久了…… 不容多想也无暇再看,众人纷纷上前对战。因胡弄玉等人上回中过计,汪道通不能故技重施、带同众人遁地救主,但这一身神出鬼没的本领、此刻依然能在战阵中活用,配合他贯石之斧的沉猛,单挑剑术超群的独孤映人自是旗鼓相当。 戴琛与厉风行则心照不宣地选了对方为对手,只因彼此都好奇这相似或正好相克的掌法拳路,虽上回戴琛对厉风行留情,此次涉及主上安危,戴琛于是不再客气,出拳便挟风裹云、长驱直入,厉风行举掌相拦,奋迅如霹雳般,无愧点石成金之名。双方见拆你来我往,气势足够惊撼人心,四周空气全部排开,随之浪潮层叠荡远。一阵冷风扫过战局,众人都觉手上皲裂。 “好俊的功夫,是金士缘的后人吗?”
戴琛探出厉风行应该经过金士缘指点,但又不完全沿袭自他。“彼此彼此,他是你什么人?”
厉风行则愈发肯定眼前人是金士缘的同门或好友。“手下败将。”
戴琛答时中气十足。“大言不惭!”
厉风行面色一变,轻狂一笑,原还因其一招棘手而后退半步,忽而力道全卸、直接变换身形、运起风行水上,趁他一掌落空之际,蓄势重发打他身后;戴琛虽身体没他灵活,掌风却极尽老辣,迅疾封住后背要穴,回身当即一掌报还。两人赤手空拳相击,杀伤却远胜寻常兵械,任谁都不忍再听。“果然大话,几次交手,都是勉强及得上我。”
厉风行满脸得意,戴琛哈哈大笑起来:“士缘后继有人。”
吟儿和胡弄玉却没他俩这般惺惺相惜,可谓手上剑斗嘴上争论半刻都没有停:“胡弄玉,何以一定要师嫂的命!她父母为你们而死,是你们胡氏一族最大的恩人。你胡氏自诩恩仇分明。仇报了,恩在哪里呢?!”
手中寒光一闪,“风起澜沧”与“冰河倒泻”一同朝胡弄玉刺。 “传她王位便是报恩,然而她不配为王,理应退位让贤;手沾血腥,罪孽深重,亦必须为之赎罪。”
胡弄玉不慌不忙,一剑以攻代守,气势凶急一如既往,“盟主,为何偏偏不肯相信她嫁祸给我?她掌握着我和尊师的仇恨,所以借助我的动机杀人,一旦事发,世人只知寒彻之毒而不知忘川水,事实也证明尊师临终只想到我一个人……” 是的,冷飘零当场就能回答出“据说我杀害的这个人,还是你胡丞相的血海深仇”,说明冷飘零对胡弄玉和纪景的往事一定是了如指掌的,寒彻之毒虽然很多人有,但九成是胡氏族人,加上动机,近乎板上钉钉……不,不对,冷飘零也许是后来才知道的呢,文暄师兄告诉她的啊……吟儿心念薄弱,不忍猜忌冷飘零,遂不愿再沉浸于胡弄玉的巧言之中,续进一剑“回转乾坤”铁了心不听她,胡弄玉横剑于前狠扫,侧路又添暗器突袭,合力挡向吟儿的一剑十式。 “我要是师嫂,就不会选在庆元三年杀师父,把时间指向她自己,却留下你不在场的证据。她可以不熟知忘川水和寒彻之毒的区别,但以她的水准,不会犯时间上的低级错误。”
吟儿与她内气对撞,两人都觉臂上一震,实力相当接近。 “所以,我怎么看着都是你嫁祸给她,时间吻合、忘川水唯一,呵,刚好有这个独一无二的破绽,没有第二个嫌犯,顺势揭穿师嫂的身世,显得杀人动机充足……我才不信呢。”
吟儿因为昨夜打伤过胡弄玉,此刻气力略胜一筹,将胡弄玉连人带剑牢牢吸住,铺陈疑点振振有词,“我若是师嫂,绝对会避开忘川水这件直接指向她的东西,哪怕十几年来人人都默认它和寒彻之毒没区别,也决计不会用它。况且师嫂这种聪明人,不可能以己之短搏人之长,她对毒药不熟悉,用毒最容易出错!”
