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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离不由得捏起了画祟的笔尖,心里那窟窿好似填不上了,风呼呼往里刮,要将那所剩无几的温热给卷走。
画境寒凉,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雪山冰原广阔无垠。
凤尾面容狰狞,本以为能布下那等血光大阵的会是个三头六臂的邪祟,不想竟长了一张小姑娘的脸,相貌却不比剥皮鬼的新衣,面色极其凶悍,“你现下后悔还来得及。”
华夙鄙夷:“我凭何后悔,就凭你们联手也奈何不了我么,你们有这闲暇替慎渡卖命,还不如多加修炼。”
凤尾无话可说,眼看着千万冰凌从天而降,好似群星陨落,要将她砸成烂泥,她索性俯身以掌震地,猛地潜进了足下冰雪中。
眨眼间,这冰原中哪还瞧得见那两只鬼的身影。
容离退了一步,不安地往脚边打量,生怕那两只鬼忽然从雪下钻出来。
漫天冰凌齐齐扎在冰原上,倏然消融,化作一滩冷水,转瞬又在地面结作一层冰。
华夙好整以暇地垂视足下冰原,发饰啷当作响着,清脆得像是冰凌相撞。她一哂,“他连我之性命、画祟和那鬼王印有何关系都不曾告诉你们,你们却还舍命助他,我当年在垒骨座上时,还未得过你们这般潜心相待。”
无人应声,只风声喧嚷,雪落簌簌。
容离心乱如麻,难不成鬼王印还得靠画祟画出来?这哑谜委实难解,她费尽心思也想不明白。
华夙冷冷笑起,“躲起来做什么,不是想要我性命么。”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着脚边。
华夙一勾手,那画出来的赤血红龙竟为她所用,猛朝冰原撞去。
刹那间地动山摇,隆隆声响,这冰雪上撕开了数道沟堑,而赤血红龙口吐炎火,烧得那沟堑里丹红一片,仿若地龙现世。
华夙回头:“画祟。”
容离忙不迭走近,抬手将腕子递了过去,给得好生熟练。
华夙神色一缓,将她的手抓了个正着,借其手画了寥寥数笔,半空中又现出一红印,六臂修罗似有所觉察,转头便腾身而起,藏进了那红印之中。
红光消散,六臂修罗已不知所踪。
萝瑕和凤尾仍是未从冰雪里出来,华夙索性又添了几笔,硬生生将这雪地给撕裂了。
容离足下一晃,差点儿没站稳,随后猛一抬眼,只见阴云密布的天际陡然破碎,就连远山也好似化作了水。
不,华夙撕裂的哪里是雪地,而是这一整个画境。
容离忙不迭道:“你在做什么。”
“带你出去。”华夙道。
画境破裂,埋在其中的妖魔鬼祟也必会受扰,只见足下这茫茫雪原忽地化作翻滚墨浪,汹涌着朝四面拍去。而天际破碎,也随之化作一滩浓黑的墨汁,好似天河倒灌,哗啦一声倾泻而下。
眼看着天河近乎要拍在头上,容离不由得屏息,生怕被这墨汁给淹没。她匆忙抬手护在头上,刚想闭眼,便见萝瑕和凤尾被墨浪拍了出来。
而那赤血红龙尚在,它乘浪腾风而至,鱼口一张,冲着在水里浮萍般的两鬼吐出了一口烈火。
滋啦一声,整片墨海竟着起火来,火光灼灼,红里透黑,哪还是什么墨海,分明是……火海。
虽说赤血红龙是假的,可这扑面而来的热浪却不假,烧得黑烟腾腾,隐约能瞧见火光中两个东躲西藏的鬼影。
萝瑕和凤尾本想将这火灭了,不想,这是在画境之中,火灭不灭哪由她们说了算。
容离看愣了,不明白华夙既然有这么厉害的法器,当初又怎会被逐离垒骨座,又怎会落入如此境地,连苍冥城都回不去,那洞衡君在其中又做了些什么,竟这么招恨。
其后,赤血红龙也化为墨烟,袅袅升天,遁入虚无。
画境彻底倾塌,她陡然回到凡间,又是在那橡州的屋宅之中。
容离身影一晃,忙不迭勾住了华夙的一角衣料。
眼前灯笼的光丹红一片,映着人面如桃,戏台上四个人茫然无措地站着。
赵二那身支起的行头簌簌落地,盔头砸得戏台咚一声作响。
赵小四惊喊:“找着灯了么,怎还是这么暗?”
