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那和尚听不见,故而华夙明目张胆地嘲讽着。
黑猫绕着腿一圈圈走着,也不蹭人,就光遛弯。
华夙那略带刻薄的声音传至容离耳畔,“好一个照应。”
和尚垂眼看向地上的黑猫,只一眼便收敛了目光,未能看出古怪。
“就连俗家弟子也未必这样妖里妖气。”华夙淡声道。
若是猫脸上能看出神情来,垂珠的脸上定写满了“嫌厌”二字。
容离装作听不见她说话,见这和尚答应,便弯了眸子,双目润得好似雨后虹销雨霁的天,“那便有劳这位小师父了,也不知小师父如何称呼?”
和尚开口:“法号子觉。”
华夙没吭声了,也不仰头看人,敷衍地转了几圈便蹲了下去,动也不动。
容离弯腰把这猫儿抱了起来,仰头朝天上看了一眼,掌心朝猫背上轻拍了一下。
这一猫一主委实古怪,猫一举一动俱是敷衍,其主的手就落了这么一下,也不知是含糊搪塞,还是在克制。
容离轻声道:“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得快些到吴襄镇才好,天若是黑起来,手边连个火折子也没有,只得摸黑走路了。”
这法号叫子觉的和尚点头道:“姑娘说的是。”
随后,容离一瞬不瞬地看他,赤着双足,有些无措,还冷得微微发颤的,那湿漉漉的狐裘落在地上,早已不能穿。
和尚朝她赤着的双足看了一眼,移开视线,“姑娘的鞋……”
“不知丢在何处了。”容离垂下眼帘。
和尚思忖了片刻,“待我去寻匹马来。”
“那我便在此处等着小师父。”容离蜷着趾头,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睫颤颤巍巍,分外可怜。
待那和尚一走,她便退了一步,拢紧了衣襟,踩在了自己那像在泥里滚了一圈的狐裘上。那狐裘虽沾了水,却不至于全都湿透,只是脏得不成样子,踩在上边时,冰冷的脚心才稍稍暖起来丁点。
官道上静凄凄的,周遭参天的树被风刮得簌簌作响,艳阳从叶间洒落,照在黑猫身上。黑猫仰头,绿瞳映着光,原本圆溜溜的瞳仁顿时变得尖锐凌厉。
容离面上那柔弱乖顺的模样略一收敛,虽仍是病恹恹的,可却像长了刺一样,像是去了弦的长弓,纤细却凌厉。
怀里的猫不屑一动,华夙寒着声道:“当心那和尚。”
“我知。”容离轻哂,“他也不知信了几分,不过这四处萧索,从哪儿找来马?”
“一会便知。”华夙道。
“你如何看出他沾过业障的,又如何得知他身上沾了鬼气?”容离轻着声,将怀里的猫捧高了一些,怕它听不见一般,凑到它的耳边说。
说话时,那若有若无的气息落在黑猫的耳朵尖上,耳尖那一撮细小的毛微微一动。
华夙沉默了一阵才淡声开口:“不必靠这般近,你说得再小声,我也是听得见的。”
容离这才放低了手,“你倒是说说,如何看出来的?”