吟儿所述全是林阡在后山和她观光时剖析的疑点,林阡当然不像吟儿那样凭感觉、凭人情就站在冷飘零这边,而是觉得冷飘零栽赃嫁祸很难说得通,冷飘零更像被嫁祸,或被构陷。 “你错了……”真气比拼,胡弄玉说话要比吟儿断续,“站在她的角度,我胡氏又不会出现在江湖,你们找不到人对质,去不了东山国,怎会知道忘川水,知道作案时间……所以这十年来,你们从来没有说过我胡弄玉以外的第二个凶手。”
胡弄玉所言字字灼心——谁说不是呢? 胡氏其实和京口人一样,怀念并热爱着南宋江湖却避忌它,明明已经决定了深居简出还关心着身后事。造化弄人,他们被已经对不起他们的南宋江湖冤枉了一次又一次。想到这里,吟儿心里一酸,与此同时红光突现,原是胡弄玉袖中火毒迸射,强迫吟儿放弃隔物传功。 “我师父找人的本事你不记得吗,锲而不舍,总会找到东山国!江西八怪一旦寻仇,不就能找到你对质了?”
吟儿被迫撤剑,不敢为她心软,胡弄玉一剑果决追击,同时飞蝗石汹涌而袭,铺天盖地黑云压城般朝吟儿狠扑,吟儿毫无惧色惜音及地,赫然一式“横扫千军”,将适才被厉风行扫来的落叶齐齐卷集向空中暗器掀去,便如在胡弄玉的攻势下形成了一块巨大的盾牌,防线无懈可击,回击箭在弦上。 “哼,江西八怪一言不合拔剑,恐怕不会为了找真相而找,只会为了找凶手而找!”
胡弄玉一边讽刺,一边专心等待和找寻数丈暗器和落叶中、吟儿那刺透屏障的一剑。 “我们再蛮不讲理,你不还是活着吗?事实如此,终究还是会找到你们对质,终究还是会把作案时间指向她去。”
吟儿几乎直取胡弄玉脖颈,奈何胡弄玉似乎看出了她路数,出剑“独劈灵霄”迎刃而解,吟儿在空中往前一避,脚恰好踩到她剑背上。 “她会说我雇凶杀人。”
胡弄玉将剑一竖,意图将吟儿带翻过去,吟儿何等速度,早已跳到她身后、一剑反转而刺,光影似血,胡弄玉也不闪让,直接转身往她冲杀,锋芒如雪,两人一个交错,双剑磨擦出刺耳难听之音。 “你不会辩解你要是雇凶杀人就一定会回避自己的看家本领吗!?”
吟儿喝问。 “她不会说越不像凶手的越是吗?!”
胡弄玉亦大声问。 两个脾气不好的女人,争论时用的辩词正是对方昨晚的话,情景堪比面对面自己打自己的脸。如果林阡还像昨晚那么游刃有余,估计还会听懂觉得好笑—— 可惜现在他的对手不再是胡中原,纠缠太紧他半点都笑不出! “浪荡子武功远胜于我。”
来之前叶文暄就提醒过林阡林阡也谨记在心,如雷贯耳却仍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能迫林阡才接招就出双刀,天下间能有几人? 那个名叫浪荡子的男人年逾半百,和从前见过的武林高手风姿不同,身材微微发福,神态略显慵懒,腰带松散,不修边幅,望之如个弥勒佛,依稀没什么威胁……若然以貌取人,林阡刚刚连短刀都来不及拔、手就被其巨力震碎,第一感觉便是——好强的内力! 内力,却并非浪荡子唯一惊人之处——其所用武器刀尖分作三支,两面开刃锋利无比,一般人都需双手挥舞,他却能单臂操纵自如;空出一手并非御敌,而在时不时地喝他葫芦里的酒。就要这么举重若轻、安之若素、桀骜潇洒。 若不恃才,如何傲物?甫一见面,便持刀对着林阡连铲带削,不由分说;招式与他装束一样,大开大阖,挥舞惬意,疏狂之势。 林阡不遑多让,一出刀即直抒磅礴,浩荡雄风震慑全场,观其刀境,恍惚有山川疾行、天地对冲、古今交汇错觉。 见到的无不赞叹饮恨刀豪情万千,哪怕余光瞄上几眼,斗志便都被他激发。浪荡子自然也不例外,边喝酒边啧啧称赞:“过瘾!过瘾!”
