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夜色刚降,街上彩灯高悬,四处仍是吵吵嚷嚷的,热闹得不输白日,吆喝声一声接一声,摊贩似是不知疲。
酒楼高塔上悬满了灯笼,放眼望去,如天河跌落凡尘,将星光撒得四处都是。
容离这才明了,原来丹璇当真不是单家老爷和夫人亲生的,这一趟本就觉得叨扰,此番更觉得不能多留了。难怪丹璇当年跟着容长亭去了祁安,想来……多半是为了报单家的恩情。
林鹊年纪大了,得微微眯起眼才看得清容离的脸,这迷离的彩灯下,容离垂着眼,眸光晦暗,眼下小痣莫名像是一滴泪,可怜得紧。
容离还未说话,便察觉林鹊将她的手又捏紧了几分。
林鹊皱着眉头看她,往她手背上拍了两下,“虽说丹璇是我和单栋从山上捡来的,可凡事都讲究一个缘字,既然将她带回了单家,我和单栋便是把她当作了亲女儿,原……也不想她为了单家委屈自己去祁安,可她走时却是一句怨言也不曾说。”
容离气息一乱,压着声问:“姥姥可还记得是在哪儿捡到我娘的?”
林鹊脚步一顿,朝某一处望去,眼眯着,“出皇城北门,约莫三里处有座犬儿山,那山不高,半山腰有座空庙,空了数十年了,我和你姥爷就是在庙里捡到的丹璇。那日办了丧事,要下山时忽然下了雨,我和你姥爷进庙里躲雨去了,恰好听见婴儿啼哭,一看,不知是谁家的孩儿被丢在了山上。”
她顿了顿,有些踟蹰,“本是不该抱回来,毕竟那地方有些晦气。”
容离讶异,随即问道:“为何这么说?”
林鹊轻叹,“那庙是空着的,山又是座坟山,故而常常有人在庙里停棺,有些棺椁一放便不抬走了,丹璇尚在襁褓时,便被搁在了一口棺材边上。”
将小孩儿弃在山上也就罢了,还放在棺椁边,多少有些怪异。
林鹊捏着容离的手,“那小丫头哭得凄厉,我和你姥爷哪能装作听不见。刚听见这哭声时,我们还被吓了一跳,毕竟那山上黑灯瞎火的,这哭声来得吓人,可细听……又不像是什么妖鬼,便凑近看了一眼,看见了个约莫是刚出生的小孩儿。”
她细细回想,一边道:“裹在暗红的襁褓里,脸哭得又皱又红,看不出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我一时心软,便去抱着哄了一阵。雨下了一夜,我便抱了她一夜,后来才发觉这小孩儿一直哭,约莫是饿了。”
容离静静听着。
华夙淡声道:“若是凡胎,怕是已饿个半死了。”
容离不着痕迹地往后伸手,攥住了华夙的黑绸一角。
林鹊又道:“总不能将她留在山上,我和你姥爷把她抱回去了,走前壮着胆子推开了边上的棺椁,里边竟是空的,如今一回想,仍是觉得古怪,谁家下葬时不将棺椁抬过去,哪有放着棺材在庙里,背走尸又弃了婴的道理。”
“总不该是棺椁里的东西忽然诈尸,把人吓跑了,抛得急,连婴孩都忘了带。”华夙蓦地出声。
她的黑袍被拽得一紧,垂头才看见容离手里攥着黑绸,还白着脸闷闷不乐的,这才道:“我不说就是。”
容离暗暗瞪了她一眼,声音低低地说:“娘竟是这么到单家的。”
林鹊敛了眸光,拉着她避开了过路的人,“丹璇许就是因身子不好才被丢弃在山上的,至今也不知丢她的究竟是谁,可太狠心了。”
容离沉默了一阵,掂量着开口:“那娘幼时是什么样的,我在容家时,鲜少从旁人口中听说她的事。”
林鹊一听到“容家”这二字,当即又不乐意了,神色却还算平静,“她幼时啊,不大爱说话,可却分外懂事,我白日里绣花时被针刺着了手,夜里想借着烛光绣完,四处寻不着,后来才知那丫头悄悄拿去接着绣了,绣得还有模有样的。”
这样的事倒是稀奇,从前在容府时,容离听到的顶多是什么,大夫人身子弱,大夫人性子温和,大夫人鲜少露面,大夫人与老爷如胶似漆……诸如此类的话。
“山精?”华夙皱眉。
容离暗暗朝她睨去一眼,不解其意。
