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凤尾出窍后,赵三倒地不起,双眼紧闭。
三个丫头见这人忽然倒下,也不知是不是中了邪,犹犹豫豫着不知要不要走上前扶。
还未打定主意伸手,她们便听见自家姑娘自顾自地说着话,一听就不是在同她们说的,一个个眼都瞪直了,忙不迭退开,鹌鹑般缩在一块儿。
空青勉强称得上冷静,板着脸道:“看来姑娘和大人有话要说,咱们回避一下。”
白柳早想走了,兔子一般蹿出了门,捂着胸膛大喘气。
宅子里静且凄冷。
容离捏着画祟,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鬼,嘀咕般:“不能说便算了,我与你总归是两路的。”
“你在说气话?”华夙朝她看去。
容离把画祟揉来捏去的,轻声道:“哪能冲你说气话,这不本就是实话。”
华夙心觉好笑,“那你糟蹋那一杆笔做什么。”
容离的手俱掩在袖口下,连手指也未露出来,也不知这鬼是怎么看见的。她一顿,只好攥着画祟不动,别开眼:“糟蹋不坏你的东西。”
华夙神色变淡。
说是慎渡不配,实际还是有些在意。
容离忽然不想知道了,就好比不想揭开别人的疤,就为了朝那糜烂的皮肉看一眼。
“苍冥尊为突破境界,不惜吞食手下众鬼,但仍然不够。”华夙说得风轻云淡,“亡魂不足,他便想拿活人来凑,那镇上千余人俱死于他手,其中还有临诞世的婴孩。”
“尚未生下便死在腹中,又受镇上鬼气滋养,他生来是鬼,与我倒是有些相像。”华夙一哂,“他便是慎渡。”
容离未想到那慎渡的身世竟这般可怜,细一琢磨,她双眸一抬,“难不成你也是……”鬼婴?
华夙淡声:“我不是,既然只是有些相像,便不可能一样。”
她垂目轻揉方才捏碎了凤尾魂灵的手,“妖鬼夺人性命本就有逆天道,一人命便是一业障,我本以为苍冥尊会被那上千业障给压垮,不想他竟安然无恙,遂我亲自将他取而代之,逐其爪牙,坐上垒骨座,还将慎渡带进了苍冥城。”
“受怨怒悲愤滋养的鬼祟,狂戾又凶横,我不想他日后变作苍冥尊那般,不容他将吞食他人修为当作修行之法,如此一来,这修途便会难上许多。”
容离一愣,“他认定你阻了他修行之路,且还将你当作帮凶,一心怨你恨你。”
华夙凤眸一抬,但笑不语。
容离莫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不在慎渡,亦不在华夙,而是当年那本该落在苍冥尊身上的业障,到哪里去了?
华夙将手腕一甩,轻嗤了一声,“我对自己有诸多误解,本以为能将他养熟。”
容离轻声:“及时止损也不错,你大可换个玩意儿养。”
华夙意味深长看她。
容离眨眨眼,生怕这鬼误会,“垂珠。”
门外,三个丫头时不时探头看上一眼,小芙见自家姑娘的嘴巴不动了,才谨慎问道:“姑娘谈完了么?”
“完了。”容离应了一声。
丫头们这才从门外回来,小芙指着地上那赵三问:“这人还有气么?”
容离上前一步,探了赵三鼻息,其鼻息尚在,这才收了手,轻声道:“有气,这赵家的戏班子,也当真令人唏嘘,原先那位班主许也想不到,二徒弟竟被害成这般。”
小芙方才听那几人争吵,约莫听明白了一些,当即问:“那姑娘,咱们要报官吗,这、这几人可是杀了人啊,总不能叫人白白死了。”
“被他们害死的赵二,也不知尸身被藏在何处。”空青摇头,“这事儿还是莫要掺和了,如今咱们姑娘也正被官府追捕。”
小芙颔首,小声道:“那、那咱们走吧,这宅子可真吓人啊,方才一会让人瞎眼,一会又让人变聋子,现下还昏了两个大男人,指不定当真有鬼。”
她话音一顿,朝容离身后看去,忙不迭又添了一句:“此鬼非彼鬼,我指的是别的鬼。”
白柳闷声不语,时不时就朝大门看去,还是觉得院子外边好。
华夙一哼,“你又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大侠,难不成还想替那赵二打抱不平?”
