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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班主姓赵,听其说这一班子都是老班主年轻时捡回去养的,故而取名也颇为随性。如今的班主叫赵大,和他一起驾车的男子名唤赵三,坐在里边的两位姑娘,一名赵小四,一唤赵小五。
赵小四便是那发上簪花的姑娘,模样长得水灵灵的,只是眼神似乎不大好,眸光有些木讷。她微微眯起眼,朝木板凳底下那箱子所在之处睨去一眼。
容离坐得不大踏实,总觉得那箱子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可先前听他们吵闹,那箱子里的应当只是一些唱戏的行头。
这戏班里一三四五都有了,那二了?
小芙是个憋不住话的,当即问道:“你们师父取名可真够随性的,可……赵二在哪儿呢?”
赵大被问得竟是一愣,他半个身还探在车舆里,眸光忽地游离了起来,好似在踟蹰摇摆。
小芙看他神情古怪,小声问:“莫非是病了?”
赵小四随即应声,“是病了,咱们这班子每年皆要沿着橡州、兆鸣、跫则和皇城走一个来回,途中要唱数十场戏,二哥的嗓子坏了,唱不得,故而未和我们一起来。”
若非昨夜里听到那争吵声,好似什么人被害了,容离定信了他们的鬼话。
人一说起鬼话来,怕是连鬼神都会被骗。
小芙讷讷应声,“原来如此,嗓子坏了是该好好养,毕竟还得讨日子,你们这……唱一场戏能挣得多么?”
赵大神色缓和,“不算多,但足够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有时遇上大方的老爷,便拿得多些。”
小芙微微颔首,“昨夜我……”
她话音刚吐出喉咙,这戏班里的一三四五俱是一愣,面色骤然一变。
容离皱起眉,当即咳了一声,轻声道:“昨夜里睡得还成,那客栈虽是在镇上,却不输皇城里的客栈酒家,床褥还挺软,就连饭菜也挺香的。”
小芙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不错,咱们姑娘平日里若是睡不好,次日便要头疼。”
她一顿,又干巴巴道:“今儿未见头疼,想来睡得还挺沉的。”
赵小五轻声说:“睡得好便成。”
那在车舆外边牵着缰绳的赵三却一句话也不说,很是沉默。
明明天色尚早,晨光晦暗,镇上已有不少来往的人。
赵大将帘子往下扯了点儿,省得旁人看见容离的相貌,他朝容离看去,摇摇头:“官兵所呈画像,实则与姑娘不是那么相像。”
容离颓然一笑,好似十分勉强,“那班主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赵大往自己眼梢一指,“画像上的姑娘这儿有一颗痣,且相貌冶丽。”
他一顿,又说:“旁人都说这儿长痣的,是因上辈子流了太多泪。”
容离笑:“上辈子苦了,这辈子才能苦尽甘来。”
华夙在边上冷冷淡淡地嗤了一声,“说得好像你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何模样一般。”
赵大退出车舆,扯了扯帘子,将车舆遮严实了,省得有路人往里看。
赵小四和赵小五闷声不语,也无人问容离究竟被诬蔑了什么,好似各自心中都藏了事。
华夙将那两个小姑娘打量,“心中有鬼。”
容离亦是这么觉得,那木箱里的行头,指不定还真是赵二的。
华夙寻思了一阵,自顾自道:“只是这几人身上实在干净,连一丝怨念阴气都未沾上,这就古怪了。”
容离缓缓挪了一下脚,脚后跟一个不经意便踢上了一个箱子,咚的一声,险些被淹没在马蹄声和轱辘声里。
赵小四和赵小五却齐齐回头,两人俱是一低头,朝木板凳下看去。
容离故作疑惑道:“怎么了?”
