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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的魂被吞了,可又并未被全吞,就好似喉咙里还哽着一半,要咽不咽。
萝瑕睨过来的时候,华夙猛地拍出了一团鬼雾,那黑雾澎湃翻涌,朝小芙、空青和白柳三个丫头滚滚而去,恰若奔腾黑浪。
小芙讶异道:“灯怎么熄了。”
白柳忙不迭抱住她的胳膊,战战巍巍喊:“唱这出戏还要熄灯的吗,台上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不是么,不光她们三人,就连在台上的赵大、赵三、赵小四和赵小五也俱是两眼昏黑,好似眼前被蒙了一块黑巾。
小芙朝脸上摸,又仰头,惊诧问:“可熄灯怎能把月亮也一块儿熄了,外边的庭灯又到哪去了?”
白柳哪敢说话,怕得一动不动。
容离闻声转头,不知这鬼闹的哪出。
华夙甩了甩腕子,“省得把他们吓着,你又于心难忍了。”
“大哥三哥,我、我看不见了……”赵小五道。
赵三道:“慢着些,别磕着,我去瞧瞧灯怎么了。”听着好似并不心急。
若只是灯熄了,眼前又怎会暗成这般,仰头时连月华和星光都瞧不见。
赵小四颤声惊叫:“是、是不是他回来了,是他回来了对吗!”
台上乱作一团。
“还是被吓着了。”容离心道这鬼当真是未做过人,自个儿不怕,便以为凡人也不会怕。
她站起身,同那容貌两分的鬼怪四目相对。
彩珠绿穗的盔头下,那半张原属赵二的脸似十分痛苦,眼微微眯着,嘴角也在撕扯,俨然是在挣扎。然另外半边萝瑕的脸却很是淡然,眼黑如墨,一看便不是常人。
容离紧张朝身边三个丫头扫去,又看了台上几人,他们脸上俱笼着浓浓一团雾。这雾一笼,连他们的口耳眼鼻都看不清了,像戴着一张面具。
“这样你岂不是安心多了。”华夙一哂。
容离颔首,把画祟从袖袋里拿了出来,却未敢叫萝瑕瞧见,只在握紧的拳头间露出了个柔软的笔头来。
自打离开祁安,萝瑕便寻了她们一路,还命了一些小鬼前来拦路,这么死缠烂打,能追上来也不奇怪。
她们这一路未刻意隐匿踪迹,为的就是想令进了皇城里的五路恶鬼知晓他们已出城门,省得殃及城中凡人,若是搅了城上紫气,这孽障不论是华夙抑或是她,想来都担不起。
华夙神色淡漠到几近轻蔑,“还是让你找来了,你也是煞费苦心,竟找上了这凡人的魂。”
萝瑕并未应声,半张浓妆的脸格外瘆人,面色奇白,眸又是黑得连丁点眼白也不剩,半张唇的唇色殷红欲滴。
她猛地出手,从戏袍里伸出的手好似枯骨,指甲尖锐锋利,鬼气自掌中逸出,朝华夙猛震而去。
容离愣住了,捏着画祟却不知该做什么,忙不迭朝华夙看。
华夙却不慌不忙,那鬼气都快要掀至眼前,她仍是定定坐着,好似当真在认认真真地等这出戏。鬼气挟风,她的头发猛地掀起,唇角忽地一扬。
容离寻思着要不要挡至她身前,或是画点什么将飞震而来的鬼气挡一挡。
华夙蓦地抬臂,以掌撑开了一道禁制,硬生生截住了那团猛袭而来的鬼气。
只是,那撑起的禁制似因其功力不支,被震了一下便裂痕遍布,近要碎裂。
“我……”容离踟蹰。
华夙淡声道:“握好这杆笔,我教你画点东西,定能叫她头破血流。”
容离抬起手,将画祟握了个牢,“你要画什么,又要画笼子么?”