华夙兀自道:“山精化形后模样与人无异,心志却甚是老成,只不过山精这等东西向来脆弱,修为也高不到哪里去,若是只有半魂,恐怕撑不过一段时日便死了。”
“死”这一字从她口中吐出时,好似什么平平无奇的事,如凡间四季更迭,日落月升。
“那便不是山精。”华夙自顾自开口。
容离低声说:“我还从未见过娘绣花的模样。”
林鹊一时无言,拉着她的手往人群里走,她走得慢,可气力却不小,把容离的手拉得紧紧的。
容离被拽着,忙不迭回头,生怕华夙被挤走了,可转念一想,这鬼怎么可能被挤得走。
果不其然,那些摩肩接踵的行人头也不抬,就这么从华夙身上穿了过去,顶多拢了拢衣襟,被突如其来的寒意给冻得哆嗦了一下。
华夙一袭黑袍曳地,松散的发辫垂在身后,神色平静疏远,与这喧闹吵杂的街市格不相入。察觉到容离回头,她狭长的凤眼一睨,“好好走你的,回头做什么,也不怕撞着人。”
容离这才扭过头,顺从的被林鹊拉着走。
林鹊走了好一阵,挤出笑道:“你看看这街市里有什么看得下眼的,想来你在祁安时是什么都不缺的,可祁安和皇城终是不一样,皇城里有的,祁安未必会有。”
容离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想看上一眼,可又觉得疲乏,兴致不大高。她转念一想,小声道:“先前娘还在祁安时,姥姥也是这么常常带她上街么。”
林鹊脚步一顿,轻叹了一声,“她自小性子便很是沉稳,我常带她到街上,可她好似对什么都无甚兴致,后来长大了些,才多了那么点儿喜好,不再像幼时总是闷声不言了。”
华夙面不改色的在来往的路人中穿行,那目不斜视的模样,倒有几分倨傲,却也算不得是盛气凌人。她不管不顾地从那些行人身上穿过,足尖都不带拐的,无动于衷地说:“听着倒是有点儿意思。”
容离眼睫一颤,眼底映着彩灯斑斓的光,目光炯炯。
华夙平静道:“入轮回,转生投凡胎,方诞世时有些人是能记得前世之事的,但年纪一大,从前之事便日渐模糊,渐渐便记不清了,变得与常人无异。”
容离微微颔首,对林鹊道:“还是活泼些好,至少看着病气不会那么重。”
林鹊笑得勉强,“可不是么,从前我和你姥爷就盼着她能多说些话,别人家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我和你姥爷就盼她平日里能多出去走走,就只是在院子里站着见见光也好。”
容离走得有些累了,气息喘得重了一些,“娘以前在单府时,总是在屋里么。”
“她不爱出门,也不知是身子太弱了还是怎的,平日里在日光下站久了,便要说身上疼。”林鹊摇摇头,“跟使性一般,她那眉头一皱,我和你姥爷便不忍心为难她了。”
华夙在旁一嘁,“像你。”
容离瞪着眼,也不知哪儿像她了,她从未使过性子。
林鹊唏嘘道:“她虽然身子不好,可性子向来很倔,说一不二,她从不会撒娇服软,不乐意便是不乐意。”
华夙又自顾自道:“这么说又不像你了。”即便无人回应,她仍是能冷着脸乐此不疲地自说自话,虽然说得也不多,却偏偏要说。
容离在心底轻哼了一声,平日里不敢忤逆这祖宗,可心底没少挑刺。
林鹊回过头,“你还想听什么,若是姥姥记得,都说给你听。”
容离愣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林鹊的目光太过热切,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这分热切和容长亭将她当作丹璇时截然不同,林鹊的热切里透着朴拙诚挚,好似将她视若珍宝。
许是鲜少被人这么珍视,她一时觉得自己不该拐弯抹角的从林鹊口中挖话。
华夙明明能从万千凡人身上穿过,却偏偏把手搭上了容离的肩。她神色冷淡,看似勉为其难地侧了一下眼,“怎么,心疼了?”