两人匆忙收敛了眸光,果真心里有鬼。
赵小五小声道:“那木板下放了东西,怕是不好放腿,姑娘要不来我这边坐。”
容离摇头,“无妨。”
华夙双臂往身前一环,眼皮耷拉着,甚是高不可攀,姿态疏远而倨傲。她眸光一垂,丹红的唇翕动,“那木箱里不过是些衣裳和盔头,无甚特别的,他们怕的哪会是一些锦缎绸布。”
从皇城到橡州,约莫要走个两日。两日里,这一三四五俱是提心吊胆的,一个魂不守舍,既不去动木板下的木箱,也不容旁人去碰上一碰。
三个丫头知晓到了橡州便要和自家姑娘分开,恨不得半寸不离,用糨糊粘到姑娘身上去。
幸而皇城里的巡廷司未追过来,许还在皇都搜找她的身影。而那五路邪祟和萝瑕等鬼也不知所踪,指不定已经跟丢了。
临近橡州,容离心知和篷州又近了许多,不由得心焦,心一急,便忍不住将画祟拿了出来,在手里来来回回把玩着,就跟手握滚珠一样。
华夙原本环着手臂,好似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偏偏在她捏起画祟的时候,回头看了过去,眸光定定落在了她握笔的手上。
容离手一顿,甚觉不解,这鬼怎好似连后脑勺都长了眼睛,她这才把画祟拿出来,这鬼便是一个回头。
华夙神色古怪,定定看了一阵才别开眼,问道:“这笔好捏么。”
容离往旁睨了一眼,见这几个姑娘都歪着头睡着了,才悄悄点了一下头。
华夙意味深长道:“也不怕这笔扎手。”
容离索性把画祟收了回去,忽地想起,这鬼还未告诉她,画祟中还藏了什么隐秘。
此时一经琢磨更觉古怪,明明慎渡要的是鬼王印,却偏偏想夺画祟,还想要华夙的命,好似画祟、鬼王印和这鬼是连为一体的,得将画祟和这鬼齐齐毁去,才拿得到那物什。
容离百思不得其解,这鬼神之事与她本就如有天堑之隔,她一个凡人,又如何琢磨得清楚。
赵大这一路甚是沉默,待过了一石桥,才道:“橡州就要到了。”
橡州离篷州约莫还有两日的路程,算不得太近,也称不上是远,但还算是安定,至少战火未烧过来,城中百姓虽因战事惴惴不安,总归还犯不着逃难。
进了橡州,小芙眼鼻一酸,在车厢里抽噎了起来。
她哭得太过突然,引得赵小四和赵小五俱回头看她,就连空青和白柳也颇觉无措,不知这丫头怎忽然哭了。
小芙哭得不成样子,眼巴巴看着自家姑娘,一时说不出话。
赵大听见哭声,撩开帘子往里看,只见小芙哭红了眼,还打起了哭嗝。他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小芙也觉丢人,可她就是舍不得姑娘。
白柳讶异道:“你哭起来好像兔子,恰好这一路未吃到什么好,红烧兔头倒是不错。”
小芙登时哭停,只是那嗝还在打,磕磕巴巴道:“我、不过是、累难受了。”
白柳狐疑:“姑娘都没你娇弱。”
眼看着两人又要拌嘴,空青只好道:“小声些,别将旁人吵着了。”
小芙和白柳陡然噤声,各自别开头,谁也没看谁。
自打从祁安出来,这两丫头一个哭是因怕被姑娘舍下,一个却是因为怕鬼,谁也没好到哪去。
赵大却信了小芙的话,思索了片刻道:“既然几位姑娘还要赶路,不如明儿天亮了再走,今夜便在咱们这歇一歇,也好省下住店的钱。”
赵小四颔首,明明昨夜就是她与赵大在吵,现下却和和睦睦的,好似从未有过龃龉。她附和道:“从橡州到今旻,这一路怕是不好找到借住之地,姑娘们今夜还是在咱们这歇歇吧。”
三个丫头齐齐朝容离看,容离只好颔首:“如此也好,倒是麻烦你们了。”
华夙皱眉,“也不怕这几人没安好心。”
橡州比不得皇城和祁安,且又临近篷州,现下明明天才刚暗,街上却只有寥寥几个人了。
在这石板路上,四面静凄凄的,马车的轱辘声尤为清晰。
到了地方,三个丫头先下了马车,站在底下伸手去扶两位姓赵的姑娘。
等到人都下了马车,站在边上的赵大才目光闪躲地爬上了车舆,将车舆里的东西一件件往下搬。
赵小四和赵小五站在下边接,马车刚停时,两人明明还笑着,现下唇抿成一线,俱是笑不出来。
容离站在边上,等赵大搬到那个古怪的木箱时,她倏然抬眼。
华夙勾了一下食指,一缕鬼气好似氤氲的云烟,慢腾腾飘了过去。
鬼气缠上了赵大手里的木箱,转瞬间那木箱好似便沉了几分,他一时没拿稳,木箱脱手而出。
箱子在地上摔开了盖,里边的东西全滚了出来,果真是一些行头,还有缀着彩珠和翠绿流苏的盔头。
容离看不出什么,不知这几人怎会怕成这样。
华夙却皱起眉,提着曳地黑袍倾下了身,手往那盔头上轻碰,皱眉道:“原主已故,其上沾着极淡的鬼气,若非碰了一下,还真觉察不出来。”
她站直了身,将方才碰及那盔头的两指捻了捻,“死了却不见魂,连死气都这么稀薄,那魂灵是去了哪里?”