“笼子于她而言无甚用处,我教你画点别的。”华夙握上了她的腕子,手略微一动,冰凉的掌心覆在了她的手背上,“看清楚我是如何画的。”
容离聚精会神,不敢分心。
腕骨被带着一动,画祟的笔尖里渗出浓黑的墨。
容离尚记得,头一回用画祟时,从里边渗出的墨算不得太浓,与现下相比,称得上是稀淡。如今的墨汁浓至粘稠,那一笔下去,好似夜色倾泻而下。
被华夙撑起的禁制近要粉碎,那裂纹已不下百道。
容离心乱,握笔的手微微一紧,心扑通狂跳着。
华夙冷声道:“凝神。”
容离沉心静气,只好将台上那长着一张阴阳脸的鬼视若无物,假装看不见她,便不会那么怕。
寥寥几笔,竟画出一团古怪的符文来,好似绳结打在了一块儿,乱七八糟的。
容离认真看了,却未看得懂,幸而她记性极好,只看一遍便将画法大抵记了下来。
印法一成,忽地现出赤红血光,那墨汁凝成的符文悬在半空,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边钻出。
萝瑕已腾身而起,饶是那身戏袍再繁琐,头顶上的盔头再沉,也没能令她缓下半分。她的手抵上那道裂纹百出的禁制,尖锐的指甲一划,轻易便将禁制撕开了。
那只苍白枯瘦的手从外边伸了进来,竟不是要朝华夙动手,而是想夺画祟!
容离一怔,猛将手往身后藏,忽地明白,也许慎渡自始至终的目的都不是要华夙的命,擒她杀她,不过是为了这一杆笔,这杆笔……怕是与鬼王印息息相关。
先前那偷了笔的假和尚怕就是觉察到什么,才将画祟送了出去,结果还是没能避开杀身之祸。
华夙目光寒凉,“不是你的东西,也敢夺?”
萝瑕却未停手,只见破碎的禁制化作万千碎片,将她的五指、手背和臂膀划得血口遍布。
华夙抬手挑开了身上黑袍一角,随后用劲一扯,黑袍垂落在地,在她脚边堆叠着。
萝瑕在瞧见她黑袍下那身绣满了咒文的衣裳时,沉静的面上似出现了裂纹,吃惊地顿住了伸出的手,喉咙里吐出了沙哑的声音来,“你……”
华夙下颌微抬,朝悬在半空中赤光熠熠的法印看去,只见一只手忽地从中伸出,拧住了萝瑕的脖颈。
那只手粗壮如柱,到处龟裂,好似被烧焦,裂痕里赤红一片,好似有炎火在翻滚。
“修罗。”华夙道。
她话音方落,半空中的法印骤被撕开,一只六臂怪物从里边跃了出来。
那怪东西周身赤炎,身上还冒着火星子,连毛发都是赤红的,鬃毛奇长,在风中微微摇曳。
明明长着一颗兽首,还长了鬃毛,却偏偏有六条凡人一般的巨臂。
容离看愣了,活了两世,头一回看见这样的玩意儿,与其相比,先前见过的青皮鱼妖跟小打小闹一样,哪像是真的妖呢。
“这是什么?”
萝瑕的脖颈被擒着,皮肉烫得滋滋作响。
华夙眼里少有这样眷恋的神情,竟定定看着那修罗好一阵,才道:“我之坐骑。”
容离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东西如何坐得住,且不说华夙周身严寒,这六臂怪物却浑身火热,怎么看也不大相称。
萝瑕猛地挣扎,双腿忽然离地,被提至半空中。
华夙仰头看着,眼中不见怜惜,平静道:“若非修为恢复了一些,我连这六臂修罗都召不出来。”
容离讷讷道:“这样的东西当真能当坐骑么,你也不嫌烫。”
华夙一哂,“它又烫不着我,那洞衡君的坐骑是赤血红龙,若你得幸见一眼,便不会觉得我这六臂修罗长得古怪了。”
“为何?”容离眨眨眼。
华夙道:“那赤血红龙起先是无主的,且修为高深,还能化人,寻常妖神驾驭不得它,只因它不光是只鱼,还是只长了飞鳍且浑身冒火的鱼。”
不知怎的,光听她这么一说,容离已能想象出那鱼的模样来,好似见过一般。
她讷讷道:“那确实十分古怪。”
六臂修罗擒着萝瑕的脖颈,萝瑕乃青萝化妖,后来又入了鬼,本体本就惧火,如今被这东西一烫,脖颈和脸俱灰黑一片,好似要被烤成炭了。
赵二那半张脸上尽是痛苦之色,痛苦到几近扭曲。
萝瑕猛挣了几下,忽张开口,喉中探出绿枝,缠上了那紧握在她脖颈上的巨臂。
绿枝一缠,将修罗一只手臂绞断了。
那赤红的五指还拧在萝瑕的脖颈上,萝瑕落地时将长臂拽离,猛地掷向了别处。
容离本以为这六臂修罗刀枪不入,不想它还是被绞断了手臂。
华夙却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看向萝瑕,“你可知慎渡为何要夺画祟?”
