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有些话题在墙内是不允许被讨论的，但既然我们已经不在墙内，至少现在不用担心有人躲在暗处偷听了。”林因为放松下来，嘴角多了几分笑意。只是站着实在是太累，她干脆就地坐了下来，手肘贴着膝盖，撑脸看向前方。
少女脸上的微笑不过昙花一现，很快就收敛起来被满面愁容代替：“两年前玛利亚之墙被撞破后调查兵团的高层曾经做过推测，超大型巨人和铠之巨人除了拥有智慧，是不是都能在巨人和人类的外表之间自由变换？现在搞不好已经趁着当时的骚乱混入墙内。”
“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吗？！”艾伦也跟着坐了下来。才问完，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愚蠢的提问。
艾伦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声音带着能被察觉到的颤抖：“这种事情……的确是有可能的。”
“你暂时还没有办法使用这份巨人之力，但假设有人能够熟练操纵这份力量呢？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
指向坏状况的可能性之高让艾伦头皮发麻，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潜伏起来的敌人，多么可怕的处境。
见艾伦能够理解，林继续道：“就像你说的，斯芬他们的存在毫无疑问向我们传达了‘墙外有人类活动’的信息，恐怕他们的生活水平还有科技水平都远比墙内要好。像斯芬还有弗拉特这样友好的人……我不能断言在墙外是不存在的，但他们都是魔术师，本来就没办法当做普通人类看待，对待墙内的态度也应该不能作为一般民众的参考样本。”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回想起过去的经历，林一不留神陷入到了自己的世界，“斯芬在劝我和他们一起去时钟塔的时候曾经说过‘一直待在墙内也太危险了’。待在墙内很危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为什么还要特地提醒我？虽然没有明说，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想尽快带我离开墙内。这只是我的猜测，是不是他们早在进入墙内之前就从墙外的世界听到了某个消息？然后出于各种原因含蓄地告诉了我？”
“话题暂时又回到玛利亚之墙被攻破这件事上面，如果只是单纯想把墙内的人杀死，在那一天直接把三面墙一口气撞破不就好了？再随便散一会步大家都会变成巨人脚底下的肉碎。撞破城墙之后就不再有其他大动作……是不是墙内本身就有着某种存在让他们不得不顾忌？是不是有点像作战前期的侦查阶段？一旦得到明确的情报便传递回去，然后主力部队就攻击过来了。”林又接着说了一长串，不过这次是经由调查兵团高层讨论过后得出的疑问，她只是尽可能简单复述出来。
大量信息一下子砸下来让艾伦混乱，这对他来说有些吃力，但也并不是跟不上谈话：“如果这是真的，墙外的人为、为什么要这样做？过去一百多年都没有动作，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行动？”
“这个我怎么知道嘛。”不负责任地答了一句，林也觉得自己实在太随意了，撇撇嘴开始亡羊补牢，“不过……嗯，按照一般情况，要不就是领地出现问题，为了转移矛盾所以行动了。要不就是资源不足，实在没办法只好随便找个理由然后行动了。”
“资源？”
为了确保没有听错，艾伦跟着复述了一遍，脸上的表情立马垮了下来，侧身用自己的肩膀去碰林的肩膀：“你刚才说的那一大串果然是在故意糊弄我吧？连物价都搞不清楚的大小姐可能感受不到，墙内可是常年都处于食物短缺的状态哦？”
他厌恶地啧声：“为此还动员一般人发动了那种狗屁夺还战，怎么可能会有多到被墙外觊觎的资源？”
“有的啦……”林犹豫着拖长了声音。
这件事就算是父母还有埃尔文先生，林都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过，因为她发自心底觉得——
“只是很奇怪。”
泄洪口一旦被打开后面就变得轻松多了，林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有段时间我在王都举行的宴会上还有跟着父母拜访雷斯家的时候偶尔会听到有人在聊像是新发现的矿山，研究矿石的人最后因为偷了珠宝店的宝石项链被处死之类的话题。”
雷斯……就是那个以前和林有过婚约的贵族吧？艾伦突然有点好奇，对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但现在显然是眼前的话题更加重要。
“这是什么？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
对方困惑的表情太过自然，林也不好分辨他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加装不懂。
“这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妥的事情吧？”
“哈？到底有哪里不对啊？”
“你这个文盲！”
“我一点都不想被期中数学测试只考了十一分的人这样说。”
“……？！”
林一时语塞。数学，这是她幼小心灵里永远的痛。
虽然她也有不对，但竟然用“数学”作为“攻击武器”也太不留情了。少女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算偷的是宝石项链，将犯错的手砍下来就已经是极限了，然而……”