连这鬼都不知道,容离又怎会知晓。
赵小四忙不迭蹲下身,将翻出木箱的行头全塞回了木箱子,急匆匆将木箱一合,快步往院子里搬。
赵大连忙道:“没拿稳,幸好未磕到人。”
待将东西搬完,几人齐齐进屋,一段时日未回来,这屋子乱得不成样子,到处俱是尘,一看便不像是有人打扫的样子。
赵小四和赵小五忙不迭去收拾屋子,把干净的床褥换上了,又简单擦了几下桌子。
小芙四处看了一圈,疑惑问:“不是说赵二在家么,怎这屋子好似没有人住。”
赵小五正拧帕子呢,险些将帕子给丢回了盆里,她磕磕巴巴道:“二哥常出远门,寻好友一起游山饮酒,有时候去久了,数月才回来。”
小芙更觉疑惑,“他的嗓子,莫不是喝酒喝坏的。”
赵小五不吭声了,权当默认。
华夙将这院子打量了一圈,淡声道:“按理来说,亡者都会魂归故里,那赵二若当真被害死了,不缠活人,便会回到这宅子来。”
容离悄悄环视了一圈,当真瞧不见什么亡魂,若非方才那翠珠盔头上的死气不假,她定怀疑那赵二其实并未离世。
赵小五拧干了帕子,将其晾在了回廊的扶手上,转而和赵大、赵三进屋搬东西去了。
屋里窸窸窣窣了一阵,赵小四想起宅中还有客人,连忙道:“姑娘若是累了便先进屋歇着,那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
容离倾身答谢,转身进了屋,却并未歇息,而是悄悄支起了窗往外看。
三个丫头跟进了屋,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那大鬼还在不在,轻易不敢开口。
小芙抬手一拍脑袋,匆匆把竹箱里的垂珠抱了出来,这猫在竹箱里呆了一路,都给呆蔫了。
猫儿无精打采的,身子软趴趴,它鼻子一动,也不知嗅到了什么,蓦地转头朝容离身侧看去,浑身的毛随之炸起。
白柳看呆了,心道姑娘身边定站了什么东西。她想着先前在单府里时,小芙安慰她时所说的话,恶鬼也怕凶煞之人……
于是,她悄悄憋了一口气,冲着容离背后大喊了一声:“嚯!”
容离转身,不明白这丫头为什么无端端喊这么大声。
小芙一手抱着猫,匆匆退了一步,还伸手拉了拉空青的袖子。
容离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白柳抬手摸了摸脑袋,干笑道:“无甚,想学他们唱戏曲的开开嗓。”
华夙轻嗤,“好一个开嗓,怕是要把嗓子给扯哑了。”
小芙把猫放下,这猫一溜烟就跑进角落里去了。她见自家姑娘又回头往窗外看,忍不住问:“姑娘在看什么?”
屋外,赵大、赵三、赵小四和赵小五正在忙活着,一转眼竟已打搭好了一个戏台。
这戏班子唱戏,怎么也该是在外唱,怎还有人在家中唱的,这是唱给谁听呢。
容离轻声道:“看他们搭戏台。”
三个丫头闻声齐齐往外看,果真瞧见了一个戏台,只是这台子还未撘好,看着甚是简陋。
小芙两掌一拍,“这哪里过意得去,我们不过是在这借住一夜,他们竟还要唱一出戏给咱们看。”
华夙翘起嘴角,神色却依旧冷淡,“你这丫头怕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只空青有些讶异,“在院子里搭台,莫不是要把旁人请来家中听戏?”
院子里那几人正在小声说着话。
赵大道:“这事儿一成,他……应当就能安心了吧。”
赵小四却退了一步,摇头道:“我不想唱这出戏了。”
赵大原本还平心静气的,闻言面色赤红,厉声道:“不唱也得唱,这出戏必须唱完,不然咱们夜里如何敢合眼!”