容离咳了几声,想把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
林鹊拉着她顺着人流走,指着远处高耸的城墙说:“那便是皇宫,看着近,实则还有老远,今儿便回头了,走了这么久,你也该乏了。”
容离颔首,她确实累,可今夜累得值当,至少得知了一些事。
华夙松开按在容离肩上的手,转身沿着来路走,银黑两色的发辫微微一晃。刚转过身,她脚步陡然一滞,眯起眼朝一巷道深处望去,神情冷厉。
她神色变得太快,容离看得一愣,也跟着停下了脚步,险些踩上了这鬼拖曳在地的长袍。
容离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巷道里只一红灯笼在摇曳,连个鬼影也瞧不见。
那灯笼下的穗子被风刮着,那摆动的幅度稍微有些奇怪。
明明灯笼摇曳得慢腾腾的,底下的穗子却在急旋,好似被什么东西拨弄着。
容离气息一滞,把画祟抖了出来,紧紧握在了手中。
林鹊看她忽然停下,疑惑道:“怎么了,是腿疼了?”
容离摇头,装作漫不经心地正过目光,余光却瞧见灯笼的穗子上缠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鬼气。
太过稀薄,以至于她一时间未留意到。
华夙定定看了一阵,随后默不作声地迈开步子。
容离惴惴不安地回了单府,一路上憋了好一阵的气,险些把肺腑给憋得烧起,难受得不得了。
林鹊送她进了院子才依依不舍地回头,走前还拉着她的手说:“好好歇着,别的事无需多想。”
进了院子,三个丫头跟游魂一样在地堂上站着,闻声纷纷朝院门看去,眼神直勾勾的。
容离被看得一愣,讷讷道:“你们怎都在这呢。”
小芙埋怨道:“姑娘没回来,咱们怎么能歇。”
容离笑了,“你们可以进屋里等,何必在这守着门,这几日还不够累?”
“咱们担心姑娘还不成么。”小芙跺了一下脚,虽说这院子里已经没有外人了,可她仍是拘谨,眼珠子也不敢往别处转。
容离轻笑了一声,目光在白柳身上顿了一下,先前她觉得这丫头胆子大,现下才清楚,分明是硬着头皮装出来的。
白柳浑身在打颤,却偏偏要站得腰直背挺的,身板打得直,面色却僵得厉害。
容离眨了眨眼,实在是站不住了,便往石凳上一坐,喘了一下气才道:“究竟是怎么了?”她说话时定定看着白柳,分明是看出事了。
华夙微微眯起眼,朝那瑟瑟发抖的丫头走去,手一抬便从白柳的肩上拈起了一缕黑雾。
是鬼气。
容离看见那鬼气了,直觉这事儿不对劲,看着白柳说:“你说。”
白柳带着哭腔,“容府里的鬼是不是跟着咱们到皇城了,这一路穷追不舍的,是不是咱们前世欠了他们什么,要钱没有,要命只有一条,姑娘你说这鬼到、到底想要什么。”
华夙掌心一翻,丹红的唇张开,捏着鬼气的手随即一松,唇中吹出一股气。
只一瞬,那鸿毛般轻飘的鬼气便被吹散了。
容离皱起细眉,“你在哪儿撞见的,莫不是看错了?”
白柳往后一指,指向下人住的偏房,“我方才小睡的时候,有东西在扯我的头发。”
小芙忙不迭摆手:“不是我。”
华夙捻了捻手指,像手上沾了灰,不以为意道:“不打紧,只是有东西跟过来的。”
这鬼口中的“东西”,容离不必多想便知是什么。
除了鬼,还能是什么。
容离佯装镇定地侧过头,不咸不淡地看了空青一眼。
空青陡然领悟,淡声道:“我不该捉弄你。”
一时间,小芙和白柳面上净是迷茫。
空青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捉弄人的,可她偏偏说得很认真,“先前容府出了那么多的事,在路上时你常常一惊一乍的,这样怎么能将姑娘伺候好,我便想看看,能不能给你壮壮胆。”
白柳扯着嗓子道:“壮胆是这么壮的么!”