“再迟些,你也能看得见。”华夙并未明着回答,说得不清不楚的。
她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沾过业障的和尚,身上佛力不再纯粹,面上有杀伐之色。”
“所以方才那金光才伤不着你?”容离回想方才种种,记得那金光落下时,华夙可是连躲也不躲,好似没有半分害怕,早知那金光奈何不得她一样。
“不错。”华夙应声,“若他身上未沾鬼气,佛力纯正,那我定已不能动弹。”
容离听愣了,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未揣测清楚,在那什么妖鬼界里,华夙原先的境界究竟有多高,又是跌到了个什么地步,才让一个凡间的和尚能令她动弹不得。
“觉得帮我亏了?”华夙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这丫头远比旁人所见的要精明,且又是祁安容氏的千金,若是亏本买卖,想来是不会做的。
容离摇头,踩着柔软的狐裘,双腿累得直发颤,若这狐裘是干净的,她早想坐下来了。可惜,知晓那和尚会回头,她必不能在此处给自己画张椅子坐。
她小心翼翼抱着猫,跟抱祖宗一样,手不敢太松,亦不敢搂得太紧,“怎会,我是信你的。”
“记得信我便好。”华夙幽幽开口,声音寡淡疏远,好似并不十分在意。
过了一阵,远处传来马蹄声。
黑猫伏着一动不动,“容长亭若要救你,势必会去最近之处寻人求助,吴襄镇离此处近,说不定他们当真在镇上,如此,便恰能遇上。”
容离颔首,“我料到如此,才答应与他同行,路上再试试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怀里黑猫绿瞳一掀,不咸不淡道:“来了。”
容离踩着自己的脚背,趾头被冻得发红,身上原本湿了大本的缎裙已近乎被风吹干。她面色泛红,身上竟不觉得有方才那么冷了,抬手往额上一试,隐约觉得额头似乎烧了起来。
她往远处瞅着,过了一阵果真看见了匹马自远处奔来,马上坐着个穿着僧袍的和尚。
和尚手里牵着两根缰绳,另一匹背上未坐人的马紧跟在后,嘚嘚飞奔着。
那两匹马……
有些古怪,浑身漆黑如墨,疾驰而来时,四足快得好似晃出了虚影。
仔细一瞧,不是什么虚影,是烟。
浓浓黑烟从两匹骏马身上腾起,两双赤红的眼俱是无神,这烟并非因火而起,而是鬼气,这两匹马分明已经死了。
“兽魂。”华夙忽道。
容离身子本就弱,今日受了凉,又长途跋涉,如今烧得头昏脑涨的。
难怪和尚这么快能找来马,合着找的不是活马,而是死马。
子觉骑着跑停至她身前,扯紧缰绳令马匹停下,翻身下马道:“姑娘久等了。”
“不知小师父哪找来的马?”容离走上前去,细白的掌心覆在马脸上,掌心下一片冰凉。
如今她身上烧得滚烫一片,这对比当真鲜明。
“恰好遇到一支商队,便跟他们买了马。”这和尚撒起谎来也是面色不改。
容离微微颔首,“有劳小师父,待我见着了爹娘,必得好好谢过小师父一番。”
“不必,举手之劳。”子觉倒是一副不进油盐的模样,好似方才轻蹭了容离掌心的人不是她。
此时容离未说,她不知这和尚打的什么主意,若他当真与那青衫鬼萝瑕有干连,想来心思不纯。
未待子觉伸手去扶,容离已将猫放在了马背上,随后扯着裙角翻身爬了上去。
这黑猫委实乖巧,在马背上伏着不曾乱动,甚至还一声也不吭。
容离上了马,更是觉得头昏沉得厉害,这身子一烧起来,好似五脏六腑俱是烫的,就连呼出的气息也滚热炙灼,身上的气力要被蒸干了。
她双手双腿俱是绵软的,偏偏面上看不出,双颊有些泛红,面色竟还看起来好了些许。
子觉收回手,复而也上了马,“姑娘会骑马?”
“学过一些。”容离面色不改。
实则不是因为学过,而是她抱着猫靠近时,这马便畏畏缩缩的,好似被吓着一般,连尾巴也不甩了,和垂珠头回见华夙时一模一样。
华夙伏在马上,明明轻飘飘的,却好似一块磐石,压得这马乖顺无比。
容离看出这马害怕,这才有底气上了马背,硬是扯出了一句“学过”的谎来。
她学葫芦画瓢地拎起缰绳,喘着气缓缓坐直了身,叫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小师父,我认不得路,你在前边骑,我跟在后边。”
“姑娘可要跟牢。”子觉将马腹一踢,身上冒着鬼气的马顿时迈开了腿。
容离跟在其后,这马一跑起来,更是颠得她头痛欲裂。
华夙知晓她在容府时未出过几次门,自然也猜得出她本不会骑马,她语气里不见鄙夷,仍是不咸不淡的,“你果真胆大,倒不怕这马将你甩下。”
子觉尚在前面不到十尺处,容离不敢轻易开口。
华夙自顾自道:“你可知这些畜生为何怕我?”