容离微微摇头。
华夙不屑:“这事不必管顾,他们害人性命,必沾因果孽障,余生不会好过,恶人自有天收,你只管走就是。”
容离闻言转身,对小芙道:“去把东西收拾了,带上便走,垂珠给我,你们留在橡州,安心等一段时日,等事情一了,我便回来。”
小芙听到前半句,本已转了身想去抱猫了,可刚转身,两腿便僵住了,她讶异道:“姑娘去篷州……便只带垂珠么。”
容离颔首,思及华夙许还会用上垂珠的躯壳,她才这么说,否则她连一只猫也不想多带,省得被战火熏着了,把这小猫儿给吓破胆。
小芙甚觉为难,“可、可……”
空青紧皱眉头,“姑娘若是找不到四公子,那可如何是好,非得冒这个险么。”
容离轻声一笑,“都已到橡州了,我怎能走回头路,若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此后怕是到哪儿都像见不得光的老鼠,只能四处躲藏。”
空青只好点头,“那咱们还是不跟姑娘为好,省得给姑娘添事。”
华夙嘴角一提,好似忘了方才提及的烦心事,面色又好了许多,“这丫头是个机灵懂事的。”
空青都这么说了,白柳连连点头附和,“空青说得在理,姑娘让咱们在这等,咱们等着就是,若还是一路跟着,许还会让姑娘为难。”
小芙一听,努了努嘴道:“那我留在橡州就是,只是姑娘路上得带些盘缠才行。”
华夙掌心一翻,一完完整整的银元宝出现在掌心上,看着沉甸甸的,“不必。”
容离看愣了,她一直以为这鬼是没有阳间钱的,且还无人给她烧纸,许是连阴间钱也没有,这一出手就是一个银元宝。
“你们拿着,我应当是用不上了。”
三个丫头知道自家姑娘身边跟着个鬼,一听当即傻眼,这鬼不会是能平白无故变出钱吧,变出来的钱能用么,别是些纸扎的元宝。
华夙已将那银元宝收了回去,“该走了。”
容离虽然不舍,可还是开口:“去把猫抱来给我。”
小芙一咬牙,去把竹箱里那正呼呼大睡的猫儿抱了出来。
垂珠这一路都未睡来,一来路上颠簸,二来华夙就在身侧,怕都来不及,哪里还敢睡。被抱起来时,它还有些懵,待看见华夙后,恨不得腾身就跑。
小芙吓了一跳,牢牢将它的背摁住,就怕这猫一溜烟没影了。
容离伸手去接,给垂珠顺了几下毛,“你们在橡州寻个住处,先前在皇城时,余下的金银许还不好找住所,现下在橡州也好,定能找到个住得舒服些的宅子。”
小芙眼都红了,“姑娘你万不能糊弄咱们。”
容离笑了,“我作甚要糊弄你们。”
垂珠瑟瑟发抖地挤进她的怀里,头都不敢抬,明明比刚接回来时长大了许多,可这胆子似乎是越来越小了。
小芙松开紧咬的牙,“若是半月还未回来,奴婢便要去篷州了。”
容离就怕这丫头当真会这么干,“那我起先就不该将你从祁安带来。”
“姑娘!”小芙跺脚。
容离:“你还听不听我的。”
小芙委屈巴巴,“听的。”
“那便和空青、白柳一块儿,莫要想些有的没的。”容离气息幽微,明明说起话来好似有气无力,可偏偏语调很是生硬。
小芙只好点头,“听姑娘的。”
空青将垂珠的鱼干拿了过来,还并捏着个纸袋,“姑娘,这是喂给垂珠的,这儿还有两个烧饼,姑娘饿了就吃些,可莫要嫌弃。”
容离颔首,往垂珠颤抖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转身时心尖忽又涌上担忧,虽什么也没有说,脚步却是一顿。
华夙漫不经心:“先前在祁安时,可不见你这么优柔寡断,合着是因容家的人不配你挂心。”
容离抬手勾上这鬼的黑袍,“你得帮帮我。”
华夙侧目看她,也不知这狐狸怎将她的袍子勾得那么顺手,还将她使唤得十分理所当然。她何时被这么使唤过,原先尚还在万鬼之上时,谁待她不是毕恭毕敬的,恨不得连琼酿都喂至她唇边。
容离压着声,“萝瑕虽然逃了,但指不定还会回来,冲着这三个丫头下手。”
华夙甚是冷漠,“先前我用鬼雾蒙了她们的脸,萝瑕应当看不清在场的丫头长什么模样。”
容离又道:“指不定她先前就见过,早记在心底了。”
华夙没好气,“你也不怕我我鬼力耗竭。”
容离勾着她的袍子,“所以我陪着你去篷州,那儿阴气重,你一会儿就能修回来了。”
华夙轻哂,“你当修炼是吃饭?”
