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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离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这祖宗是不待见凡人,还是单单不待见这单家的丫头。
屋外,单流霜还在小声说话:“昨儿姐姐你见着单挽矜和单筠了么,他们可有为难你?”
尽管华夙收了手,可容离还像是被扯着嘴角,唇微微张开,牙齿跟钻风一样,有点冻。她抿了一下唇,小声道:“我可未与她纠缠过。”
“那也得防患于未然。”华夙冷着声说。
容离索性遂了她的意,尚还惺忪的眼眨了一下,“那我不和她纠缠就是。”
华夙颇为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手指一勾,小芙昨夜放在架子上的木盆顿时飘了过来,好似有一双手端着,可托在木盆底下的分明是黑森森的鬼气。
那木盆悬在半空,盆中的水晃了一下,险些洒了出来。
水是干净的,只是经了一夜,早已经凉透了。
华夙的目光往下一斜,吝啬地伸了一根手指,探进水里搅了一下,原该凉透的水顿时冒起了热气。
单流霜还在屋外说话,小姑娘有些急了,抬高了嗓门问:“姐姐,你又睡过去了么?”她声音尖,听着就跟叽叽喳喳的雀儿一样,还真的应了华夙的话,有点儿吵闹。
华夙不以为意,方才明明听见那丫头说话就觉得烦,这会儿跟耳边过了风一般,“洗漱,完了咱们就上犬儿山。”
容离把搭在木盆边上的帕子拿了起来,“还得去给姥爷姥姥请个早,先前在容府里不必做这些,现下在单府里,姥姥姥爷待我好,想来还是该多走几步。”
华夙勉为其难道:“你乐意便好,又累不着我。”
容离把帕子浸进了盆里,那水温温的,算不得太烫,手刚泡进去,好似把筋骨都泡开了一样,舒服得很。她望见门纸上映着的人影,省得单流霜再叫唤,连忙道:“醒着呢,进来。”
木盆还悬在半空,怎么看怎么诡谲。
容离眼睫一抖,有点儿无辜,说话时全然忘了这木盆还悬着。
华夙一招手,立在远处的木架子磨着地嘎吱作响,似长了脚一般,转瞬便被鬼气推到了木盆下,那木盆往下一沉,老老实实搁在了架子上。
单流霜推门而进,穿了一身大红的袄子,衬得脸白生生的,甚至明艳。她刚进屋,就往容离那儿扑,噙着笑说:“姐姐今儿可要上街看看?我同你一道,这皇城里多的是好吃好玩儿的。”
站在边上的华夙又不乐意了,往旁走了几步,坐在椅子上,手肘屈了起来,面色冷淡地支着下颌。她身侧站着那只剥皮鬼,这剥皮鬼一动不动,身上穿着的衣裳比那单家丫头身上穿的还要华贵。
到底是精心勾画的,如此费神画出的皮,怎么也寒碜不到哪儿去。
华夙面上无甚神情,伸手去捏住了剥皮鬼的衣袂,两指轻捻着。
剥皮鬼本还能忍着不吭声,眼看着这新得的皮就要被捻皱了,才面无表情道:“大人。”
华夙不动声色。
剥皮鬼左右为难,用小姑娘细细弱弱的声音说:“大人,皮要坏了。”
华夙这才松了手,嘁了一声,“罢了,省得捏皱了还得给你换新皮。”
剥皮鬼语调平平,脆生生开口:“多谢大人。”
旁边这大鬼小鬼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容离悄悄睨去一脸,在拧干帕子擦了脸后,才慢声拒绝:“昨夜和姥姥去街上看了一阵,今儿不去了。”
单流霜不依不饶,“可夜里和白日所见可大不一样,夜里花灯好看,可白日里有趣的玩意儿更多,姐姐,当真不去么?”