容离摇头,她早觉得古怪,华夙将自身鬼气匿在体内,她若现出原形,寻常人姑且看不出她是人是鬼,更别提她如今藏在一只猫儿的躯壳里,身上更时多了几分生息,也不知这马怎会怕到这般顺从。
“威压。”华夙漫不经心开口,“乃是威慑逼压,叫人臣服屈从。境界既到,便可收放自如。”
容离听得似懂非懂,一个不留神,便看见子觉又奔远了些。她也不急着追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那你究竟是什么境界,如今又剩几成功力?”
“不可说。”华夙头也不抬。
子觉回头看见她落在后边,便扯紧了缰绳停下等了片刻。
容离追上前去,喘着气道:“久未骑马,有些生疏了。”
实则她只顾着坐在马背上,连马镫都没有好好踩,这马便如受指令,稳步向前。
“无妨。”子觉眼一垂,暗暗朝马背上伏着的那只黑猫看了一眼。
猫紧紧趴在马背上,被甩得左右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唤,有一声没一声的,听声音是在怕,可那双碧绿的竖瞳却冰冷平静。
“姑娘这猫儿竟是有几分灵性,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子觉见她奔近,又轻踢了马腹,另身下骏马又迈起步来。
他话音方落,华夙抬头瞥了他一眼。
容离笑得落落大方,“在庙会上买的,路上小摊小贩纷纷拥拥,我一眼瞧见了它。”
她话刚说完,嘴角蓦地一僵,讷讷道:“不知这猫儿可是有哪儿不妥?”
“不曾。”子觉敛了眸光,“黑猫辟邪,姑娘挑得好。”
容离未应声,僵起的唇角软了几分,眸子弯弯的。
华夙轻呵了一声,不屑开口。
容离攥紧缰绳,已不大能支撑住,身子烫得厉害,气息也是越喘越急。她缓缓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寒气,见和尚神色未变,问道:“不知小师父可是专程出来驱鬼的,那慑了我神志的,莫非是什么惹不起的大鬼?”
子觉道:“如此来无影去无踪,当为大鬼。如今祁安百鬼出没,姑娘日后当心。”
容离轻轻应了一声,心道这和尚果真知晓百鬼齐聚祁安一事,那昨日的大雾,他定也是清楚的,兴许也曾参与其中。
半个时辰后,吴襄镇落至眼底。过了桥便是镇口,街市上熙熙攘攘,似乎恰逢圩期。
入了镇口,便听见身侧熙来攘往的人俱在说方才进镇的一行人。
“那几位似乎是从祁安城来的,我父君先前在祁安,见过那容家的三夫人。”一妇人道。
“为首那位难不成便是容家老爷?”
“可不就是容长亭么,看他神色匆匆,也不知遇了什么事,竟要将镇上的梢公都招了去。”
“还拿了不少木板和麻绳,带着人从西口出去了,似乎要上化乌山。”
“化乌山这几日未犯涝呀,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桥断了,先前我便觉得那桥不大稳固,怕是要断的。”
“呀,我前日还说要上化乌山祈福,幸好未去,否则福未祈到,还折了命!”
“两位夫人还在客栈里歇着,不知是何人被困在了山上。”
容离吃力下马,把马背上的猫抱了下来,捏起一只袖口掩在唇前咳了两声,唇角若有似无地勾着,心道,这不就巧了么。
她怀中黑猫立起身,碧绿的眸子冷漠地转了转,淡声问:“你打算如何。”
“看来三娘四娘俱在此处,爹却是去化乌山找我了。”容离未刻意压低声音,她朝远处张望,觅着容府的马车,气息幽微地说:“小师父,我得先去同家人报个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