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这是乔镜第一次骑马。
……但也绝对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次。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蒸汽机车的发明对于人类来说究竟是何等伟大的进步,这玩意儿虽然速度不快,还每隔三小时才来一班,但光是一个优点就足以打败其他一切不足了——
它坐着舒坦。
景星阑带着他,一路骑着马风驰电掣,刚开始的时候,克服了恐高,一切感觉都挺不错的,道路两侧的风景秀丽,迎面而来的山风凉爽又畅快。
但很快,等风景看腻了之后,道路的颠簸就让乔镜陷入了一种“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人生迷惑之中。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乔镜在下马后扶着王府的大门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恢复了一些精神。景星阑喊管家给他拿来了一颗青梅含在嘴里,酸涩的汁水刺激得乔镜眉毛都拧成了一团疙瘩,不过也确实让翻腾的胃里好受了不少。
“当初从国外坐船回来的时候,我就是靠这个治晕船的。”景星阑掐了掐他的虎口,“感觉好点儿了吗?”
乔镜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皇兄还在府中吗?”景星阑扭头问候在一旁的管家。
老管家目不斜视道:“是,陛下已经在书房等待多时了。您现在要用膳吗?”
景星阑随口道:“可以,摆宴吧。”
其实按照规矩,面圣之前最好还要焚香沐浴一番,但景星阑实在不想再搞这些繁文缛节折腾乔镜,反正也就是吃一顿饭而已。老管家大概是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于是也识趣地没有提这码事,只是安静地为两人带路,来到了书房门前禀报。
“进来吧。”里面传出一道平和的声音。
书房的大门缓缓敞开,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古色古香的书房内,一位身穿白金色滚珠龙袍的男人停下了手中翻书的动作,抬眼望向他们。
乔镜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没有什么传说中的真龙天子、王霸之气,现代某些戴着金链子的煤老板气场都比面前这位强。
可久居人上者,给人的感觉也与寻常人截然不同。
这位大梁君主虽然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但当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时,还是会让人有种胆战心惊的忐忑感。
“皇兄,”景星阑轻咳一声,像是在抱怨,又似乎是在为乔镜解围,“这可是你说想见见人的啊,如今把人给你带来了,怎么又不说话了?”
梁帝轻哼一声:“朕为什么想见人,你自个儿心里没数吗?”
因为两人的对话,书房内凝滞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就连站在一旁存在感约等于零的老管家,这会儿都忍不住偷偷松了一口气。
乔镜略显僵硬地朝梁帝行了一礼:“草民乔镜,参见陛下。”
“免礼,”梁帝挥了挥手,扫了他一眼,这回不像是上次那样故意施加压力了,只是单纯的打量而已,“正好到了饭点,一起用膳吧。”
他并没有提起关于乔镜那本书的事情,估计是想在饭桌上闲聊着说。而知记道大梁也有“食不言”规矩的乔镜在听到这番话后,不禁对梁帝此人的不拘一格又有了全新的认识——看来这位君主,性格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随性不少啊。
这对于乔镜来说当然是件好事。
他最不擅长跟那种既位高权重、还寡言少语喜欢让别人猜他心思的人相处了。跟这种领导呆在一起,就算有八百个心眼子也摸不准对方在想什么,迟早得累死。像梁帝这样有话直说有气就骂,偶尔还会开点小玩笑但正事上从不含糊的皇帝,真是翻遍了史书都难找出几个。
在开饭前,梁帝还特意吩咐了就简单做几道菜,不需要按照宫中的规格来,可等底下的人把菜品都端齐上桌后,后乔镜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珍馐美食,还是重新认识了一遍“简单”这两个字。八壹中文網
他面前不仅摆满了酒酿清蒸鸭子、蒸螃蟹、樱桃肉山药、枸杞血燕粥、椰汁红枣炖雪蛤等等名贵菜品,还有一些用珐琅银碟盛的精致小菜,摆盘精致的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虽然看着像是萝卜,但乔镜可以肯定,这些东西的制作过程绝对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不知道多少倍。
……只能说,不愧是皇家啊。
按照规矩,第一筷子理所当然要由梁帝先夹。但面对这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他却也没吃多少,在简单喝了两口粥后,便有些兴致缺缺地放下了汤匙。
景星阑意思意思地关心了一下:“皇兄不再多用些吗?还是说,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那倒不是,”梁帝叹道,“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了,身体老是觉得困乏,明明一天也没干什么,上完朝后就精神不振。吃饭也没什么胃口,稍微动两筷子就饱了,唉。”
景星阑问道:“那叫太医来看过了吗?”
“看了,说什么气血不足,开了些补气血的药,可惜没什么大用。”梁帝无奈道,“皇后问朕是不是思虑过重所致,问题是最近朕除了愁科举之事以外,其他也没有别的紧要事了呀。”
“科举?”