三个丫头站在边上,看着自家姑娘苍白的唇翕动着,好似在同谁说话,那眼睫还颤巍巍的,一双眼莹润如含露,叫人生怜。
无人敢出声打搅,一想就知道姑娘是在同谁说话。
她们可曾见过姑娘这副模样,先前在容家时,姑娘虽也低眉顺从,可何曾像现在这般,眼里还透着几分狡黠。
华夙一啧,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艳且凌厉,“罢了,现下这些都是你欠我的,有朝一日,非得叫你还清不可。”
容离颔首,“必不会亏欠你。”
华夙抬手,拨出了三缕鬼气,那三缕气陡然化作丝线,缠上了三个丫头的脖颈。
她不咸不淡道:“我牵住她们命门,只要她们不离橡州,就算经受了点小伤小痛,我也能立刻得知,亦能替她们将邪祟妖鬼抵挡一次。”
容离心满意足,能令这鬼出手已算天降红雨,她又怎会不满,嘴角微微勾了一下,跟偷了腥一般。
三个丫头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脖颈上忽然一凉,抬手摸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我得走了。”容离轻声道。
小芙留不得她,只好站在原地红了眼。
华夙不想看她们这主仆情深的,转身就走,容离连忙跟了上去。
小芙站在后边远远看着,任白柳怎么拉她,也不肯走开一步,还一个劲地吸收鼻子,生怕姑娘这一走便不回来了。
篷州路远,其间有一段水路,两侧山崖高耸。
一叶轻舟行于水上,船夫斗笠遮脸,看不清容貌,明明好似未用上什么劲,可这船偏偏能逆流而上,一眨眼便至数丈之外。
容离坐在船上,回头看见华夙正在乌篷里盘腿坐着,身侧鬼雾飞旋,俨然是在打坐修养。
华夙身上那黑袍裹得紧,连头发都遮了起来。
不论是先前的青皮老鱼,还是画境中的萝瑕和凤尾,好似都对她黑袍下的那身衣裳分外吃惊,也不知衣裳上绣着的咒文究竟有何用处。
垂珠躺在容离脚边,慢腾腾伸出两只前爪,伸展了一下腰,随后一蜷身,又缩成一团。
容离打开布袋,想从里边拿鱼干,不料刚将布袋打开,便看见里边好似埋着什么东西,掏出一看,竟是个鼓囊囊的钱袋。
她轻叹了一声,把钱袋放在身侧,捏出一条小鱼丢给了垂珠。
垂珠叼起鱼干,仰躺着啃个不停,肚皮看着甚是柔软。
华夙许久未开口,先前的伤也不知有未痊愈,为造出那画境,想必还耗费了不少鬼力,可谓是雪上又加霜。
容离闲来无事,把画祟拿出来看了一阵,这杆笔纤细墨黑,看似平平无奇,不像别的笔还刻些精致的云纹和花草,这画祟当真光滑透亮,就跟抹了油。
沿途有妇人在洗衣,忽听见水声自远处而来,抬头一看,瞧见一叶舟逆流而来。她一愣,险些没将衣裳捞住。
过了一阵,华夙睁眼,面色分外苍白,斜靠在乌篷上,抬手将黑袍拉开了一些,似是觉得热。
容离见她面色不对,忙不迭钻进了乌篷里,将掌心贴在了她的额头上,继而又觉得不应当,她怕极华夙会感上风寒,可鬼本就浑身冒寒气,又哪能染上风寒。
华夙眼皮耷拉着,眸光淡淡地睨了她一眼,把贴在自个儿额头上的手给扒开了。
容离紧皱着眉头,心觉这鬼当真是一回比一回虚弱了,忙不迭问:“若不,你将我的阳气吸去点儿,会不会好受一些。”
华夙眼皮一掀,“你的阳气还能是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容离哑口无言,先前那叫凤尾的鬼受了伤还会躲在凡人躯壳里,契机想吞赵大那被撞至震荡虚弱的魂,而华夙却是油盐不进的,好似格外挑嘴。
“这么下去,我怕你撑不到篷州。”
“那你未免太小瞧我了。”华夙倚着乌篷,连话都少说了许多。
容离干脆坐在她身侧,“若不你倚着我。”
“就你这恹恹的模样,我倚着你都怕将你倚疼了。”华夙不咸不淡道。
容离讷讷:“这是我亏欠你的。”
华夙合起眼,呼啸而来的风将她的发辫吹得更凌乱了些,看似多了几分柔弱来。
容离坐着不动,双臂抱着膝,侧头一瞬不瞬地看她,“还未问你哪来的银两。”
华夙不以为意地说:“我在苍冥城时要什么有什么,即便是阳间的东西,我亦是不缺的,可惜遭暗算了。”
容离一愣,不问慎渡,反倒问起了洞衡君,“那……洞衡君究竟是怎么害的你。”
华夙扯开了点儿襟口,胸口白得毫无血色,与活人果真是不一样的,“她和慎渡联手。”
容离小心翼翼开口:“你又未见过她,怎知和慎渡联手的就是她?”