声势好像没林阡夺人,却愣是没让林阡占到任何便宜。旁人见林阡摧枯拉朽时初觉震魂,但看浪荡子岿然不动才更动魄——所有人都觉察不了的声势才最可怕。 顷刻攻守便轮换了两轮,身手矫捷如浪荡子,眨眼功夫撩压抹挑各种动作操控自如随心所欲,不费功夫就将林阡连发的七十余刀连番兵来将挡,随刻更是左右前三路齐出,堆叠有近百招同时向林阡倾轧,恣意如仙,威武如神。 林阡不敢怠慢,左手“大江东去”如浪淘沙,一时龙吟虎啸,能量冲击八方,何等雄姿英发,然而右手完全相反,可谓笼万象于无形,挫万物于无痕,轻且寂然,慢而悠然,却也全朝浪荡子渗透,无孔不入,无往不利。这般的林阡和饮恨刀,就算薛无情来应也必然吃力。 浪荡子脸上罕见动容,见此情形从容不迫,右手持刀格挡,左手举壶冲灌,竟是一手以慢招接快招的同时一手以快招斥慢招,偏还反守为攻得滴水不漏、恰到好处。其双管齐下、左右并用的本领不及林阡熟练,显然是第一次,却这样才叫可怕——对手破局能力堪称一绝! 霎时壶裂酒泼,战局闪闪烁烁,显然浪荡子还是小瞧了林阡;林阡不曾占到便宜,只因饮恨刀刃也微卷,对方内力贯注于刀,相得益彰、珠联璧合。 “小小娃娃,内力如此刚劲。”
浪荡子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这称谓,别说林阡现在不是了,就算才出道时也没人这么称过,吟儿听到只言片语,忍不住朝这边瞪了一瞪:“小弥勒佛,说什么呢。”
林阡倒没所谓:“前辈在我之上。”
适才他全身气力融会贯通,只觉到了最佳最舒适的状态,却在内力轰然相遇之时,感觉对方如一只仙鹤走在自己远行到的天际边缘,清闲自在、无所事事地徘徊在银河水里。 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你摸爬滚打好不容易露出的锋芒,被人以游戏人生的态度早早地凌驾于上。和这浪荡子比武的感觉就是这样。 他与浪荡子拼接数十招,早就明白了叶文暄所言非虚,原来胡中原根本不是这稻香村的极限,甚而至于差得很远,所幸林阡此刻无伤无病在身,刀法内功皆正处巅峰状态,方才能够成这浪荡子的对手,否则此刻……安有命在? 世外高人,武功绝对不在林阡之下—— 或许不该说是世外高人,因为这明明是来自于南宋江湖的武功,只是现有武林的互补——如果林阡没有记错,浪荡子身怀的绝顶内力“通天神功”,淮南争霸时他看见别人用起,还不以为然过,那人正是通天派的吕蒙子,也是云烟的侍卫之一,当时云烟笑称“蜀中无大将”,吕蒙子不得不为了“淮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会”凑数上场,结果被沈延惨败还因此弄丢了云烟……如今想来,那吕蒙子的内力,怕是不及这浪荡子的十分之一。 林阡暗暗心惊,余光触及韩丹,想起吟儿所说点苍剑法,自然欣慰:“南宋武林失传的武功到可以在这东山国继承发扬。”