赵大匆忙道:“找不着,我连台阶在哪儿都未找到!”
赵小四呜咽:“定是他回来了,都怪你,都怪你!”
“你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赵大也心烦意乱,当即怒斥。
容离轻轻喘着气,朝四处张望,找寻起萝瑕和凤尾的踪迹,见这两鬼俱已不见,指不定已经逃了,这才弱声弱气地说:“若不你将他们眼前蒙着的鬼气给去了。”
华夙一勾手,蒙在众人眼前的鬼雾顿时消散。
赵大、赵小四和赵小五好似被惊醒回魂,纷纷朝台前看去,只见容离定定站着,鼓凳上坐着她的三个丫头。
容离的手被拨开,她本还想又抓上去,却见华夙把那身袍子又抖了出来,慢腾腾披在了身上。她抿起唇,伸出的五指往掌心一收,神色恹恹的,连华夙的黑袍也不攥了。
华夙将黑袍披回,里边那绣满了符文的衣裳又被遮起。她微微垂着头,发丝凌乱地遮在颊边,不发一言时,确实冷漠又疏远,好似不屑于同旁人说话。
她回头想看看容离有未伤着,刚侧身,便见容离无精打采地望向别处,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容离攥着自己的狐裘,不发一言。
华夙凤眸一转,“累着了?”
容离点了一下头,实则并不是那么累。
华夙朝台上看去,眸光凉凉地扫过堆在地上的那一身行头,淡声道:“她们走后,势必要回苍冥城向慎渡通风报信。”
容离想问慎渡的事,又想问这鬼究竟还瞒了她什么,可细细一想,不知她该以何立场来问,问了又能如何。
台上惊呼了一声,赵大望着脚边那身行头道:“它、它怎么会在这!”
赵小四也被吓着了,“是他拿来的,方才一定是他来了!”
“刚才不还找不到这一身行头么,为什么它忽然就出来了,总不会是长了腿自己找来的呀。”赵小五在边上瑟瑟发抖,忙不迭朝身边的三哥伸了手又道:“三哥,说句话呀。”
赵三一声不吭,定定垂视着地上那一身行头,半晌才道:“也许真是他回来了。”
容离双腿发软,索性坐下,被身边的小芙逮着问:“姑娘,你说他们这是怎么了,方才为什么我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不会是我眼睛要瞎掉了吧。”
白柳弱弱开口:“我方才也看不见了,就连声音也听不见,难不成我不止眼瞎,还聋了?”
两人说完,随后怵怵地对视了一眼,见自家姑娘不说话,当即明白了其中缘由。
不是聋,也未瞎,是有鬼蒙了她们的眼。
台上,那几人还在看着脚边那身行头,就这么定定看着,无一人开口。
赵大忽地蹲下了身,把那个盔头捧了起来,两手发着颤,只见这盔头摔坏了点儿,把一些彩珠给摔掉了,就连穗子也乱作一团,胡乱纠缠着。
“方才眼前一黑,我伸手时好似碰到了二弟的行头,他那身行头向来做得精致,用的丝线和布料都是最好的,师父先前最疼爱他,什么好的都要给他用。”
他话音一顿,又道:“我起先以为是我想错了,可一睁眼便看见这行头堆在脚边……”
“他回来了……”赵小四嗓音颤得不行,近乎连话都说不清了。
赵了半步,看似有些木讷,“那咱们这戏还唱吗。”
赵大捧着手中沉甸甸的盔头站起身,颔首道:“唱,自然要唱的。”
容离在台下目不转睛看着,只觉得这几人好生奇怪,也不知那赵二究竟是怎么没的。
华夙在她身旁落座,淡声道:“可惜赵二的魂已经被吞了,再看不见他们唱的这出戏,亦不能往生。”
容离心觉愧疚,若非遇上她们,也许那赵二还能回来看这出戏。
她轻声道:“可萝瑕和凤尾又是如何得知,咱们会跟着这戏班子一块儿走呢。”
她话音方落,三个丫头齐齐回头,三人目光战巍巍的,却无一人应声,都明了这话不是冲着她们说的。
华夙微微眯起眸子,将台上的人俱打量了一番。
容离深觉不对劲,将刚收回袖袋里的画祟又拿了出来。
台上喧嚷着,赵大厉声道:“都唱起来,别唱岔了!”