“根据我听到的似乎是负责审讯的宪兵谈话，那个人当时正在进行将矿石转化为某种力量的实验，最后这座新发现的矿山被定性为普通的宝石矿山，专门为王族和贵族提供制作饰品的原石。说到底，抛开关于墙外怕过头的猜想，墙内本身的方针也很奇怪啊。”
从刚才开始艾伦就这样觉得了，他们谈论的话题很危险，林思考的事情也很危险，而且从她的发言来看似乎还不是最近才变成这样的。
艾伦又往林的方向靠了过去，故意将身体一部分重量压在女孩子肩上，连带着将声音也压低：“喂，要是在墙内，你说这种话小心……”
难道是她和平时不同的发言把人吓到了？没想到艾伦会是这种反应，感觉好有趣。
林巧妙地挪开肩膀，让原本向她靠过来的男孩子整个人倒了下去。她转过身去看郁闷躺在沙滩上的艾伦，笑得一脸幸灾乐祸：“看吧，就算是你也不能幸免。”
长年累积下来的忧愁终究抵不过片刻的快乐，林挥手让原本围绕在周围的一部分浅紫色光点随风飘向海边，仅剩的笑意全都化作一声叹息。
“墙内的住民正常情况下只会越来越多，有限的土地不可能一直为越来越多的人提供充足的粮食。这种时候一般有两种发展方向，一是将墙外的巨人清理干净扩大土地面积，但调查兵团的存在却从来都不被看重；而在第一个构想无法实现的情况下就会转到第二个方向，想办法在有限的耕地里提高粮食产量，结果就是除了最初的目的粮食产量以外，其他方面也会得益于科学技术提升往良好的方向发展。但墙内既不打算发掘新的资源也不打算支持科学技术发展，就连科学的反面‘魔术’也要用残忍的方式压制下来，简直就像坐在原地等死，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艾伦心情复杂地爬起来，扫去藏在衣服缝隙里的沙粒，抬起眼眸恰好看到那些远离魔术师的细小光点接连破碎回归虚空：“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现那么多问题的啊？”
“咦？这不是自然而然的吗？看一眼就知道了啊。”
“才不是咧，你的‘自然而然’和‘看一眼’也太复杂了。”林显然没有经过思考的反问简直让艾伦无语，想了想他又补充，“我觉得至少对一个十三岁的人来说太复杂了。”
艾伦想起了某个晚上和马可的闲聊，同期和同期之间的聊天会谈及各自的朋友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个时候马可曾经说过，比起冲锋陷阵士兵，林有着更加适合她的工作。
马可所说的“更加适合的工作”，搞不好就是这个。
无趣又漫长的话题总算告一段落，林站起身怕了拍粘在裙摆是的沙子，以比莎萨吸面包还要快的速度换上了难得的笑容，双手交握在一起举到胸前：“先不论墙内，墙外的事情都是我猜的，果然还是要等到了外面亲眼看见才会知道，希望一切都只是我杞人忧天吧。”
现在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三个月，下午的时候她听塞拉小姐说这个世界……至少这个国家是很和平的，有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新奇商品、美食还有娱乐活动。机会难得，不抓紧时间到处走走可不行。
而比未来三个月更重要的是眼下……
“艾伦，对不起。”
终于……
说出口了。
林既感觉到难得的轻松又不由得紧张起来。如果不好好说清楚，之后她肯定只要看到艾伦就会内疚。
话题跳跃跨度太大，正在起身的艾伦愣了愣：“怎么啦？为什么突然道歉？”
“以前我说过吧？我相信你说的那些在其他时空独自生活的事情。”为了接下来的话林深吸了一口气，她需要更多勇气：“让你失望了，我的‘相信’实际上不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无条件的相信，只是知道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能让这些理论变成现实的方法，而且“相信”这件事本身也不会让我有任何损失，所以选择了‘相信’，归根结底还是‘不相信’。直到自己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只是回忆就足够让身体因恐惧颤抖，林将自己抱住：“这种时候真的很可怕。”
太过纤细别扭的事情艾伦不懂，其实林只要保持沉默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但她还是选择了坦白。这不也是“相信”的表现吗？林那么诚实，重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既然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就原谅你好了。”
嗯，他还真是大度又成熟的人呢。
艾伦心中的小人抱着手臂满足地点点头，觉得他都快被这样的自己迷上了。
但有一点是艾伦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的。
“不过你真的觉得害怕吗？”
艾伦特意凑过去假装观察林的脸。女孩子显然是在紧张的，眼神既期待又小心翼翼，同样也在观察他。
“我看你不仅一点都不害怕还玩得很开心，和塞拉小姐一起喝下午茶的时候就已经计划明天要去哪里玩要吃什么了。”
“这、这个是因为……”
被一针见血戳到重点，紧张的原因从担心不被原谅变成心虚。艾伦说的都是事实，她很期待明天已经安排好的行程。
但是有已经遭遇过一次事故的经验者在身边，难得不够让人安心吗？林绞着手指，好不容易才重新组织好语言。
“因为你也在一起嘛，而且还遇到了塞拉小姐。”
“……？！”