华夙说得平静,从这语调里听不出喜怒,“我看见了慎渡身侧的赤血红龙。”
说完,她忽地睁眼,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将一发着赤光的东西摸了出来,皱眉道:“我说怎么这么热,原来是这片鳞。”
容离倾身去看,只见华夙两指间捏着的那片鱼鳞竟好似在冒炎,其上火焰滚滚,却未能将华夙烧伤。她伸手想去摸,却被华夙拍了手背。
华夙冷声,“这手不想要了?”
容离讪讪收回了手,“可慎渡身侧出现了赤血红龙,那赤血红龙也未必是在帮她。”
她轻咳了一声,眸光摇摆,“你看你手上还捏着这红龙的鳞呢,难不成……它就帮你了?”
华夙朝两指间的鳞片吹去一口鬼气,将其上火苗吹熄,不想这鳞还越烧越旺了。
容离看愣了,“好端端的,怎么烧起来了。”
华夙猛地抬头,朝船只去向望去,“你可还记得画境里那只赤血红龙?”
容离颔首,“记得。”
华夙细细道来,“我以往见到赤血红龙,它俱是炎火盈身,其身上不轻易掉鳞,每一片鳞都与其牵连甚密,只要它性命犹在,落鳞近身亦会重新燃烈火。”
容离思索了一阵,讶异道:“你是说……我娘丹璇就在篷州?”
华夙淡声,“在不在篷州我不知,但总归是又近了一些。”
她顿了一下,朝容离看去,说得格外认真,不似戏谑,“再说,不论怎么算,能称得上你娘的,也应当是红龙分出来转世的那半魂,绝非另外半个妖魂。”
容离不大明白,“这左右不都是她,有何区别。”
华夙冷淡一哂,“那你且去问问那红龙,认不认你。”
容离不说话了,她说不准。
那片鳞冒着火光,把华夙的手指给映得通红一片,她却无畏地捏着,只锁骨上冒出了零星的汗,手还是好端端的。
容离看她黑袍下露出的衣裳,壮着胆问:“你衣裳上绣着的到底是什么,为何他们好似十分惊讶又害怕。”
华夙将红鳞一收,慢腾腾将黑袍挑开,底下的衣襟登时露出一角,咒文半遮半掩。她指着那银线所绣的鬼画符道:“这身法衣乃是我灵相所化,这法衣上的咒文,实则是被纹在了灵相上,我本该魂飞魄散,幸而及时书下了这咒文。”
容离伸出手,刚抬起小臂又蓦地垂下,“魂飞魄散?”
华夙将黑袍拉了回去,甚不在意,“不错,我神魂被打出了原身,灵相千疮百孔,为避免修为散尽,我在灵相上画下这咒文,勉强能将神魂凝住,但魂单魄薄,暂且回不得原身,他们怕是没料到,我已至这地步,竟还有还手之力。”
容离心惊,“可你不是生来是鬼么,鬼不该单单只有魂魄,怎还会有原身?”
她一顿,想得头昏,“你究竟是妖还是鬼?”
华夙明明虚弱地倚着,可那姿态仍是高高在上,不紧不慢道:“我非妖,却也不能完全算作鬼。”
容离不解其意,如此说来……此鬼算是什么?
她索性不再问是妖是鬼,反正这鬼也好似不想明说,她再追问也是白搭,“那你的原身现在何处,难不成在苍冥城里?”
华夙:“不,但也极近,触手可及。”
容离哑然,“不想说就不说,何必同我打哑谜。”
大风扑面,华夙的发饰啷当响个不停,她又闭起眼,好似无甚兴致了,“我歇上一阵,你且将这船看好了,若这船要化作墨了,便唤我一声。”
容离看她倚在乌篷上,那袍子也未拉开,衣襟还微微敞着,双耳倏然一热,半晌坐过去一寸,抬手小心翼翼将她的头揽到了自己的肩上。
华夙睁开眼,冷不丁开口:“作甚呢。”
容离轻声道:“你不是要歇么,倚着我好受一些,这不碍我看船。”
华夙过了一阵才轻轻一啧,“太瘦了些,肩头硌头。”
容离耳廓有点热,想着若不让华夙枕上她的膝。
华夙抬手捂她耳朵,“怎忽然红起来了,别是让风吹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