“你是有所不知,”梁帝话匣子一打开,就和普通过年和亲戚闲聊的二舅三叔没有任何区别,一脸的苦大仇深模样,当着乔镜的面就开始对景星阑大倒苦水,“这几年科举选上来的人才,那一个个的,不是江南府高官的二儿子就是燕京当地大户最宠爱的老幺,朕承认,他们在读书上确实有些本事,文章做得一个个比谁都好,可当了官以后呢?”
“派他们去搞民生,结果这帮不食人间烟火的进士们,为了提高当地百姓的收入,想出的办法居然是把农民种粮食的地全给铲了,改成种樱桃!而且还花官府的银子补贴农民养猪,说是要做成干肉卖给周边的小国充实大梁国库,可他周围那帮子小国的国民,七成以上都信佛!是他娘吃素的和尚!”
梁帝痛心疾首地一拍桌子,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直接破口大骂。正默默喝汤的乔镜都差点儿被他呛住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陛下……当真是不拿他当外人,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
眼见着梁帝又要开始骂街了,景星阑不得不出声提醒道:“那个,皇兄,冷静一点,先喝口汤吧。”
梁帝:“朕冷静不下来!气死朕了!”
记他端起汤碗,咕咚咕咚几口下肚,胡乱抹了下嘴,什么皇家礼仪君子风度全都丢到了脑后。介于他是皇帝,景星阑也只好当做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地夹了一筷子山药塞到嘴里慢慢咀嚼。
但梁帝却转头盯着乔镜道:“乔公子,朕看了你写的书稿,内容很有意思,和市面上绝大多数的话本都不太一样。既然你最初是以大梁为题,那朕倒要问问你,你对目前大梁的选官怎么看?”
乔镜婉拒道:“草民不敢妄言国家大事……”
梁帝直接打断他:“没事,朕允你妄言。想说什么说什么,不必顾忌。”
既然他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乔镜也只好勉强回答道:“草民认为,农业乃立国之本,商业乃国之血脉,但会赚钱的商人不一定会种地,懂农事的农民不一定会行商。官员也是人,不可能事事都精通,如今选官多贵族子弟,也是因为考试内容侧重于义理诗赋,学习圣人之言固然重要,但未免会造成学而无用空做文章的情况,民间那些普通学子,也很难在这方面胜过富人子弟。”
梁帝“哦”了一声,颇为感兴趣地追问道:“那你觉得应该考什么呢?”
乔镜垂下眼眸:“……草民不知。”
先不提这一时半会的能不能说完,要是他真说了,皇帝也真信了,那将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就算有景星阑作保,乔镜估计也脱不了干系了。
但凡涉及到选官改革的政策,那可是相当于动当朝权贵们的命根子啊。
“是真不知,还是不想说?”梁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朕看你写的故事里,那梅先生哪里是个落魄教书先生,无论是品性也好能力也罢,一看就是未来的文坛大儒,一代名相啊。都说文人喜欢借诗言志,怎么现在朕给你这个机会,你却避之不及了呢?”
这话说的刁钻,就连景星阑都不禁为乔镜抹了一把汗。可他虽然心里焦急,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宜出声插/入两人的谈话,否则维护的意味就太明显了,反而会惹得梁帝不高兴。
表面上,男人只是沉默地敛着眉,神色平静,但那只紧捏着筷子的泛白手指却暴露了他真实的内心。
桌上一时安静下来。
就连站在梁帝身后的贴身太监都为乔镜捏了一把汗,但乔镜却并未沉默太久,而是不卑不亢地淡淡道:“文人的确有借诗言志这一说,但陛下特意把我从乡下喊过来,恐怕不是想听我说了什么,而是被草民这个故事触动到了心里的念头了吧?”
梁帝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撑着下巴,哈哈大笑起来。
“有意思,”他笑着对景星阑说,“还真跟书上说的一样,天底下的奇人都喜欢猫在深山老林里隐居,还个个都有一副怪脾气。”
他摇了摇头,啧啧感叹道:“朕就说呢,你怎么最近突然说着要在京郊小住,果然有猫腻。”
景星阑也勾起唇角:“哪里,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梁帝笑了一会儿,正色对乔镜道:“朕能从文字中看出来,你和那些卖肉干给和尚的混账家伙们不一样。不知你是否有入朝为官的想法?”
把他和那些人对比,乔镜一时不知梁帝究竟是在夸他还是在贬他。但既然梁帝都主动开口邀请了,乔镜若是答应的话,他未来在大梁起码也是个天子近臣的级别。
可惜,乔镜现在记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自己到底该怎么委婉地拒绝梁帝的邀请。
但或许是他纠结的表情太明显,梁帝已经明白了乔镜的想法,他笑了笑,也没有继续坚持,毕竟方才的邀请也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按道理是不符合朝中规矩的。
“若是不愿的话就算了,让朕看看后面几章的书稿,这个总可以吧?”