容离笑了一下,刚要说话,便急促地咳了几声,脸都给咳红了,似是比纸还要脆弱几分。
单流霜哪见过这样孱弱的女子,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思来想去还是收了回去,“那姐姐还是该好好歇着,改日等你身子好了,咱们再出去走走,今儿风大,便莫要出门了。”
华夙支着下颌,轻轻一哂,“这丫头还算懂事。”
容离捏着帕子掩住唇,皱起的眉头缓缓展开,“改日定和你一起。”
单流霜左右看了看,“姐姐身边跟着的婢女呢,这都要日上三竿了,怎还不见来,总不该比主子起得还要晚吧。”
这话才刚说完,小芙在门外道:“姑娘醒了么。”
容离应声:“进来。”
小芙捧着木盆进来,冷不丁瞧见屋里多了个人,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细一看,认出来这是单府的小千金,这才抬腿走近:“单小千金也在。”
单流霜努了努嘴道:“我去把书给抄了,省得明儿先生问起时,一个字都未写。”
容离笑了一下,“去吧。”
单流霜不情不愿地走了,迈出门槛时还回头看了一眼。
剥皮鬼侧目看她,似是对别人家小姑娘身上穿着的衣裳感到新奇,眼巴巴看着她走远,还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似是又想要新皮了。
小芙本还很是拘谨,见那单家的姑娘一走,才松了一口气,捧着木盆走近。她把新盆放在地上,想将昨夜放在架子上的木盆换走,才刚碰及,忽觉盆壁……有些热。
小芙一个激灵,“方才白柳和空青来过了?”
她话音一顿,讷讷道:“空青和白柳明明也才醒,莫不是单家派了别的丫头来伺候姑娘?”
容离本还怕小芙被吓着,不想这丫头的心是真的大,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小芙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家姑娘,微微咬着下唇,看起来有点儿幽怨,“单家怎么能这样,是咱们把姑娘伺候得还不够好么,偏还要派别的人来凉咱们的心。”
容离登时无言,也不知这丫头怎这么多的奇思妙想。
小芙鼻子一酸,眼跟着也红了,“咱们跟着姑娘来了皇城,便无别处可去了,姑娘万不能将我和空青、白柳弃之不顾,只要姑娘让咱们跟着,咱们便能一辈子伺候姑娘。”
华夙轻笑,“还挺会争风吃醋的。”
容离无奈摇头,“是我睡不惯,昨夜未睡好,早早便醒了,我看你们屋门还关着,这几日又甚是疲累,只好叫旁人替我烧了热水。”
小芙这才眼巴巴道:“姑娘若是起早了,不必管顾咱们,叫咱们去做事便好,不然、不然……”
她支支吾吾的,转身端来盛了盐水的碗,和干净的瓦盅,“不然单家的人定要看不惯我和空青、白柳了。”
容离漱了口,见小芙拧了帕子,只好接过去又把脸擦了一遍。
她递回帕子,“我去见见姥姥和姥爷,一会儿出一趟府,空青跟着我就好,你在府里替我看着,今儿有没有贵客来访。”
小芙讷讷道:“贵客?可奴婢怎么知道长什么样的才算得上贵客。”
容离想了想,“他若是来,姥爷和姥姥定会去迎。”
小芙甚是不解,“可若是来了贵客,又当如何?”
“你替我盯着,看看来的是不是姓周的,若是,等我回来再同我说。”容离轻声吩咐。
小芙满头雾水,却还是点了头,“那姓周的,莫不是姑娘认识的人?”
