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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离蓦地将目光一敛,声音低低的,“不是与我的约定,我哪里知道。”
华夙摩挲着那片红鳞,指尖已被熏得红火一片,幸而未被烫伤。
镖局里全是敷余人,东西乱作一团,地上还洒着不少血,瓦缸被砸破,酒淌了遍地,和血混在了一块儿。
敷余人说的话极难听懂,咬文嚼字和东洲俱不一样,听了许久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容离想走,不想华夙撘住了她的肩,把她往回拉了一下。
华夙把食指抵在了唇上,淡声道:“不是想找容齐么,别急着走。”
容离心觉疑惑,停下脚步扭头看她,只见这鬼正侧耳细听着,好似听得格外认真。
华夙听了一阵,皱眉道:“这些敷余人说镖局里领头的全死了,倒是跑了一些小镖师。”
容离心一紧,“那……尸体呢?”
华夙心觉好笑,“你觉得他们杀了人还会将尸体留下?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
容离摇头,认真道:“我想找到容齐,若他并未勾结外敌,便将他送到官府,好还其一个清白,也省得将单家和周大人牵扯进这风波里。”
“你倒是好心。”华夙道。
容离着急地攥上她的袍子,又道:“你再听听,容齐当真死了么?”她是听不懂这些敷余人在说什么的,没料到华夙竟还能听明白敷余话。
华夙也不知活了百年还是千年,兴许活得比敷余开朝还要久,那苍冥城里指不定还有五湖四海来的鬼,会得多一些也无甚稀奇。
苍冥城,不知与皇城相比孰大孰小。
原先容离就对那城颇为好奇,得是座什么样的城,才容不得活物入内,如今更甚。
华夙见她眼巴巴的,只好耐着性子多听了一阵,“掌管这分局的男子肥头大耳的,看似懦弱,实则性子挺倔,生生忍下被砍断右臂,也不肯将令牌交出,可惜那令牌后来还是被抢去了。”
容离皱眉,掌管分局的男子?
不是容齐,是旁人冒名顶了容齐的位置,容齐自小便瘦条条的,成日胡吃海喝也未见胖,那必不是他。
华夙听那些敷余人滔滔汩汩地说话,还互相吹起了马屁,烦闷道:“埋尸的地方在城外的觉瓦坡上,你若是想找容齐,不妨去那里看看。”
容离颔首,“那便去。”
一人一鬼掉头就走,去往那觉瓦坡的时候,华夙时不时将那片红鳞拿出来看,那鳞是烧得越来越红,光被她捏在手里,热气便好像能扑至容离面上。
赤红一团,火苗燎高,好似被烧烫的铁。
偏偏华夙不怕烫,就那么捏着,连神色也未变上一变。
容离侧头看了一眼,不想她们越往城外走,这鳞还烧得越热了,那赤血红龙好像真的跟在她们身后,还越跟越近。
她猛一回头,身后却是断壁和冲天的黑烟,连个人影也瞧不见,哪能看见什么赤血红龙。
华夙知晓她在看什么,“它若不想被你看见,你再怎么回头,也看不见它。”
容离不解,“可先前在画境中所见,那赤血红龙身姿那般、那般庞大。”
华夙轻哂,“它会化形,先前我用画祟画出来的,是它的真身。”
一听到“真身”这二字,容离就思及先前华夙所说,此鬼回不得原身,她莫非也是有真身的?
容离眼睫微颤,半掩在袖口里的手微微攥起,“你的原身到底是什么,当真不能让我知道么?”
华夙静静看她,倾身将距离拉近,两人本就站得不远,现下近乎要贴在了一块儿。她微眯起眼,神色凉薄却又好似在审视,“就这么想知道?”
容离没说话,想不明白这鬼的原身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不肯透露半个字。
华夙站直了身,好似在看一只时不时在她面前张牙舞爪,一被吓着又颤巍巍躲远的狐狸。她轻声说:“这世上,除我以外,如今只有慎渡知晓我的真身,你也要与我为敌么。”
语调不咸不淡的,却又好生锐利。
容离怔了一下,不但没松开攥在手里的袍子,反倒还攥得更紧了。
华夙凉凉笑了一下,“料你不敢与我为敌,你还等着我给你续命不是?”
容离颔首,声小如蚊,“是。”
“罢了。”华夙把赤血红龙的鳞揣回了袖袋里,不再看它,“它若想现身,早就该出来,可现下却躲躲藏藏的,你说是为什么?”
容离不知道,只能胡乱猜着,那赤血红龙应当是觉察到红鳞被挖出来,才觅过来的,现下却东躲西藏,许是……华夙在的缘故。
果真是结了什么仇怨么?
华夙抬眉:“指不定身负重伤,不敢正面迎上,只能暗中窥探时机。”
未到觉瓦坡,四处已全是未来得及掩埋的尸体,看样大多是篷州的百姓,上有七八十的老者,下有尚还在襁褓的小孩儿,无一例外,俱已无生息。
四处全是游魂,浓黑的怨气将城里城外俱笼在了翳霾之下。
步近觉瓦坡,便觉身处冰雪之下,阴冷的鬼气扑面而来,耳畔是哭嚎怒嚷。
容离两耳嗡嗡,头晕目眩地走着,幸而攥住了华夙的袍子,否则这头一昏起来,也不知自己会歪到哪里去。
华夙面色不变,带着她穿过了一众游魂,抬手拨开拦路的幽霾鬼气,回头问:“难受了?”
