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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离也想不通,画祟能与她结契,究竟是不是因她死过一回,可若是如此,她能死而复生又是因为什么?
华夙碰了碰她的脸,收手时后退了一步,“皇都冷,让你的婢女给你多加衣。”
容离本是不觉得冷的,这屋子下也不知有未挖地龙,怪冻的。被华夙这么碰了一下,她脸忽地发烫,连铜镜也不必照,那耳根定然已经红透了。
半晌才闷声道:“不冷。”
这单府本就不大,她这一来,想来府里全该知道容家出事了,若是有爱嚼舌根的,这事儿必会传到府外去,只是单家没落,想来也不会像容家在祁安那般,出点什么事俱会传得满城皆知,若想让周青霖知晓,还得靠她自个儿推波助澜。
华夙退了几步,坐到了鼓凳上,双眸敛着,身侧黑雾旋起,连黑袍也被掀了起来。
容离看出她是在修行,轻声问:“你如何才能好得快一些?”
“那得去寻个阴气重些的地方。”华夙不以为意开口,似乎并不大在意自己功力恢复的快慢。
容离着实想不出什么地方的阴气会比较重,许也只有乱葬岗一类的地方了。
“也不是非得去找什么阴气,现下这点修为保住你我性命已足够。”华夙不咸不淡道,“总不会让你把命撘在我身上。”
容离攥着身下的褥子,“我又不是怕被牵连,想你快些好罢了。”
华夙轻哂,“现下倒也不急,我们就在这皇城里,妖鬼轻易不敢作乱。”
容离迟疑,“若是有像养婴那般的。”
华夙哼了一声,“也得它承得住在皇城的紫气才行。”
过了一阵,三个丫头回来了,一个个手里要么拎着水壶,要么端着食盒,还提着一些平日里会用到的丝帕和木盆。
小芙把盛满了水的瓷壶放在了桌上,掀开桌上的盖碗看了一眼,看是洗过的,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回在客栈里时,那从杯里跑出来的虫子当真把她吓着了。
她倒了一盏水,给自家姑娘端了过去,“姑娘喝水。”
容离接过去抿了一口,眼一抬,“那嬷嬷带着你们走了一圈了?”
小芙颔首,“单府不大,走了一会便能把路记下了。这单府比容府要小上许多,也不知姑娘住不住得惯,不过这儿离闹市远,倒是挺清净的。”
容离笑了,把盖碗给回了她,“单家肯收留咱们就已是大发慈悲,你还想挑三拣四呢。”
小芙忙不迭道:“哪里,我这不是担心姑娘么。”
空青打开食盒,将一些小食端了出来,俱是些米糕和软饼,花花绿绿的,还挺好看,“姑娘,这是从庖屋里拿来的,若是饿了便暂且吃上一些。”
容离这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自离了祁安后便是在赶路,不光碰见了丹璇的魂,还要躲萝瑕派来的鬼,这一急起来,连饿都忘了,现下经这丫头一提,才觉得浑身使不上气力。
空青知晓自家姑娘一累起来便面色苍白,乏得连手都抬不得,匆匆端了过去,“姑娘尝尝?看模样应当是好吃的,捏得跟莲叶荷花一样,这皇都里的厨子都是好手艺的。”
华夙本还在敛目修炼,听见这话,周身急旋的鬼气蓦地一沉,直往她那身黑袍里钻。她眼一睁,淡声道:“还要人给你喂到嘴边?”
容离一顿,这才抬手捏起了一块荷花模样的饼,生怕碎渣掉到床褥上,一只手在下巴边上接着,小小咬了一口,咽下才道:“好吃的,我吃一块便好,余下的你们尝尝。”
小芙在她身边跟惯了,还真的不客气地伸手来拿,嚼了几下囫囵吞下,眼睛亮着道:“好清甜。”
空青和白柳面面相觑,见小芙都要吃完了,这才壮着胆子吃了起来。
小芙又道:“隔壁下人住的房还未收拾,看来得咱们自己收拾了,不然夜里也不知如何睡,那嬷嬷倒是把床褥给了咱们。”
容离微微颔首,“那你们早些去把屋子收拾好,若是有事,我再过去唤你们一声。”
三个丫头齐齐点头,跨出了门槛便去收拾隔壁那屋子了。
华夙侧身朝容离看去,看出了这丫头面上的乏意,“困了就睡,时辰还早。”
容离摇头,一副郁结的模样,细长的眉微微皱着。
华夙眉一抬,“在想什么?”