“认不得,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与容家算得上有些关系。”容离慢声道。
坐在椅子上的华夙冷不丁开口,“她若知晓你是从何人口中听说的,怕是要被吓得不成样子。”
小芙颔首,“那我便替姑娘盯好了,姑娘且安心。”说完便端着木盆出门倒水了。
容离转过头,看向坐在椅子上时不时戏谑上一句的祖宗,摇头道:“我本不想吓她。”
她起了身,取下屏风上搭着的狐裘,轻抖了一下便披到了身上,细白的手指捏着丹红系带灵巧地打了个结,那毛绒绒的领子把下颌掩了小半。
“去见了姥爷和姥姥就走。”容离见那祖宗还坐着不动,也不知她怎又不乐意了,小声道:“我都依了你不带那丫头了。”说得有点委屈。
华夙站起身,“那便走,莫要磨磨蹭蹭的。”
容离出了门,朝空青招了一下手,那丫头便走了过来紧紧跟着。
进了单府后,她还未好好走过一圈,倒是空青已被带着认过了路,轻易便把她带到了单栋和林鹊住着的那院子。
林鹊醒了,正在院子里坐着,她听见脚步声便扭过头,看见来的是容离还有些意外,忙不迭站起身,“怎么过来了,今儿天冷,一会回去在屋里好好待着。”
容离走上前挽住了林鹊的胳膊,“醒了,便想着来看看姥姥。”
林鹊笑了,“有心了,只是你姥爷一大早就出门遛鸟去了,前两日刚得的画眉。”
容离垂眼道:“看来是离儿来晚了。”
林鹊拍着她的手背,“不晚,反正闲来无事,你多睡一会也无甚不可,这几日路上累着了,我还想着要如何才能给你补回来。”
容离摇头,“算不得太累,昨夜歇了一阵,已经好多了。”
林鹊眸光一黯,“以前丹璇还在时,身子比你还差,不歇上个十天半月的,怕是好不起来,你如今倒好,不过是睡了一晚上,便说好了。”
容离抿着唇没说话。
林鹊看了她一阵,抬手把她系紧的领子又捏紧了些,“看这脸色白的,可万不能着凉了,快些回去好好歇着。”
华夙眸子一转,银黑相间的发在发中翻飞着,那发辫看似要全然松开了,“你这姥姥平日里积了不少福缘,看着阳寿还长,下辈子应当能投个好胎。”
这人还活着呢,就说什么阳寿和投胎的,若是听在旁人耳中,定会觉得晦气。可容离和这祖宗相处了一段时日,早将她那点心思给摸得透透的,这已算得上是华夙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好话了,听着倒有几分像是想让她安心的样子。
容离笑了一下,轻声道:“今儿不歇了,想出去走走。”
“姥姥和你一道?”林鹊一想,又说:“若不让流霜或是挽矜陪着你也成。”
容离摇头,“我想自个儿四处走走。”
林鹊想着她许是在祁安时过得不大称意,现下在单家也住不惯,故而才想去散散心,索性道:“那路上要带着婢女才成,就在街市上走走便成,莫要往城郊去,这虽是天子脚下,可也要当心才是。”
容离听她絮絮叨叨叮嘱了一番,竟不觉得烦,颔首道:“听姥姥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出了单府后,她便带着空青往城郊去了。
马车还是从祁安驾出来的那一辆,马却已不是先前的马。
空青拉着缰绳,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可车舆前遮了竹帘,哪能看得见自家姑娘。她料想容离去的定不是什么寻常地方,否则也不会带上她,这三个丫头里,也只有她……跟着一同撞过鬼。
离城郊愈近,这房屋就越是稀稀落落,虽还算不上荒凉,但也静得出奇。
空青压低了声音问:“姑娘,为何要赶在今日去犬儿山,山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她已说得十分委婉,并非怕吓着自己,只是忧心那只鬼也在。
容离撩开了竹帘,面色苍白,“去山上寻一个庙,一会儿你在山下等我,我独自上山。”
空青一愣,握着缰绳的手骤紧,“姑娘当真要自个儿上山?山路可不好走,还是让奴婢陪着姑娘一起上山为好。”
她话音猛顿,僵着身问:“难道那一位现下也在姑娘身侧?”
容离回头看了那冷淡矜贵的大鬼一眼,小声道:“在的。”
空青已见识过鬼怪发威的样子,当即浑身冒起寒意,连头皮也跟着发麻,“那姑娘要当心。”
华夙轻哂,“她还怕我害你?”