又想到昨夜师云才之前挥舞大刀的画面,林阡很快就串联起了前尘往事:那么,师云才应该是“闲云派”的,因为大刀风格与闲云派一致,而那个同样名不见经传的淮南小门派,那时还是蓝至梁在平江一带活动的时候“和云梦泽一起制伏的一个帮会”,而已…… 若非冷冰冰当年率众屠杀,地灵人杰的淮南,又怎会拿不出一场像样的争霸?而若非当初的独孤大侠们见义勇为,京口根本保存不了这么多活口,这些活口,却大多没有对宋廷说服力,只能靠自己后期奋发图强。 所以林阡欣慰之时,再忆起冷铁掌,感触更深:这些武学门派,在外面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好在,虽然有些已经彻底消亡,有些却如沧海遗珠般,令我觉得不虚此行。 他知道,东山国大众虽然有些已经甘心扎根深谷、隐逸遁世,但武功练得越高,恐怕复仇与报国之心越盛。 对敌之时,岂容走神,何况一感触就跑偏了这么多?突然手腕一麻,林阡险些被浪荡子的刀挂住,和这般高手过招还分心,简直是对自己性命的不尊重。 林阡暗叫惭愧,急忙摒弃杂念,“心念纯则用气少,身沉静则意境长。”
调匀内息,物我两忘。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倏忽战至两百多刀,饮恨刀上善如水之最高意境一直维持平稳,只因秉承了程凌霄所说的“用最少的气力来维持最长的强意境”,气力守恒而充分利用。 “厉害,厉害,后生可畏。”
浪荡子难得的认真态度双手握刀来战林阡,三尖两刃上下翻飞,乍看狂放无拘束,细品翩然欲出尘。此人实力实在过强,林阡虽不在下风,却也一时不能取胜。 时间推移,林阡唯恐气短、意境难续,好在有吟儿在南石窟寺获得的佛经支撑。当时吟儿强记,只是为帮林阡找到更多沉淀心境的好心法,林阡之所以在众多心法中最先看这一卷,也因那是渊声可能记载的救治吟儿的法门,但却没想到机缘巧合歪打正着——这佛经既不能救吟儿,也不能助林阡沉淀身心,却意外能帮林阡补充体力;所以才在昨夜支持他和胡弄玉、叶文暄各战两场,也使他今日能从“增加气力总量”这样一个不同于程凌霄所述的角度来拉长意境维持的时间。 “万物非万物,与我同一体。幻出诸形相,辅助成生意……”林阡与这佛经尚在磨合初期,便已经觉得气力源源不断,如此厉害,不愧来源于渊声。 “哈哈哈哈,好久没这么酣畅,能有人与我刀战千场。”
浪荡子笑声响遏行云,近千招仍和林阡平分秋色,很明显他气力也取之不尽,可能已经修炼到了那通天神功的最高境界。 叶文暄是这里最无心关注战局之人。一心一意只想冲过包围救回冷飘零的他,无奈从一开始便被胡中原拦住前路。文暄和风行论综合能力比胡中原要稍逊一筹,但实战中文暄剑术至快无上、胡中原未必能有机会发散暗器和毒药,是以战力有所落差,未必挡得住文暄。 这紫电清霜一旦划破长空,可在眼前留下无数风景,但转眼全消失无踪,陡然却又于别处丛生——这一招还美不胜收着,上一招却以残痕杀人,下一招已异军突起,正是利用对方的视觉效应,一边心旷神怡,一边夺人心魄。美只是个附庸的特色,核心还是那独独一个字——快! 遍布金宋剑坛,论快谁也比不过这叶文暄,一剑舞天下风云俱动,哪怕是独孤清绝站到对面也不得不跟随他节奏。 胡中原极速一剑掠斩,速度已经是世间罕有,奈何难以望其项背,唯有拼尽全力摧毁。须臾,文暄剑中景色遭到撼动,却端的是淡定自若,即刻迅速变换招式,如暴雨闪电般将胡中原剑招割碎,胡中原一如既往只攻不守,剑气道道都指其要害,凭借内力扳回一城。文暄一招一招难出其右,连贯如行云流水,剑里山河连绵无际。 两人越打便越投入,气力堆积也越来越快,战局附近的一切事物,竟因为短时间内攒聚了过于雄厚的气力而不受控、摇晃、蒸腾,如虚如幻,匪夷所思。两件兵器正自转动,蓦地一并脱手而飞。胡中原不及拾剑一掌打来,叶文暄也毫不犹豫举手相拦,但心念一动、撤掌而回侧身一闪,胡中原转过身去后退几步,二人分别将兵器提起,胡中原苦笑:“叶公机智过人。”