容离是觉得难受的,可尚还没难受到寸步不能行,她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一副东倒西歪的模样,小声道:“说些你的事情,便不难受了。”
华夙轻嗤,“我看你压根不难受。”
她话音方落,容离咳了起来,好似连胆汁都要咳出来了,面色苍白如缟,浑身气力都用来攥住手里那又凉又薄的布料了。
华夙的嘴角本还微微勾着,见状往下一沉,伸出一根手指抵向她的眉心,把鬼气灌了进去,好涤去她周身疲乏不适。
容离缓缓喘了一口气,眼中如含秋水,“你便是不想说。”
华夙微抿着唇,继而又往前走,只字不提自己的原身,手上却没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开幽霾,那些游蹿的鬼见她步近,纷纷往边上躲。
遍地尸体叠了老高,尸山血海想来便是如此。
容离鞋边上已沾上不少血,她一直手提着狐裘,不敢垂目多看一眼,那悲恸撞上心头,心尖上一阵酸楚。
华夙冷不防开口:“苍冥城的垒骨座也是这么来的,只是那堆积如山的骨不是凡人骨。”
“那是什么?”容离问。
华夙道:“鬼无肉身,除非将旁人夺舍掳为己用,若是夺得妖神的躯壳,便会厉害许多,那时候苍冥城还连城门都没有,幽冥尊为能与阎罗殿一敌,四处招揽下属,为众鬼夺来妖神躯壳,后来阴间被一劈为二,一半是阎罗殿,一半便成了苍冥城。”
听起来,好似阎罗殿亏损了许多。
容离皱眉,“话本里说,阎王是听命天上神仙的,这阴间被旁人夺去一半,天上神仙不会降罪么。”
华夙说得极淡,“在苍冥城现世前,凡间已有不少孤魂野鬼,好一些还修得了法身,四处戕害凡人,在苍冥城现世后,幽冥尊将其收入麾下,倒是替阎罗殿省下不少事,其后他还炼得了画祟,更是令那些鬼物对他言听计从。”
容离揣度了一番,讷讷道:“他到底叫苍冥还是幽冥。”
华夙道:“就如洞溟潭里的洞衡君一样,这些称谓都是旁人喊出来的,实则他们叫什么名,早被众人忘却,爱喊什么喊什么,知道是他们便行了。”
容离眸光摇摆,“我以为洞衡君就叫洞衡。”
华夙一哂。
“这幽冥尊听起来似乎还挺……”容离欲言又止。
“似乎还挺好?”华夙揶揄。
容离知晓这鬼可是杀了幽冥尊才坐上了垒骨座的,当即抿起唇,不再吭声。
华夙嘲弄道:“你以为他招揽万鬼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掳其修为化为己用,他阴晴不定,阴险狡诈,连九天都被他蒙骗,若他算得上好,那世上便没有恶人。”
容离哑然,不料还有这么一出。
华夙缓下神色,淡淡道:“若非画祟,他也坐不上那垒骨座,不过是侥幸得了这法器,便以为自己当真能登天了。”
容离知道画祟厉害,不想却厉害成这般,可画祟在她手里却好似无甚用处,难不成因她只是个凡人?
这么一想,倒是委屈了这杆笔,无缘无故和凡人结了契,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威风。
她抬手捂住襟口,省得垂珠从里边跳了出来,慢声道:“既然连凡间的器物都能有灵,那画祟有灵么。”
华夙脚步一顿,先前还说得好好的,现下竟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有。”
容离小心翼翼开口:“那它为何不现身,难不成是因和我结了契,便化不得形了?”
华夙笑了,“你就这么想看它化形?”
容离颔首,还是想看一看的。
华夙顾左右而言他,“画祟百年化形,就算是仙器,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其一挥墨便能呼风唤雨,能称得上神来之笔。画鬼是鬼,画妖是妖,只需点睛,便能令众傀为己所用,山川江海俱在笔下,一点墨迹便是一世界。”
她微微眯起眸子,似在回忆,“其笔下画境栩栩如生,踏入其中,轻易辨不清真假,就算识破,也只觉得自己是身在梦境之中。”
容离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可先前萝瑕和凤尾被拉入画境,好似轻易就将这画境看破了。”
华夙冷哼,“以我现下修为,能画出来已算不错,你竟还挑剔。”
容离哪敢挑剔,小声问:“那它在你手中那么久,你见过它化形的样子么。”
华夙直勾勾看她,“见过。”
容离试探般问:“是小姑娘么?”
华夙翘起的嘴角往下一扯,“成日就只知道小姑娘,就这么喜欢小姑娘么,连给那剥皮鬼画个皮都要画成小姑娘的模样。”
头顶上,那剥皮鬼正慢腾腾地飘着,闻言一愣,波澜不惊的心竟然涌上一丝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