容离心知什么事都瞒不住这鬼,坦白道:“惦记着你先前说的话。”
华夙心里一琢磨,方才她说过的话可不少,也不知容离惦记的是哪一句,“你还想我猜你的心思?”
容离哪敢,眼睫颤了一下,翕动如蝶翼,眸光好似沁了水,“我想寻个时机同姥姥姥爷聊聊我娘的事,她半个魂都能转世,那余下的半个魂又能在哪,总不会……生来就只有半个魂。”
“不无可能。”华夙平静道。
容离听得一愣,对这神神鬼鬼的事不甚了解,“还有人生来就只有残魂的?”
华夙神色如常,慢声道:“人有三魂,残魂转生不无可能,但寻常人定是不行的,转生后会如何,得看余下的魂是什么,有的人生来不知喜悲怨怒,有的人生来痴傻,有的木讷如傀,俱是因失了魂,落了魄。”
容离细细斟酌,想着在客栈里见到的丹璇,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缺魂少魄的。
华夙叩着桌,眸光沉沉地望着某一处,眉心朱砂稠艳至极,目光却甚是冰冷,“若是如神仙妖鬼,修炼后魂入元神,三魂成一,即便只余下半魂,也不至于痴傻呆愣。”
容离手里还捏着那块荷花饼,手指都给捏麻了,“那丹璇……”
“你且先去问问你姥姥姥爷,我现下也说不准。”华夙道。
容离颔首,看了看手里的荷花饼,又抬起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地尝着。
隔壁屋里咚隆作响,跟拆家一般,也不知三个丫头在干什么,一会儿院子里水声哗啦,木桶咚一声落进井里,那脚步声来来回回响着,却无人说话。
先前在容府里,虽过得也不算顶好,但至少是个熟悉的地方,如今颇有种寄人篱下的局促感,不光是容离,就连这三个丫头也未必住得惯。
近傍晚时,小芙才来敲门,小心翼翼道:“姑娘,隔壁屋子收拾好了,那嬷嬷叫姑娘去主厅用饭,说是府里的主子们都赶回来了,姑娘恰好能去见一见,认认人。”
容离起身出门,身后跟着一只常人看不见的黑袍鬼,“那便去看看。”
空青和白柳未跟着一起,只小芙在前边,带着她去了主厅。
主厅外没有伺候的婢女,门是掩着的,里边传出细碎的说话声,几人相谈甚欢。
小芙有些紧张,往窗棱望了一眼,又回头看向自家姑娘,“单家的规矩和容家不一样,下人不必跟进里边伺候的,我、我回院子里等姑娘?”
容离听着里边分外清晰的说笑声,没一个声音能认得出来,不知说话的谁是谁,颔首道:“你先回去。”
小芙三步一回头,生怕自家姑娘被吃了。
华夙站在她身后,轻轻一嗤,“她就像是怕你被狗叼走一样。”
“哪来的狗。”容离小声道。她走上前叩门,屋里顿时静了一瞬。
单栋在屋里说,“离儿?”
容离在屋外贴着门道:“姥爷,是我。”
“快快进来。”单栋连忙道。
容离推门进去,只见桌边坐得满满当当的,除了单栋外,俱是生面孔,今儿刚来时的单流霜未见,想来是还在先生那学诗。
单栋站起身,拉开了身侧的椅子,“到姥爷这儿坐。”
他身边,一个华发老妇正定定看着她,好似看失了神,连眼珠子也未转上一转。
容离低了一下身,闷声不语地走了过去,拘谨地坐了下来,不着痕迹的将桌边坐着的人打量了一圈。
“像,真像啊。”老妇忽地开口,双眼已是通红一片,和单栋才见着她时别无二致,想来这就是丹璇的生母林鹊。
既然是要认人,单栋便起身一一介绍了一番,坐在他身侧的果真是林鹊,林鹊身边的男子乃是单金珩,容离还得唤他一声舅舅。
这舅舅长得也很周正,乃是丹璇的长兄,身边坐着他的一子一女。那姑娘年岁与容离相仿,看着是矜持端庄的,只是单金珩这儿子有些流里流气的,许是身上穿金戴银的缘故,太过张扬了。
大姑娘名唤单挽矜,那公子单名一个筠,两人闻言纷纷起身,朝容离敬了酒。
容离端起那拇指头大的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她身子弱,一滴酒入腹就能让她浑身不舒服,端起看了一阵,仍是在踟蹰。
单栋挡住了她的手,“以茶代酒,以前丹璇还在时,也是喝不得酒的,光抿上一口就要咳个天昏地暗,还能昏昏沉沉睡上半日。”
容离从善如流地放下酒杯,转而端起了茶,敛着眸子顺从地喝了一口。
林鹊叹了一声,“我本以为她这么多年还在怨咱们,故而才连娘家都不肯回,哪知……”
“今儿在桌上便莫要说这些了。”单栋道。
林鹊只好止了声,吃菜时一时在悄悄打量她这外孙女。
舅舅单金珩道:“多吃些,既然来了,便安安心心住下,有何不顺心的,便同舅舅说。”