“当然。”乔镜松了一口气,把随身携带的书稿双手递过去。
但梁帝才一接过来,捏了捏手中纸张的厚度,就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这么薄?”他纳闷道,“我听说你已经存了起码六七日的稿子了,怎么才写这么点?”
乔镜:“…………”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被一国之君当面催更。
甚至还嫌弃他文章写得短小。
这份侮辱有些大,他睁大了眼睛,在身旁景星阑的憋笑声中努力辩解道:“草民近来有些卡文,几度删减,精益求精……”
“这里面怎么还夹了几张随笔?”梁帝不理会他的解释,低着头只顾看,没两下就翻到了几张一看就不是书稿的内容,顿时眉头皱得更紧了,“好哇,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乔镜磕磕巴巴道:“这,这个是临走时太急,一没注意就夹在里面一起带来了。”
梁帝没看过瘾,人也没捞到,自然心有不满。
本来想着板起脸吓唬吓唬乔镜,可景星阑又在旁边,梁帝一看他专注地盯着身旁青年的含笑眼神,就知道自己没法继续逗这年轻人玩了。
他在心里暗叹一声蓝颜祸水,皇弟真是被迷的不轻,干脆耐下性子,顺便把那几张随笔也一起给看了。
这些随笔都是乔镜写着玩的,内容全都是他在刘家村的所见所闻,还夹杂着一些对田里秧苗的观察记录。乔镜自己觉得写得挺枯燥的,比起随笔来说倒是更像记录和日志,什么今天天气如何啦,刘家村人如何采茶炒茶啦,小院里的牵牛花花苞又长出来几个小米粒啦……总之,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当成闲聊的话题人家都会嫌你啰嗦的那种。
大约是感受到了摸鱼的快乐,他还在随笔中用大篇幅详细描写了景星阑做的那些农家美食:
腌制好的鸭腿肉肉质肥美紧实,丝缕分明,最适宜配上自酿的米酒,饭前稍蒸一下,满院咸香,馋的村里的几只猫狗都蹲在院外不肯离开;喷香的金黄锅巴切成小块,还可以适当撒上一些孜然和辣椒面,咔嚓一口,又脆又上头;还有流黄的咸鸭蛋配上煮得稀烂、米粒入口即化的热腾腾白粥,再来点清脆爽口的红油竹笋……
正所谓对于种田美食文的喜爱是刻在每一个农耕文明人骨子里的基因,梁帝虽然贵为一国之君,日常吃的都是寻常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珍馐,却也免不了被这些惟妙惟肖的美食描写所吸引。
或者更确切的说,比起单纯对美食的渴望,这更是久居深宫的梁帝对乔镜笔下惬意自由的田园生活产生&30记340;憧憬和向往。
可正当梁帝看得入迷,想要翻下一页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手中空空如也。
没了。
看完了。
——多么寂寞如雪的三个字。
说实话,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梁帝此时复杂的心情。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乔镜一眼,问道:“你这随笔,还打算继续写下去吗?”
乔镜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应该会的吧?”
他说完这句话后,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天地里的那些青苗被刘十一压坏了不少,但在来的路上,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景星阑。
“记得多写点,朕要看。”梁帝不知道他的思绪已经放飞到了九霄云外,接着说道,“到时候写完了就让暗卫送过来,也免得你们来回跑了……等一下。”他摸着下巴沉思起来,“朕是不是许久都没有出过大梁城了?正好朕最近身子疲乏,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也不错。”
闻言,景星阑脸上的笑容瞬间一僵。
要是梁帝来了,那他们还过什么二人世界?
他忙出声劝道:“皇兄,贸然离京太危险了,还是三思吧。”
随行的太监也劝道:“陛下,您是万金之躯,不能轻易犯险啊。虽离京城不远,但这穷乡僻壤的,万一有刺客怎么办?”
“你说的也对。”梁帝点点头,“以朕的身份,确实挺危险的。”
大梁虽然威名在外,战无不胜,但也和周边的很多小国结下了梁子。不少因为大梁戍边军被迫流亡在外的王子皇孙对梁帝是恨之入骨,甚至不惜花重金聘请刺客进京刺杀。自梁帝登基以来,光是御膳房和太医院就已经抓到了好几个奸细叛徒,更别提其他地方了。
但还不等景星阑松口气,梁帝又道:“朕若是微服私访的话,这样就安全许多了吧?正好可以用这种方法清理一下身边有二心的家伙,朕就不信这么好的机会,他们还能忍住。”
景星阑:“…………”
您搁这儿钓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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