“又不是我做的,我如何不敢合眼!”赵小四也扬起了声。
赵大指着她的鼻子道:“我却是因你才、才……”
赵小四捂起耳朵,撕心裂肺一般:“与我无关,我不知道!”
这两人又像在客栈里时吵了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好几句极其难听的骂话,与这二人相比,小芙和白柳的拌嘴算得上是小打小闹了。
小芙一愣,小声道:“姑娘,他们怎又吵起来了,今夜这戏还唱得了么?”
她说完,自个儿乐呵,“我还未听过戏呢。”
华夙漫不经心地斜了一眼,“听起来他们并不想唱这出戏,但这是被害之人生前执念,故而这几人千里迢迢也要从皇城赶回来。”
容离不大明白,这戏在哪唱不行,为什么非得回橡州唱,难不成是因那赵二一心想回橡州唱?
华夙揶揄:“若赵二执念当真在此,他们此举怕是要将赵二的魂引回来。”
容离一愣,可赵二的魂现下不知去了何处,指不定……已经被别的鬼怪做成了羹汤。
赵大和赵小四吵了一阵,两人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回来时手中提着一些菜,看似要做饭。
白柳借着门缝往外看,怵怵道:“他们不会拿咱们来做菜吧。”
小芙在她身后低声说:“那你一会儿可不要吃饭,别嚼碎了我的骨头。”
白柳猛地转身,用额头撞了过去。
两人撞作一团,小芙捂着头痛得哎哟直叫,白柳咬牙切齿。
华夙在边上看得起劲,“去了篷州后,没了这三个丫头在身边,似乎还少了些乐子。”
容离没吭声,她倒愿意少些这样的乐子。
暮色降至,赵小五来喊吃饭,手里还拿着个小碗,装着一些鱼肉。
空青道了声“多谢”,把碗放在了垂珠身前。
小黑猫有些犯哆嗦,战战巍巍,时不时朝容离身侧斜去一眼。怕归怕,饭总是要吃的,它头一低,把脸埋进碗里,哼哼唧唧地吃了起来。
吃饭时,这赵大和赵小四越发沉默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只赵三和赵小五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容离执着木筷,问道:“你们今夜可是要在院子里唱戏?”
赵三颔首:“今儿日子特殊,这出戏是唱给咱们自己人听的,会早些唱完,姑娘且安心歇息。”
“平白听上这么一场戏,总觉得捡了便宜。”容离轻声笑。
赵三也跟着笑,笑得勉强,“姑娘们若是喜欢,今夜可到院子来看。”
华夙不以为意开口:“什么日子这么特殊,难不成是头七。”
吃完后,赵小五匆匆收拾了碗筷,洗也未洗,便跟着进屋换行头去了。
容离在院子里坐着,忽觉得身侧旋过的变得阴冷了许多,她打了个颤,忙不迭回头去看,眼前隐约晃过了一缕鬼气。
华夙皱眉,“真让他们招回来了。”
过了一阵,赵大在屋中问:“那箱子是谁动了,里边的东西呢?”
赵小四忙不迭喊:“方才是谁动了那个箱子,箱子呢!”
赵三闷声说:“来不及了,时辰要到了。”
几人匆匆忙忙从屋里出来,院子里只灯笼的光在风中曳动着,叫人看不清他们面上画着的妆容。
戏台被踩得咚咚作响,赵大、赵三、赵小四和赵小五急遽遽奔上台,可一数,台上的却有五个身影。
华夙神色骤变,朝容离的手抓了过去,轻蔑道:“知道为什么赵二此时才回得来么。”
容离手里浮起薄汗,抿着唇摇头。
华夙定定望着台上那多出来的影子,不咸不淡说:“他的魂被勾走了,有别的东西附在了其中,现下这戏台子搭好,他执念将圆,魂被牵了回来,附在其中的东西也随之过来了。”
她抬起下颌,凤眸低垂着睨了过去,淡淡一嗤,“还想在我面前玩出其不意呢。”
风呼啦一声刮来,掀得红灯笼左右乱摆。
赤红的光落在一身行头上,盔头上镶着满满的彩珠,碧绿流苏垂了老长。
白柳和小芙瞳仁剧震,那行头好似凭空支起来的,盔头下没有脸,袖子中未伸出手,裙下亦未见腿脚……
旁人看不见,可容离却看得清楚,那鬼物的脸阴阳两分,一半是男子,一半却是……
萝瑕。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