叶文暄叹道:“可惜得很了。”
原来叶文暄剑法脱手之前,已然在每招末暗藏伏线,十余招早已成局,只待胡中原入瓮,不经意间却被打断,而胡中原最后要同他对掌,其实掌心暗蕴毒针,也是差半点就能教叶文暄束手就擒。 叶文暄与胡中原不遗余力继续剑斗,过程中只斥退了两个寻常侍卫,林阡、吟儿、汪道通、韩丹等人也是相似际遇。 时间一长,众人陆续都发现端倪,胡氏这些侍卫,出现时好几百人的架势,然而打久了实际滞留局中的仅几十人,大半并未现身,分明藏在墙边;即使在场的也只是参与混战外围、有意无意干扰几回,根本没有出太大力,只怕是保留着实力、等他们消耗大半再发挥—— 林阡等人不过十几,胡氏兵马少说十倍于之,好个胡弄玉,没有像前两次那般一同围攻,而是以高手拒敌为第一步,趁林阡等人体力殆尽之后,再以环伺兵马为第二步,如此,“击其惰归”,谅林阡等人插翅难逃。 实则众人也都清楚得很,救冷飘零当然不会轻易,早已做好了苦战的准备。但胡弄玉采取一面以七打七、一面藏兵蓄势、这种不同于前的排兵布阵,可以说是众人最不愿见的迎战方式,对胡弄玉来说最稳妥而对他们来说最拉锯。这样的安排,杜绝了等闲侍卫被高手波及作无谓牺牲,亦避免了一拥而上混乱无序枉费精力,最终的厚积薄发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每个人的作用——那将是实打实的几百人,林阡等人妄想浑水摸鱼,也势必要花更多时间。所以众人比预期要苦累不少,想到这里,众人全都硬起头皮。 恰在那时,忽听有人唤了一声“文暄”,交锋霎时中止,众人目光汇集,原是有人在金陵等人的簇拥下,一步步朝这里走来,不是冷飘零又是哪个? “混账,还是被他们救出来了。”
胡中原薄怒,原是训斥手下无能,虽然此刻不需拼力,也不至于连门都守不住。不想醉花阴听了逆耳:“骂谁混账?”
双方各七位高手基本都势均力敌,就只有满江红不敌金陵,被她乘胜追击和率众趁虚而入,胡弄玉与吟儿纠缠甚紧来不及调兵遣将,所以当时还藏拙的兵力不及阻拦。凭金陵的本领,屋子里大半毒障都不是她对手。 虽然此刻困难还等在后面,混乱只是中止而非终止,但冷飘零比想象中轻易救出,到底是化简了这场战斗。 叶文暄与冷飘零远远对望,眼看对方完好,都不自觉流露一丝微笑。 微笑,会心一笑。 这个时候,胡未灭、殷氏兄弟等人,应当被师云才、童非常他们救出来了吧。 胡弄玉可能不会知道,从冷飘零落网到现在,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调虎离山。 时间追溯到清晨,南北交界的竹林松海。 漫天碧色中,隐约透出远处零星的灯火。 那时冷飘零是真的一时想不开,但走到某一步时便再也迈不开,因为叶文暄映现在眼帘。 “为何回村南?”