萝瑕不发一言,好似不会说话。
华夙冷嗤,“还装起哑巴来了,以前被我捏住神元时,不还会求我么。”
萝瑕声音沙哑,“你竟还不泯灭。”
华夙好整以暇地看她,将其视若尘粒,“慎渡不亲自擒我,反倒让你们前来,知道是何缘由么。”
萝瑕眸光黯黯,“杀你,尚不必劳烦大人出手。”
华夙轻轻“呵”了一声,凤眸弯着,眼中却无笑意,“看来他不敢将画祟隐秘公之于众,生怕旁人将这宝贝抢去,但他亦不敢亲自来夺,生怕把命折在我手里。”
萝瑕眸光阴鸷,枯瘦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哑声道:“我这就让大人如愿以偿。”
华夙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凭你?”
“不止有我。”萝瑕眼眸一抬。
地面忽地一震,随后四面倏然静下,好似连呼啸的寒风也停了。
容离握着画祟的手满是冷汗,胸膛下那颗心跳得太快,头跟着晕了起来,不得不朝华夙倚了过去。
华夙侧目看她,眉心微微一皱。
容离轻着声道:“你要画什么,握着我的手便是,你想如何画便如何画。”那嗓音柔柔的,好似风中弱柳。
华夙一只手捏着她细瘦的腕子,另一只手倏然抬起,一勾食指。
远处,六臂修罗被抛远的断臂腾起飞回,接在其火光炎炎的断口上。
容离倚着华夙,轻声问:“画祟里究竟还藏了什么?”
华夙覆着她的手背,“画祟里什么也没有藏,不过是一杆平平无奇的笔罢了。”
这么一杆平平无奇的笔,被挥了起来,笔尖处黑泉倾泻而出,哗啦一声画出了一片寒潭。
容离的腕骨被拉拽着,可她不能松手,这一松手,画祟岂不就掉在地上了。
她猛地垂眼,吃惊地望向足下,这哪还是橡州里的那个小院。
四周一片明亮,压根不见漆黑,天上虽不见炎日,却也未见夜幕星光,俨然已至白日。
这是什么地方?
她只知华夙能带着她眨眼之间翻山越岭,却不知华夙还有如此本事,能叫黑夜变作白天。
华夙知她不解,缓缓倾身,在她耳畔道:“这是画祟笔下。”
画祟笔下,不就是在画中么?
容离看愣了,本以为画人画物已十分厉害,不想,画祟竟还能画出一片天地来。
可方才明明只是一挥手……
华夙话音淡淡,“我耗费了不少鬼力,你若是站得牢了,该让我也倚一倚,否则我也要站不稳了。”她说得很是平静,不似在开玩笑。
容离心神恍惚,眸子呆愣地转了转,朝别处看去。
足下是冰雪,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冰川,身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潭。
潭中水花飞溅,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整个潭面波纹荡漾,咕噜声冒着泡,就跟被煮沸一般。
莫非是那六臂修罗跌进了潭里?
容离一个回头,却见那炽火如烤的六臂修罗正在边上站着,而其面前,正是穿着戏袍且的萝瑕。
萝瑕显然也被震住了,错愕道:“你为何还能……”
华夙腰如约束,没了那黑袍在身,身姿更显玲珑,松散的发辫在风中起伏着,银饰啷当作响。她衣裳上绣着的符文暗光隐现,每亮一下,她的面色便难看上几分。
容离忽觉颅顶有烈风旋至,仰头只见一人自天落下。
或许不是人,是鬼。
果不其然,华夙道:“凤尾。”
上一回听到这名字还是在祁安,祁安那漫天血光的大阵,便是这叫凤尾的鬼布下的。
容离气息一滞,心觉那一掌若是落下来,定能将她的头颅拍裂,可她退也退不到哪里去,索性站着不动。
她心思一动,想到方才小院里地动风止,定是因凤尾暗暗布下了阵法。
华夙抬手摘下发上银簪,那簪子倏然变作一柄剑,剑尖自凤尾拍来的掌心一穿而过。
凤尾哑声惊叫,猛地收了手,朝萝瑕那边退了过去,掌心那血红的窟窿不住地滴血,把雪地给染红了。
华夙一垂手,手掌银剑又变回了簪子,被她漫不经心地插回了发上,明明发辫松散,那银簪却牢牢固在了上边,不见滑落。
“你且记住了,不论要做什么,在自己的地盘上,总归要得心应手些。”
容离先前借铃镜见过了洞溟潭,现下所在之地,与那洞溟潭分外相像。
她讶异问:“难不成洞溟潭还是你的不成?”
