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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第 99 章(1 / 1)

99

除了先前在祁安的庙会上,容离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说是人,实则是鬼。

冲天的鬼气仿若幽霾,华夙一时将其拂开,只一眨眼,那浑浊的鬼气又漫了过来。

现下本就是寒冬,且这篷州还是东洲北边,呼啸凛风似要刮骨,再裹挟上这漫天鬼气,整座城好似被深埋冰窟之下。

这数不清的鬼魂中,不见容齐。

容离四处找着,不知是鬼怪太多,她一时看漏了,还是因容齐压根不在这埋骨之地。她宁愿……容齐还活着,容齐尚在祁安时,虽不学无术,成日花天酒地,可不曾找过她麻烦。

华夙忽道:“活人。”

容离一愣,“哪儿呢。”

华夙将黑袍一提,从这焦土上踏过。她手一抬,堆叠的尸体骤被鬼气翻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压在底下,那人趴着不动,看不出胸膛有未起伏,乍一看与遍地死尸无异。

容离本想伸手将那人翻过来,不想才刚探出手,小臂便被华夙抓住。

华夙抓着她的手道:“一会儿想洗手还没地儿。”

容离收回了手,见一缕鬼气朝那人环了过去,轻易便将其翻了个身。

那浑身是血的人被翻了过来,面上也全是污渍,或是沾上了地上的泥,或是凝着大片干涸的血。

这……

是容齐!

容离愣住,没料到会这么巧,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活人,竟是容齐。

容齐虽还没死,但生息渺渺,只余一口气吊着,脉搏跳得极轻。

“容齐,容齐。”容离倾着身,本想伸手拍拍他的脸,手刚伸出却顿住了,她压根不知道容齐身上哪里有伤,万一……她一个伸手,就把容齐残余的一口气给拍没了。

华夙见惯生死,神色极淡,“再不将他送去医馆,他的血就要流尽了。”

容离心觉迷惘,医馆,这哪有医馆?

华夙往远处一指,“今旻。”

如今篷州沦陷,只临近的今旻还算得上安全,但若是防线被破,战火怕是要蔓延过去。

容离看着脚边躺着这人,“可我要如何将他送去今旻,这篷州城里四处都是敷余人。”

“你莫不是将我忘了?”华夙睨了过去。

容离哪里敢劳烦她,这鬼多耗上点儿鬼气就要哼唧半天,好似被亏欠了许多。她抿起唇,朝华夙望去,澄莹的眼中饱含期许。

华夙当即想收回方才说出口的话,饶是别开了眼,也能觉察到这丫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勉为其难道:“罢了,我帮的是你,并非是帮他。”

语罢,遍山的鬼气好似生了灵,竟朝她们滚滚而来,阴霾麇集,跟画祟笔下的墨汁一样黑。

眼看着那鬼气就要旋过来了,容离侧身想走,肩头忽地一沉,被按了个正着。

她们所处之地好似成了旋涡的中心,周围万鬼哭嚎,却无一鬼敢靠近一步,生怕别卷入其中。

华夙漫不经心地招着手,面色冷淡至极,眸中好似没有光,晦暗如墨。

华夙本不支的鬼力陡然高涨,黑白相间的发里又长出了好几绺银发来,就连发饰上的同株铃也新化出了几只。狂风大作,她发上银饰啷当响着,好似招魂一般,在风中摇得格外清脆。

威压自颅顶笼下,似在逼迫万鬼屈膝臣服。

容离一个凡人,原本是觉察不到这威压的,不想此番却好似泰山压顶,肩背俱沉得很,她险些便喘不上气吗,再看幽霾鬼气之外,遍山鬼怪跪地,分明是受威压所迫。

“你修为涨回去了?”

华夙摇头,“还早。”

容离轻呼了一下,“现已到篷州,何苦修不回来。”

华夙一哂,银黑相间的发辫在风中起伏着,“怎么,若是我修为恢复,你还想我帮这些凡人?”

容离没吭声,自知不应当。

华夙却不气恼,平静道:“若是我帮了东洲,那谁又去帮敷余,凡人命数虽早被写在了生死簿上,却不是不能改,只是若想改,只能靠他们自己,旁人若想插手,是要沾上因果孽障的,万千人的孽债在身,饶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顶受得住。”

容离一怔,“这些业障是摆脱不掉的么?”

“何时还清,何时才能摆脱。”华夙道。

容离皱眉,想起先前在盘炀山上听那道士所说,洞衡君孽债因果缠身,血光丹红,好好一个散仙,怎会惹来这么一身因果。

其中约莫是有什么误会,一修无情法的散仙,无心无情,不喜不怒,怎会生出害人害鬼的念头,又从哪惹来的一身孽障。

她将唇一抿,“可你先前说,幽冥尊身上也有业障,但后来不知去了何处,难不成他还清了,这般好还么。”

华夙面色一沉,“他许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

容离试探般问:“若是重新投胎,可将孽障洗去么。”

华夙并未多想,淡声道:“寻常人前世的孽今生还,也有不肯等至来生再还的,会饮忘川过炼狱,好洗去罪恶,可谓苦不堪言,孽障若太重,怕是会灰飞烟灭。”

容离正想得出神,周遭的鬼气已朝她旋近,转瞬身好似轻比飞絮,双脚又踏了个空,等鬼气一散,眼前哪还是什么觉瓦坡。

街上静凄凄的,无甚来往的人。

门嘎吱一声响,从屋里走出来的小姑娘惊呼了一声,忙不迭问:“这是怎么了?”

那小姑娘是惊了一瞬,转而朝屋里叫唤,“爷爷,这儿有个血人!”