他不解地问。 “玉玺,玉玺不见了……”她因中毒发烧,神智还有些模糊。 “飘零,别傻了!”
他上前一把将她揽住。 “不,不行,我不能对不起他们……”她挣扎,她说的他们,是胡未灭、殷氏兄弟等人他知道,她可以狠心他们因她而死,却不能狠心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这些他都知道。 “飘零,听我说。从今天起不要再管‘名比实强’,麾下们昨夜的种种表现,已经说明你比玉玺重要。”
叶文暄说,昨夜殷氏兄弟的忠言犹在耳畔,“陛下圣明,泽被万民;礼贤下士,任人唯才,对我等亦有知遇之恩。如此明主,岂能被我等连累,由着奸相篡权?”
“他们的表现已经对你明志,即使当时你已低头有让位的意思,你还是他们心里的女王,她还是他们眼里的奸相,‘实比名强’才对。”
他轻声颠覆她的观念,却空前地说服她,“大家根本不在乎玉玺,胡弄玉更不在乎它了,大家最重视的是你,她最重视也是你,你还活着,她即便拿到玉玺也睡不好——所以,她若拿到了玉玺,也会引你回去,她若没拿到,你还害怕什么?”
飘零被他最后一句彻底点醒,久矣,点了点头:“是的……玉玺已经怕真龙胆了,即便是在东山国民众的心里,都压根不再重要,不再神圣……” “正是如此。”
叶文暄道。 “不过,咱们暂时大可不回去。”
冷飘零提议,和叶文暄一起临时决定了这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策谋,装作是为了玉玺潜回村南、不慎被胡弄玉抓住,其后众人自然要回村南营救——七大高手所救之人确实是冷飘零,但其余麾下,并非坐镇村北本营,而是倾巢而出,全往胡未灭、殷氏兄弟处去,避实击虚,一击即中! 至于胡未灭等人被关押在哪里?“稻香村就这么大,不愁找不到他们。”
几个时辰,看似在童非凡家前院打转,给胡弄玉制造假象、骗她把兵力都聚集在此地,实际却是为寻胡未灭等人的囚禁之处。 此刻,一切如愿以偿,眼看着冷飘零步步走近,殷氏兄弟与胡未灭等人应该也已被救出,因为就在这局势胶着的当口,叶文暄已经看到师云才得胜的信弹,胡弄玉也有麾下行色匆匆,飞奔上前,向她禀报有人劫狱,胡弄玉脸色明显凝重。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重兵全在此地,你们走不掉?”
胡弄玉听罢实情,冷笑一声,不改骄傲。调虎离山又如何?你们早就知道,我这里围点打援——擒贼先擒王,即便他们获救,你们落网了他们还是群龙无首。 “不过是要多吃点苦罢了,走得掉!”
吟儿提剑,准备随时与她继续。 “走得掉?你可别后悔!”
胡弄玉举手一挥,丞相府一众侍卫改变了适才无序、骤然集结合阵,同时院外出现大量增补,一眼看不到边。没错,他们才是此战的主角,以逸待劳了多时的主角。 不管冷飘零调虎离山的策谋发不发生,胡弄玉都会在这里统率全部兵马,对着林阡等人采取最后的进攻,如此特别又如此胜券在握的战术。 冲这一点,胡弄玉也并不因为“金陵超乎预料地把冷飘零救出来”就受打击,因为就算给了冷飘零这个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机会,他们一样谁都走不掉,一起在这里被收拾。 当然对于众人来说,能够重逢相聚,已是不小的安慰。想到胡未灭等人化险为夷,更觉精神振奋。但不可否认,此时胡弄玉具备着压倒性的优势。 眼看着确实逃不开一场空前的苦战,唯能翘首以盼外援。他们计划里的后招,师云才救出胡未灭之后,如果得到叶文暄求援的信号,就立刻率众来救,离得不远,应该还有片刻就到,却不知能否撑到那时——这里体力保存近半的,只剩林阡、厉风行、叶文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