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押吧,”顾珺竹指着堆在桌子上的地契和房契,平稳的声调不带任何感情。
他的眼睛扫视着前厅,掠过或哭或抖或怒等神态各异的男男女女,最后停留在一个身穿朱红色襦裙的女子身上。
那个女子,不知是吓呆了还是原本就呆,傻楞楞地站在前厅中央,眼神扑朔迷离。
其实并不是她呆,也不是被吓呆了,而是茫然不知所措。
仅仅半小时前,一个叫凌烟的现代女子刚刚穿越附体到凤汐国洛邑县这个女子的身上,成为这具身体的新主人。穿越来到前世,凌烟只能用诡异来形容自己的遭遇。
刚才,她坐在市图书馆翻阅一本古文物书籍,突然被里面一对朱红色凤凰耳环所吸引。
凌烟不由自主伸出左手捏了捏左耳耳垂。在那里,有一颗黑色小痣。事实上,她的左耳和右耳耳垂上各有一颗痣,不偏不斜长在了戴耳环的位置。
从很小的时间起,她对着镜子看耳朵上的痣,就对耳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眷恋。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自己带着前后摇弋的各色耳环,漂漂亮亮的模样。
大学毕业后,她向母亲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想去扎个耳朵眼,但母亲一直不同意。
妈说,她两耳一边一个痣,说明前世是个望族千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财万贯,荣华一世,肯定会给她这辈子带来好运。
妈还说,耳朵上长痣,一生不为钱所困,不被疾病所苦,未来的另一半经济条件好,一辈子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一旦扎破了,所有的福气也都要烟消云散了。
孝顺母亲的凌烟最终也就没能如愿以偿。
半年前,母亲突心脏病去世。
仅有的亲人不在了,作为对母亲的怀念,她决定再也不扎耳朵眼了。
今天,猛然看见这对优雅精致、美轮美奂的耳环,再次掀起了她旷岁持久的眷念。
凌烟的眼神专注地凝视着高昂凤头上那只墨蓝色的凤眼,隐隐约约感到自己被一股灵异古怪的力量所吸引。
“快来啊、快来啊……”随着一声声不知从哪里出的话语,凌烟眼前出现了一个微弱的亮点,从墨蓝色的凤眼中绽放而出,慢慢变成了成一只朱红色的凤凰,越来越大,向天际无限绵延。
凌烟吓得瞠目结舌、魂出七窍,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像被大风卷起的棉花浮在了半空,旋即被牢牢地吸进了那束炫目的朱红色神秘之光中。
当她再度反应过来的时候,感到自己在拼命地吸气,却怎么也吸不进来,嗓子哽噎着,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像充满了气体的气球一样快要憋炸了。
她两手掐着嗓子,前后打着转转。猛地,不知谁在背后用力拍了一下她,她大咳一声,从食管中喷出了一颗小小的葡萄粒。
原来被噎住了。凌烟看着咕噜噜滚在地上的那颗小葡萄粒,恨不得用脚跺它几十下,报复一下这个夺命仇人。
生命的通道终于打开了,她贪婪的吸进了一口口保命的空气。
十分钟前,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被身边两个丫鬟模模样的小女孩连拉带拽拖到了前厅,扔进了一大堆古装打扮的人群中间。
据说,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
据说,对面那双拥有黑漆漆的眼睛、英俊洒脱外形的男人是她的未婚夫,叫什么暂时还不知道。
据现场直播,凌烟用了进来后的十分钟时间,异常清醒地弄明白了一个问题,她的未婚夫上门不是给她祝寿,而是来抢她家的财产,全部财产。
现在,一家人都不吭声,她也识相地继续装着糊涂。与其一说就露馅,还不如不说,等着别人说。
“画押吧,”顾珺竹在未婚妻的身上看不出所以然,再度开口了。
其实是他傻,一大家子人都没人出头,指望着从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子身上打开缺口,他简直是七窍通了六窍,只剩一窍不通了。
顾珺竹继续耐心地等待着,挺拔而内敛的身躯冷静沉稳、波澜不惊。
凌烟继续观察着。
在她左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花白头的男子,面色苍白,眉目下垂,像个入定的方丈一般端坐,一动不动的保持着沉默。
在老人的下,一个中年男子像一只挣扎的猛兽,脸憋的通红,眼珠突出,脖子上的青筋暴涨,不停地向外喘着粗气。
下一眼,看的凌烟变貌失色,毛骨悚然。
中年男子身边,坐着一位荼蘼花开风采依然的中年妇女,居然和亲生母亲一模一样的容颜。
这样的震撼,竟让她比觉自己身处异世更骇然。
后世二十二岁丧母,子欲养而亲不待。
前世十八岁重逢和母亲长相一样的人,她瞬间了有了归属感和割舍不掉的情愫。
这种情愫会极其可怕地拴住她的一辈子。