华夙淡然,“洞溟潭自然不是我的,但这画境却是,我不过是想让你看看那赤血红龙长什么模样,省得你心心念念,一心觉得我的六臂修罗模样怪。”
既然是画祟所出,那赤血红龙,定也是画的。
然而这画中之境已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周遭冰川高耸,一棵棵长着冰凌的树四处遍布,无一相同,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在画中。
华夙气定神闲地站着,只是面色白了点儿,她抬手朝潭面一指,“看。”
只见潭水哗啦一声炸开,鲜红一团物什从里边跃了出来,那玩意儿一片片鳞俱是赤红,鱼鳍飞扬如翼,好似凌天怒起的火。
是……赤血红龙。
容离怔怔注视,后知后觉地想,她娘亲丹璇的真身便是这样么,这赤血红龙已如此威风,能拿其当坐骑的洞衡君,又该是何等模样。
可是赤血红龙的背上却空无一人,硕大的鱼身悬在半空,口一张,吐出了一口炽火。
萝瑕和凤尾匆忙闪躲。
容离怔怔问,“那洞衡君呢。”
华夙翘起的嘴角一沉,“我又未见过洞衡君,如何画她?”
进到画境后,原先布好的阵便用不得了,凤尾本想画新阵,可阵石还未抛出,便被萝瑕推向了一边。她面色骤变,却只能按捺着怒气。
想来这只两鬼当真不对付,头一回联手便要闹崩了。
容离心跳得飞快,不是被萝瑕和凤尾吓的,而是一看到这赤血红龙,便如堕九渊,如陷烈风,身如飞絮,来去不定。似乎她也曾上天下地,也曾震浪掀云,蹑影逐风。
萝瑕那半张本属赵二的脸越发狰狞,眼珠子似都要被瞪出眼眶了,随后,赵二的面容忽地变得模糊了起来,眼鼻口俱在变着……变成了萝瑕原本的模样。
赵二被彻彻底底吞了。
容离退了半步,“赵二……”
“没了,就算我能将那半魂捞回来,他也不能往生。”华夙淡声道。
容离还想说些什么,才张口,便见华夙将食指抵在了唇上。
华夙道:“静观。”
只见,树上倒悬着的万千冰凌嘎吱作响,齐齐朝向远处二鬼,冰凌蓦地自树上脱出,奔雷般猛扎而去。
明明这四处全是画祟画出来的,却好似当真到了洞溟潭,就连那一根根的冰凌也甚是锐利坚固,明摆着要将萝瑕和凤尾刺个千疮百孔。
萝瑕只得在间隙中四处逃窜,哑声问:“为何你还能御笔?”
“你看错了,御笔的哪里是我。”华夙甚是平静,眼中略微多了点儿鄙夷,“我如今回不得原身,修为大跌,又如何使得了这笔?”
萝瑕朝容离睨去,大为惊骇,“可画祟万不会和一个凡人结契!”
“你又怎知她当真是凡人?”华夙睨她。
萝瑕逃窜间险些被冰凌捅穿,猛地甩出一道鬼气。那兜头而来的冰凌是被劈开了,可足下冰雪骤破,她身猛地一沉,竟被埋了进去。
容离看得心惊胆战的。
凤尾也近乎无处遁逃,索性道:“若你肯将画祟交出,慎渡大人许还会将你视作恩师倾心供着。”
恩师。
容离一怔,心好似被凿了个洞,寒风呼呼往里钻,莫名落寞。
原来华夙当真教过旁人,饶是她再高高在上,也曾对旁人倾囊相授。
容离心想,难怪这鬼教她时,教得那么得心应手。
“他也配?”华夙面色肃冷。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