赵小四虽在哭,却还是跟着唱起了她的戏份。
几人唱了起来,赵大捧着赵二的盔头,就当赵二还在台上一般,他唱完了自己的,又接着唱赵二的,那唱腔来回变着,一时软如春水,一时又刚硬有力。
这场戏无比诡谲,可偏偏这几人都唱下来了。
白柳听得背上满是冷汗,缓缓从木凳上站了起来,想要往宅子外跑。
她刚站起身,就被小芙拽住了胳膊,小芙压低了声道:“跑什么,姑娘还在呢!”
白柳嗓子紧巴巴的,“这戏不听也罢。”
那赵大当真一人分饰两角,唱完了自个的,又唱赵二的,唱着唱着,脸上的妆花了。他面上热泪纵横,唱腔随之哽咽,一唱一顿,断断续续的。
赵小四在边上喘着气,紧张地看他,眸光游走不定。
而那赵小五起先不是那么怕,随后也抖了起来,小声道:“大哥,若不你向二哥表个歉吧。”
赵大正唱得起劲,声音戛然而止,双目通红地望了过去,“可他人都死了,说这些话又有何用,难不成我多说一句,他便能死而复生了?”
赵小四声音干哑,扯起嗓子道:“最亏欠他的便是你,你自个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催着咱们快些赶回来,今儿是师父的忌日,师父生前要你好好照看二哥,光耀门楣,你动手时倒是干脆利落,现下却连表歉也不敢,你是不敢承认自己动了手么。”
赵大气息骤急,“师父将什么好的都给他,就连班主之位也要传给他,若非被我瞧见师父留给他的信,我还不知师父竟这么疼他,这些年我做得还不够多么,可我到头来又得了什么!”
赵小四哭喊:“你看你,妒心胜火,先前还装什么哥俩好,现下还不是暴露了。”
赵大浑身一震,猛将手中的盔头扔了出去,“我不同你吵,咱们快些唱完这出戏,师父生前说想听咱们唱好这一出,每年这一日,二弟都要回橡州唱一回,若不唱好些,他、他定会……”
“他已经回来了!”赵小四指着那被他丢出去的盔头道:“不然你觉得这些行头是谁拿来的,你现在唱有什么用,已经误了时辰了,他定会取你性命,你活不成了。”
赵小五抿着嘴缩在边上,眼看着两人又要开始叫骂,忙不迭捂住耳朵。
赵大厉声道:“我还站得好好的,只要咱们唱好了,算去他这一桩心事,他心一软,定会放过咱们,他最易心软!”
“你平日里最见不得他好,还想他对你心软。”赵小四开口。
赵大怒哼,“难道你就见得他好?”
说完,他转身将赵三、赵小四和赵小五都指了个遍,“若是你们待他好,也不会在我动手时冷眼旁观,还是你们给我递的刀,你们不光也嫉妒师父待他好,还看不得他断袖,这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俱是有违阴阳之事,我是心坏,难不成你们就干净了?”
合着这一个戏班里的都是凶手,最可怜的那一个连活都活不成。
容离怔住了,本还担心她们走后,萝瑕之余又会寻过来,现下一想,这些人死有余辜,难怪一路上战战巍巍的,好似怕被人揭露了什么。
她身子不好,先前屋门出得少,可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男子和男子称作断袖,而两位姑娘间亦能有真情。
台上这几人好似忘了尚有外人在场,已是闹得不可开交。
赵大和赵小四互相推攘,拉扯着各自的盔头,戏袍上的珠子也被扯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赵小四扬声道:“你杀了二哥还不够,现下是不是还想杀我!”
赵大怒火冲天,“若非你在旁撺掇,我又怎会下狠手,师父当时就不该将你这毒妇捡回来养!”
赵小四咬牙切齿,“你枕着我的肚兜时,可不是这么说话的,若非你鬼话连篇,我又怎会与你犯了班规,又被二哥撞见!”
“你们……”赵小五看他们互相推攘,眼看着都要推到台子边上了,忍不住开口。
她话音方落,赵大踩着了那从赵小四衣裳上掉下来的珠子,脚下陡然一滑,仰身便摔下了台。
轰的一声,连其痛吟声都未听见。
赵小四神色惊慌,转身便跑,一边把头上的发饰都摘了下来,随手丢远了。
赵小五朝赵三看去,才发觉赵三竟一直未说话,也未走动。她愣了一下,连忙唤:“三、三哥?”