容离放下竹帘,眸光莹润地看着这鬼,“你不要吓唬她。”
华夙不想看她那双湿淋淋的眸子,多看一眼,心肠便会忍不住软上一分,就跟中了毒般。她冷着声道:“我若想吓唬她,她早连命都没了。”
容离眉眼一弯,把画祟拿出来摩挲了一阵,离那犬儿山越近,心越是跳得厉害。
华夙看她一双眼精亮非常,淡声道:“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当年留有什么蛛丝马迹,也该寻不着了,此番去犬儿山,只得算是碰个运气。”
容离轻声道:“我运数一向不错。”
华夙侧目看她,也不知这病恹恹的丫头哪来的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姑娘?”空青听见了些许声音,以为容离是在唤她。
车舆里甚是逼仄,一人一鬼坐得极近,近归近,也仍是隔开了些许的,井水不犯河水一般。
容离翘着嘴角,许是怕被空青听见,故而倾近了些许,压着声说:“若是没这命,我如何遇得到你,你说是不是。”
“嘴张开,嘴这么利,我看看你的牙尖不尖。”华夙还真上了手,冷白的手指捏上了容离的下颌,将她低着头抬起了点儿。
容离不得不抬起下颌,顺势张了嘴,露出几颗玉白的牙。
华夙看她乖乖张口,心好似被拨动了一下,忙不迭收了手,冷哼了一声,“当真牙尖嘴利。”
容离坐直了身,垂眼摸着自己的下颌不说话。
竹帘外,空青等不到自家姑娘应声,料想若不是她听错了,那姑娘便不是在同她说话,干脆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将燥乱的心绪给稳了下去。
出了城郊不过三里便是犬儿山,犬儿山不高,与祁安的山相比,就跟小土坡一样。
空青把马车停在了山脚下,恭恭敬敬地躬了一下身,看着自家姑娘走远了。冷风旋近,她抬手抹了一把冷汗,忍不住朝那匹黄毛马靠近,这马虽不会说话,但总归是个活物。
容离走得慢,走一会便要歇一阵,这一累起来,双眼就跟蒙了雾一样,气息也甚是急促,她回过头,恹恹道:“你说我能不能画个人出来背着我上山?”
华夙垂眼看向她手里握着的画祟,“你倒是越来越会用这杆笔了。”
容离眼一弯,眼梢的小痣也跟着一动,“这鬼神之物,我却只是用它来代步,它若是有神智,指不定会将我斥责一番。”
“它的确有灵,只是轻易不会现身。”华夙轻哂。
闻言,容离怔怔抬起手中画祟打量,“竟真的有灵,它长何模样,何时才会出现?”
华夙淡声道:“笔主想它是什么模样,它便是什么模样。”
说完,她抬手一拨,周遭呼啸的山风好似波涌的浪潮,从四面飞旋而近。
容离原本站得好好的,身忽然一轻,垂眼一看,她竟被风托了起来,衣袂和裙摆兜满了风,她一个趔趄,足下空无一物,差点跌了下去,转瞬却又被风扶稳了。
“这……”
“不是不愿走么。”华夙黑袍曳地,手腕慢腾腾一转。
容离登时被风托着往山上去,果真连一步也不用走了,她发丝飞扬着,发里系着的朱绦全被翻了出来,那飞扬的衣袂好似成了蝶翼,如同就地化了个蝶。
这脚踏不着实地的感觉甚是令人惶恐,容离哪里敢挣,唯恐一挣便要摔下来,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脸色越发苍白,唇死死抿着。
正怕着,容离眼前忽地一黑,一双冰冷却柔软的手捂住了她的眼。
华夙在她耳畔道:“不看就不怕了。”
过了一阵,眼前骤然明亮,那托着她的风也悄然散去。
容离落回了地上,抬手捂着心口急急喘了一阵气,抬眸一看,眼前竟就是林鹊说的那个弃庙。
不想这么多年过去,这庙竟然还在。
在是在,却已是残破不堪,四处缺瓦断壁。
庙门大敞着,四处俱是积厚的尘,一眼便能望见地堂上摆着的几副棺椁,棺椁有的紧闭,有的敞着,里边里神像都已断了臂,灰黑一片。
有稀薄鬼气在周遭浮动着,这荒山野岭的,有鬼气也无甚古怪。
容离看了一阵,提着裙迈了进去,捏着画祟环视了一圈,回头问:“你可有看出来什么?”
哪知她一回头,瞧见的不是华夙,而是个青面长身的东西。
是鬼么?
容离蓦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想着这大天白日的,怎会有鬼敢出来造作,就不怕被艳阳一晒便灰飞烟灭了?
五根冷白的手指擒上了那东西的脖颈。
华夙拢紧了五指,银黑二色的发丝自长辫上散落,轻盈柔顺地垂在颊边。她神色甚是不屑,丹唇翕动着道:“哪来的青皮妖。”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