容离站起身,轻声道:“方才走累了,我回屋歇歇。”
空青垂着眼俯了一下身,白柳还在一个劲地瞪她,就光瞪,牙齿咯咯地打颤。
进了屋,容离小心翼翼合上门,转头望向华夙的指尖,“方才那当真是鬼气?”
华夙抬着手,指尖干干净净,“不错。”
容离皱眉,“你先前不是说小鬼不会入皇城么,为何还会有鬼气。”
思及巷道里那摇曳得飞快的灯笼穗子,她又道:“在街上时,你往巷子里看了一阵,可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她终究还是个活人,即便现下已撞惯了鬼,可对“鬼”这一字始终带着点儿忌讳,话明明已抵至舌根了,可说出口时,却不由得换了个说法。
华夙把自己素净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一阵,五指微微张着,手指是又长又直,“不是小鬼,他似是特地找过来的。”
容离走到桌边点了灯,那火苗细细弱弱,只把桌角照亮了,她抬手护在那火苗边上,“他好似并不想避开你,否则也不必来招惹白柳,便是想叫你知道,他就在这附近。”
华夙面色冷淡,提着黑袍坐到了桌边,屈起手指慢腾腾地叩了几下。
“莫非是你的旧部?”容离眨了眨眼。
华夙没有说话,好似并不期望自己的下属会找过来。
容离思绪一动,“难不成是那只白骨鸮?”
“不是他。”华夙淡声否决,“他既然不急着现身,想来另有打算。”
容离愣住,小声问:“那便不管他了?可他若是萝瑕那一边的鬼,该如何是好。”
“跟在萝瑕身侧的,又如何耐得住性子。”华夙轻蔑地嘁了一声。
容离只好作罢,倒了一杯淡茶润了润喉,“那明儿可要去犬儿山看看?”
华夙唇边噙起笑,“你倒是比我急切。”
容离没吭声,双目映着闪烁的火光,澄莹透亮。她知晓华夙对画祟同她结契一事耿耿于怀,恰好,她也想弄个明白,总不能白白重活这一世。
翌日,头一个来敲门的竟不是小芙,亦不是白柳和空青,而是单家的小千金单流霜。
小姑娘敲了门,整个人近乎要贴到门上,眼巴巴地看着,小声道:“姐姐,表姐姐。”
这一声声的,跟叫魂一样。
在她敲头一下的时候,容离就醒了,睁着眼躺在床上望着床幔,半天没回神。她虽然眠浅,可回回睡醒时俱要懵上一阵,缓上好一会心绪才清明。
华夙就坐在床沿,冷着一张脸,不算焦炙,但一脸的不称心,“就这么讨小姑娘欢喜?”
容离没吭声,垂着眼看着那盖在身上的锦被,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周身也无甚气力,连着眸光也柔柔的,面颊苍白没有血色。
华夙掰着细白的手指头数,上挑的眼尾有几分薄媚,可因冷着一张脸,身上是连丁点娇妩也不见,只叫人怕她。她一脸的怠厌,“身边跟了三个丫头也就罢了,还给剥皮鬼画了张小丫头的皮,现下又招惹了一个,你也不嫌烦。”
容离眼皮子一掀,这才回过了神。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华夙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下,似要将她的嘴角扯开。
那手指冷飕飕的,跟冒着寒气一样。
华夙食指往下一拉,“应一声,莫不是还要我代你说话?”
容离不得不张开嘴,扬声道:“在呢。”
哪知,单流霜听见她应声更来劲了,“我能进去么,今儿先生告假,不用去学堂了。”
华夙倾身,直视着容离那双惺忪的眼,“昨夜怎么说的?”
容离仔细想了想,昨夜她究竟和这鬼说了什么。
华夙收回手,腰也直了起来,很是矜贵,“既然要去犬儿山,那便莫要和这丫头多纠缠,在别人屋门前吵嚷嚷,一看就不是个省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3
华夙: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