赵三依旧不为所动,过了一阵,才后知后觉一般,转动了眸子,问道:“怎么?”
赵小五往台下指:“大、大哥跌下台了。”
这戏台子约莫半人高,不说仰头跌下了,光是抱着脑袋摔下去,那也是有些疼的。
容离站起身,想去查看赵大的伤势,赵大跌下来后便一动不动,也不知有未摔出事。
华夙拉住她的手,淡声道:“莫要去看。”
容离脚步一顿,只见赵三已经下了台,这人分外奇怪,一举一动俱像是提线的木人一般,就连走路也走得不大稳,不知是不是被吓着了。
原先在路上时,这赵三就不怎么说话,眸光木讷,现下越发古怪。
赵小五小心翼翼跟上,连唾沫都不敢咽,直勾勾盯着那跌在台下的身影。
赵三眼眸一动,竟朝坐在台下的人看了过去,只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便敛了目光。
小芙原以为今夜能听一场好戏,不想竟变成了另一出戏。她打了个冷颤,原是她拉着白柳手臂的,现下换作她抱了过去,小声道:“姑娘,若、若不咱们走吧。”
容离看向华夙,眼轻轻一眨,实则也想走了。
华夙却定定望向那赵三,漫不经心道:“再等等。”
容离小步挪了挪,往华夙背后靠,也不知这鬼在等什么,总不会是在等这赵大翻身起来唱戏。
赵大躺着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着,被赵三推了几下肩也未见睁眼。
赵三又拍了拍他的脸,半晌见他不动,忙将手指探向他的人中。
华夙冷嗤了一声,猛地腾身而起,一掌拍向了赵三的脸面,赵三来不及躲闪,被拍了个正着,仰面倒下。
容离蓦地走上前,却见华夙抬手阻拦,不让她再向前一步。
赵三这一倒,边上的赵小五被吓得连连后退。
这人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猛推了一下,总不该是被风吹的。
不是风,那便是鬼。
赵小五起初不信赵二回来,现下也跟着头也不回地跑了。
白柳轻轻“嘶”了一声,本也想拔腿就跑,可见自家姑娘离那赵大只有几步远,不得不把拐向另一边的鞋尖正了回来。
赵三被震开,后脑勺撞在了台子上,一股黑烟从身上升起。他并非身上着火,而是……被凤尾占了躯壳。
容离恍然大悟,难怪凤尾来得这那么及时,合着早在赵三的躯壳里呆着了,借活人生息掩藏了身上鬼气,又加以阵法相辅,叫她和华夙未能觉察。
难怪……
先前在路上时,赵大也不解赵三为何非要等夜深才肯出城,原来是在等她和华夙。
不愧是精于阵法的鬼,打了一手好算盘。
凤尾受了伤,看似是想当着华夙的面偷偷吞了赵大的魂,不料被当场识破,还被震了出来。
那黑雾一凝,凝成了个矮矮小小的鬼影。
凤尾转身欲逃,却被华夙擒住了脖颈,硬生生被提了起来,只能猛甩双腿。
华夙捏着她的颈子,冷声问:“当我是瞎子?”
凤尾哪说得上话,现下魂灵虚弱,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那跑了的萝瑕显然不想回来救她,半晌未见冒头,夫妻大难临头还会各自飞,更别说这两鬼本就不合。
三个丫头看不见华夙,亦看不见被其擒住的凤尾,左思右想之下还是走上前,试探起赵大的鼻息。
鼻息温温的,显然还活着。
空青长吁了一下,“还有气。”
小芙和白柳跌坐在一旁,心安下了点儿。
“这班主虽然做了恶事,可若就这么死在咱们面前到底不好,推他的赵小四跑了,这罪不得落到咱们头上……”白柳道。
小芙推了一下她的肩,“莫要胡说,这人还活着呢,咱们今夜还是早点走,这戏班子……怪吓人的。”
语罢,三人齐齐朝自家姑娘看去。
容离握牢了画祟,轻声问:“你要……吃了她么。”
华夙五指一拢,那瘦小的鬼影尖声惨叫,魂灵倏然惨淡,转瞬间化烟消散。
凤尾硬生生被掐了个魂飞魄散。
华夙垂下手,淡声道:“吃他还脏了我的嘴。”
容离拨着画祟的笔尖,“你想不想……同我说说你和慎渡之间的恩怨?”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