容离应了一声,低眉敛目的,柔弱又顺从。
华夙垂头看她,只能瞧见个发顶,这丫头神情倒是拘谨小心,身板却坐得笔直,哪有半点低微,分明是在装模作样。她淡声道:“说了这么久,倒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未提及。”
容离闻声顿了筷,轻着声说:“此番本不该来叨扰姥爷姥姥的,只是从下人口中听闻,娘……走前也想回单家看看,可惜身子不好,连远路都走不得,离儿想着,来一趟皇城,替娘看一眼姥爷和姥姥也好,娘以前在单家时,也不知是什么模样,可惜……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这些。”
她说话轻,说得有气无力的,一双眼战巍巍抬着,眼珠子湿淋淋的,似只鹊儿。
单栋陡然抿住了唇,固执地挺直了腰背,实则手已在微微颤着。
林鹊险些流出泪来,“说来你也未见过丹璇,一会儿我同你说说她。”
容离颔首,慢腾腾噙起笑,眼梢有点红。
华夙按着她的肩头俯身,直勾勾地看了她一阵,抬手屈起了一根手指,往她眼梢一抹,轻嗤了一声,“我当你真哭了。”
容离不动声色,夹起碗里堆高的菜往嘴里放,细细嚼着。
“先前在客栈里时,也未见你有多不舍。”华夙一双眼近乎要贴上容离的脸,靠得奇近,说话时,丹红的唇近乎要摩挲上她的侧颊。
容离心底其实有些迷惘,许是自幼未同丹璇相处过,她对这生母的情谊并不是十分重,可提及丹璇时,心底是有些空的,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
不能说不在意,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未说话的单挽矜忽地开口,“若不是姐姐从祁安来,我还未曾见过有谁身边带了三个婢女的,这得伺候得多精心。”
光听这话,颇有几分揶揄的意思,可偏偏她笑得矜持,好似没有别的意思。
容离朝她看去,莫名品出了这丫头话中的调侃,轻着声道:“我进来单府,本已是给单家添麻烦,身边还带着三个婢女,多少不应当,三个丫头的开销也不少,我出祁安时恰好带了些银两,也够我和这几个丫头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便不必麻烦姥爷和姥姥了。”
平日里单挽矜哪见过这一句话要喘上三次的人,这一段话说下来,这自祁安来的表姐姐便似要断气,脸白得厉害,像被欺负狠了。她登时住了嘴,朝她爹单金珩看了一眼。
单金珩皱起眉头,“来了单府,平日里的花销便不必管,总不能苦着你,从容府里带来的东西自个儿留着,日后总会用得上。”
容离只得颔首,“谢过舅舅。”
随后,单家这几人随意聊了几句,又是有说有笑的,不同在容府里时,用饭时鸦默雀静,碗筷碰撞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华夙不吃凡间的东西,却少不了一番评论,挑剔又凉薄地说:“这鱼蒸得不如容府里的厨子,蒸老了,那猪颈肉你倒是可以尝尝。”
容离平日里吃的便不多,现下已是半饱,她朝那猪颈肉看了一眼,并不想伸筷。
这饭吃完,下人这才进屋收拾,林鹊过来挽住了容离的胳膊,哑声说:“头一回来都城,可要上街走走?姥姥闲来无事,恰也好出去松松筋骨。”
容离乖巧地点了一下头,“那离儿便陪姥姥走走。”
华夙抬起撘在她肩头的手,似乎不甚兴致,但还是勉为其难道:“上一回来凡间的皇城已有百年,正好看看如今的皇城是什么模样。”
容离眨了眨眼,没应声。
出了单府,得走上一段路才到闹市,其间林鹊一直抓着容离的手。
容离知晓林鹊是在想丹璇,便任她捏着手,那只手皱纹深深浅浅如沟壑纵横,掌心温热,一刻也不松。容家的老夫人走得早,容长亭他爹也早不在世,她还是头一回被老人家这么捏着。
林鹊叹了一声,许是先前拮据惯了,如今单府虽已比以前好上了些许,她出门仍是不带婢女,观其身上也未戴什么首饰,和寻常老妇无甚不同。
她借着灯笼的光将容离细细看着,微微眯着眼,又是一声叹息,“若非你来,我……都快忘记丹璇是什么模样了,以前日日想她,白日想,梦里也想,可惜年纪大了,再是想也是会记不清的。”
容离眼一掀,“容府的下人说,单家从未派过人前去。”
林鹊一愣,“去过的,带了些虾蟹,都是丹璇在皇城时爱吃的,可东西既都收下了,怎说从未见过单家的人?”