竟然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实在是太狡猾了。
冲击性的话语让艾伦忽略掉了还包含有其他人物的后半句，突然涌现的心情，现在就想要传达给眼前的这个人。
“可能你会觉得我有点奇怪，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奇怪。你刚才说了吧？其实直到今天为止你是不相信我的。”
只是用说的还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艾伦紧握少女的双手举到两人之间：“但就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我连你的谨慎多疑也喜欢。”
“？”
“就算知道你是个谨慎过头，对谁都所有保留的人，我还是喜欢你。”
“？”
“就算知道我是这样的人，还……”
都到这种时候了，偏偏林就是有动小心思的余裕：“你选择朋友的标准还真是令人意外。”
“……”
艾伦发现了，和外表给人乖巧到有些无趣的印象不同，这个人总是这样坏心眼。
“你真是恶趣味，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身为男人却总是被女孩子牵着鼻子走实在是太逊了，艾伦不服气，为什么脸颊发烫的总是他？他也想要看到林因为害羞变得红通通的脸。
虽然艾伦觉得自己也快要爆炸了，但还是咧嘴拉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强装镇定。
“那个时候你不是说了吗？你是因为喜欢我才主动告诉我皮带有问题。”
“？”
“曾经承认过一次的事情，你该不会要否认吧？”
“？”
林确实是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但……
这是不是超出预想太多了？
有种餐厅告诉你一等奖是五个热腾腾的肉包子，你却抽到三十天免费餐券的感觉，虽然搞错了，但最后餐厅老板还是把餐券给了你。
“也就是说你那个时候说的‘喜欢’，不是这种‘喜欢’。”林挣脱艾伦的束缚，脑袋一热就将左右手的尾指勾在一起，然后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右手食指伸入到左手拇指和食指构成的圆形之中，“而是这种‘喜欢’吗？”
“诶？啊……”
艾伦的脑海里出现了至少持续了五秒钟的空白，随后是一页页不能言说但曾经出现在梦境中的画面被快速翻过。
他的头顶现在一定是在冒烟吧？
“虽然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你也直白过头了吧？”
总感觉自己好像承认了很不得了的事情，但现在已经都无所谓了！
艾伦直接动手把女孩子还维持着“那个”动作的手指一根根掰直：“真是够了！女孩子不要随便做这种手势啊！”
担心林后续会不会又有其他惊人举动，艾伦干脆让十根手指从少女的指缝间穿过然后紧扣住，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从来到这里之后我就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想说，你原本是这种性格的人吗？”
“原来你能看懂哦？”林不禁在心里感叹，这是否能算是一种成长？
“我是送子鸟笨蛋还真是对不……诶？”比起反驳林对自己的刻板印象，艾伦意识到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向当事人确认。
“等等，也就是说……”也许这听上去很白痴，但艾伦还是要问，“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吗？”
“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吗？你那个时候表达的意思。”
“难道不是正在交、交往吗？”
“我们正在交往吗？”
她和艾伦什么时候发展到这个地步啦？
太过混乱反倒冷静了下来，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呢。林觉得自己现在的脑袋变得比平常还要活跃，一定之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能理智面对。
用反问回答的问题倒是其次，少女一脸正在状况外的表情给了艾伦最后一击。
艾伦几乎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内心不停对自己发问。
那至今为止他所做的事情，他的心情又算是什么？全部都是一厢情愿吗？简直羞耻到想要回到过去把一切都改变的程度！
“……？！”
趁机和混乱的思绪一起涌入艾伦大脑的还有一些陌生的画面，有谁正坐在草坪上抬头仰望在高空缓慢飞行的巨大船只，有谁正在一片浅色的结晶之中绝望地对着一群人哭喊，有人……
老爸？
快速跑过的记忆突然被放慢，艾伦看到了他的父亲格里沙·耶格尔。
这个男人看上去比艾伦大部分记忆中的形象还要年轻，脸上带着淤青，狼狈地跪在陌生的高墙上，双手捆绑在身后，十根手指全部被折断，血从绷带里渗了出来。
身体的力气被抽空，太阳穴传来阵阵难忍的刺痛。艾伦捂着头，膝盖发软地跪倒在沙滩上。
恍惚间艾伦听到林在喊他的名字，林也跟着一起趴在了沙滩上，慌张地确认他的情况。但很快林的身影就被抹去，出现在艾伦眼前的又变回了那片陌生的景色。
艾伦看到他正向着自己年轻的父亲走近，从口袋抽出一把小刀划破掌心。
“看好了，格里沙，巨人的力量是这样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