从不信命的凌烟,此刻为了眼前和母亲一样的人,她愿意虔诚的相信了。
这一刻,凌烟决定了,后世没了亲人,前世必定不辜负上天的恩赐,她要为那个女人重新绽放自己的精彩。
凌烟始终在观察分析着别人,全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成了所有人聚焦的中心。
她的身份,注定了她要成为今天的炮灰。
家里的每个人视她为拯救凌家的唯一救命稻草。
挽救了凌家是她分内的责任和义务。挽救不了凌家,是她的无能和耻辱。
终于,中年男子坐不住了。他走到凌烟面前,压低了口音说:“烟儿,爹实在无能为力了,为了凌家的颜面,为了这几十口子人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你去求求顾少爷,现在只有你了,或许他能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我们凌家留下一个栖身之所。”
弄明白了,这个中年男子是自己现在的爹。
从爹的语气里,凌烟还得到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自家的败落是因为自家的无能,而不是未婚夫的巧取豪夺,不择手段。
这样的话,属于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她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在她的右手,是她从进门就不动声色、稳如泰山的未婚夫。父亲的话音刚落,未婚夫脸上虽然带着诚意,语气却毫无退让:“很遗憾,凌小姐,我做事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真的没办法答应你,凌家所有财产包括这座宅子都要改姓易主了。”
“顾珺竹,你,你不要……”凌烟的父亲想说出“欺人太甚”的话,又因为心虚扎住了。
对方光明磊落买了他家的房、他家的地,根本不是欺人太甚。
唯一的区别在于买家不是陌生人。如果是陌生人的话,恐怕他就傲气地不哀求人家了。
啊,原来本主和自己一样姓凌,如果巧不巧的也叫凌烟就好了。还有,未婚夫名叫顾珺竹,又解决一个大难题了。
凌烟为自己的聪明欢呼,在职场接受的第一个教育就是少说话多干事,用在这里就是少说话多观察。
成效显著。
现在,凌烟开始自动代入了,符合原主身份的表演该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代女子,即使再有才、再有胆也不可能像现代社会的女汉子那样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
那么,小鸟依人、可怜兮兮的模样应该比较符合了。
凌烟彻底把自己伪装成了前世女子。
她惊恐的小脸在朱红色锦缎襦裙的衬托更加惨白,不断溢出眼眶的泪水滑过脸颊,惶惶然恐惧不安。
可这只是表象。
没人知道,此时此刻,面对面的未婚夫妻,一个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一个人冷漠深沉,气宇不凡,相差千里的外表,不妨碍两颗七窍玲珑心想到的是同一个问题,凌家衰败的缘由。
这个家里没有一颗坚强的心脏,没有一个有力的拳头,没有一个负重前行、可以担当的主心骨。
老一辈不堪重负,中年人有勇无谋,小一代纤弱女流,关键时刻,没有人能冲上去撑起凌家头上的天,遮住淋下的雨。
百年凌府的败落在所难免。
凌烟替原主家叹息。
顾珺竹替未婚妻家遗憾。
良久,坐着的老人缓缓站立起来,打破了尴尬难堪的冷场。
他虽然自尊地站起来了,内心却有着巨大的苦楚和凄凉。
眼前这个昂藏七尺、清新俊逸,被冠以凌家女婿的年轻人,当年他百里挑一的宅心仁厚的小男孩,今天成了扼断凌家咽喉的恶魔,残忍地熄灭了他心中越来越黯淡的希望,将凌家拖入了无底的深渊。
自己到底是该称赞他还是该厌恶他呢?夸他聪明还是诅咒他的无情呢?
就在这么一个艳阳高照的时辰,在他孙女十八岁喜庆日子里,他鬼魅般的出现了,带来了让凌家倾家荡产的不争事实和结果。
从顾珺竹出现到现在,他身边案几上一杯碧绿的清茶还在飘着袅袅的热气。
原来时间也有嫌平爱富的毛病啊!
罢罢罢,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威严地伸出右手指向了凌烟。
“我,我……”此时的凌烟,一脸泪水,胆怯地倒退了好几步。
“烟儿,你来。”老人毅然决然地将改写凌家命运的悲惨屈辱之笔交到了凌烟的手中。
啊,名字也一样,好巧不巧的。但是怎么又这么倒霉呢,上天注定么?
她有爹,爹明明才是最佳人选啊。
凌家丧钱辱家的最后一笔,应该由这家的男人去签,否则,凌家世世代代的子子孙孙都会把败家的罪名安到她凌烟的头上!
“画押吧。”顾珺竹的声音轻如鸿毛。
“画押啊!”凌宇飞的声音重如泰山。
两个原本该四眼仇视的人,居然能够心有灵犀,两张嘴说出了同样的话,联手送给凌烟一顶败家女的桂冠。
这是什么世道啊,欺负人不带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