容离登时想明白了,容长亭压根不想让丹璇知道单家去过人。
林鹊将信将疑,敛了疑虑,轻叹一声道:“那时候单家一直不景气,许多事都得我和你姥爷亲自照看,是半步离不得皇城,否则……我定要亲自去一趟的,后来腿脚不好,有了闲暇也去不得了。”
“我真有那么像她?”容离小声道。
林鹊摇头,“是有几分像,她身子不好,自幼便常常吃药,可如何也调理不好,你姥爷请过一个法师,那法师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说她命薄福浅,和死人无异,这身子是好不了,起先咱们还不信,后来花了不少钱购进了些名贵的药材,果真养不好她那身子。”
容离眼睫一颤,“那道士还说什么了?”
林鹊目露迷惘,“太久了,已经忘了。”
华夙在边上说:“那道士倒是有些本事。”
林鹊又说:“你娘幼时比你还挑嘴,像方才饭桌上的菜,她得有三样是不吃的,你舅舅贯来疼她,平日里若是见她未吃几口饭,便悄悄出府买上些小食回来给她,有一回吃坏了肚子,我和你姥爷便将他责骂了一顿,你娘哭着替你舅舅求情。”
容离微微张着唇,心里泛上酸楚,“那娘又是如何和我爹认识的?”
林鹊皱起眉,好似不大喜欢容长亭,声音骤然冷了几分,“容家是走镖的,这你应当清楚,那时候你爹恰好来了皇城,单家有好几批货便是交由他们护送的,他无意间见了丹璇一面,往后便常常到府上做客,花言巧语的。”
她一顿,敛起眼道:“后来单家出了些事,且容长亭又说他能帮上一二,我和你姥爷便……允了这门婚事,没想到丹璇这一走。”
林鹊哽咽了一下,说不出话了。
容离皱起眉,“我先前听人说,我娘和我爹是青梅竹马。”
林鹊摇头:“哪来的什么青梅竹马,这祁安和皇城隔了那么远,见上一面可不容易。”
容离心一凉,不曾想这也是假话,除了容长亭,想来也没别的人能杜撰出这话了。她拐弯抹角道:“我娘既然肯嫁,当也是心悦我爹的吧。”
林鹊摇头,“丹璇自幼懂事,我现下一回想,也不知她当初是不是真心想跟容长亭走。”
容离想了想,轻着声讷讷道:“难不成娘还在皇城时,还有别的心仪的公子?”
林鹊捏着她的手往人声鼎沸处走,引得华夙频频低头。
“倒是有个人这么多年,也未忘记丹璇。”林鹊忽道。
容离心底已浮起一个名字,却仍是问:“是谁?”
林鹊极淡地笑了一下,“一位姓周的,现今还常常往单府送礼。”
华夙幽幽开口,冷淡道:“她是不捏着你便不会走路了么。”
容离心说,鬼就是鬼,哪懂什么人情世故。她暗暗回头看了华夙一眼,眼倏然一眨,瞪得圆圆的。
华夙哼了一声,本是想刻薄地挖苦一句,话已至舌根,开口却是道:“你该问问她,丹璇是不是她亲生的。”
容离心思一转,“那姓周的,想来和娘关系匪浅,许也还不知娘……过世一事。娘身子不好,我也一样,想来我也是命薄福浅的。”
林鹊皱眉,“此话日后可不能乱讲。”
容离应了一声,垂着眼说:“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也不知娘是不是和我一样。”
林鹊皱起的眉头许久未能舒展,踟蹰道:“你娘尚在襁褓中时,我和你姥爷从山中将她抱了回来,她自幼便带着病气,想来……应当是生下时便落了病根。”
华夙轻嗤,“果真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