屋里传出一声健朗的回应,“什么雪人,雪早就化了,赶紧吃点儿药,别是病了。”

小姑娘跺脚,又说:“是个满身是血的人,还有个姑娘同他一起,爷爷你快来。”

容离仰头,只见这屋门上插着个旗,旗上绣了一个“医”字,她这一眨眼,竟被华夙送到了医馆前。

华夙站在屋檐下,把黑袍拉高,将掩在里边的袖子扯出来了点儿,细细查看衣袂上的咒文。

小姑娘叫嚷嚷了好一阵,里边终于走出来一位老人,那老人垂眼一看,忙不迭道:“快把他抬进来,哎哟怎伤成了这模样,一会你去把东西拿来,别让他死在咱们家门口了,省得旁人说咱们医术不精。”

几个穿着粗布衣的学徒从屋里火烧火燎跑出,把容齐抬了进去。

容离跟着进了屋,见这一屋子的人好似已见怪不怪,连问都不问,直接将容齐的衣服撕开,查看起他的伤口。

那老人啧啧道:“把刀给我,这人可就只剩这么一口气了,伤口全烂了,你们谁给他擦擦脸,这满脸血看得我手抖。”

方才的小姑娘端来热水,拧了帕子给容齐擦脸,小声问:“姑娘,你们是从篷州来的么,这位公子是你……”

“家弟。”容离道。

小姑娘颔首,“这段时日咱们医馆收了不少伤患,全是从篷州过来的。”

正擦着脸,她轻轻哎呀了一声,“这公子长得还挺俊,果真是一家人,看姑娘长得貌美,不想这公子也这般俊秀。”

她一顿,又道:“姑娘别怕,我爷爷医术高明,还能起死回生,这公子过几日定就生龙活虎了!”

华夙眉一抬,“起死回生,凡人当真敢想。”

容离不知这小姑娘是在夸大,还是他们当真有这本事,摇头道:“他能睁眼便好。”

小姑娘压根不怵,好似他们当真能把死人救活,语气轻松道:“这位公子当真好看,我在今旻极少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可惜我定了娃娃亲,否则定要把冬元节里装了腊梅的香囊送给他。”

“冬元节的香囊?”容离疑惑。

小姑娘有些讶异,“姑娘不是从篷州来的么,怎会不知道冬元节,冬元节便是入冬后下雪的第一日,那日折下梅枝装进香囊里,将其送给心仪的人,便是想同他白头偕老之意。”

边上正将银针烧热的男子叹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记得娃娃亲这一事了。”

小姑娘笑了,“哎呀,怎会将你抛下,除了我怕是没人要你了,笨手笨脚的,连个针都烫不好,不过咱们今旻的姑娘可不好惹,若让我知道你背着我做了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我回头就把那日的香囊送给别人。”

男子委屈:“你为何不送我。”

姑娘睨他:“你那日把冬元节忘了,还想我好好待你?”

容离还是头一回知道这冬元节,没想到今旻的姑娘竟这般直率坦然,示爱的香囊说送就送,半点不含糊。

华夙冷不防开口:“入冬第一场雪已过去许久,那香囊里的梅枝也不知蔫成什么样了。”

容离想了想,觉得也是。

方才喋喋不休的老人沉默了下来,正认认真真替容齐清理伤口。

小姑娘道:“这段时日,今旻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满了,就连寺庙中也挤满人,也不知姑娘可有去处?”

容离颔首:“有。”

小姑娘又问:“远不远呀,看这公子伤得这么重,怕是赶不了远路。”

容离沉思了一阵,远倒是不远,只是不能带上容齐。

那老人忽道:“若是没个去处,也可在医观里暂住几日,正好这位公子身上伤重,这几日换药得换得勤快些。”

华夙在边上负手站着,并不关心这躺着的人是死是活,“这事儿你便莫要插手了,等他醒了,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若是聪明些,便自个儿上官府去,将事情说清道明。”

容离点头,轻轻喘了一口气,对那小姑娘道:“我去外边透个气,齐儿的伤……便劳烦你们了。”

小姑娘见过太多从篷州来的人,家破人亡,这哪是容易接受的事,只是这姑娘太干净了些,除了鞋边和裙角沾了些泥污和血。她颔首,“你尽管放心,有爷爷在,这公子万不会有事。”

容离转身出了医馆,把钱袋放在了门外带盖的圆木桶上。

华夙跟了出来,“他有自己的命数,观其阳寿还长,没这么轻易能死。”

容离脚步一顿,若如前世,容齐早已经死了,难不成是因她得幸重来,故而容家的运势变了,容齐的命数也变了?

前世好人不得善终,今生虽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好歹让恶人偿了恶果。

医馆里那小姑娘等了一阵未等到容离回来,思及她柔柔弱弱的,生怕她昏倒在了门外,匆忙跑出去看,却见门外空无一人,诧异地转身时,余光斜见木桶上搁着一样东西。

她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钱袋,拿起时才觉这钱袋沉甸甸的,好似装了不少东西,再看这钱袋绣工精致,料子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疑惑地扯开束带看了一眼。

这钱袋里满满当当的碎银,其中还有一些金子和珠玉。

小姑娘怔了一下,跑出去大喊:“姑娘”

长街跑到头了也未找到人,她只好回了医馆,着急道:“爷爷,这钱袋好似是方才那姑娘留下的。”

老人正在给容齐包扎伤口,“那位姑娘呢?”

“找不着了。”小姑娘道。

老人手一顿,“你们来看看,这公子长得是不是有点儿……面熟。”

小姑娘探头细看,“好似在哪儿见过。”

一个学徒一拍脑袋,“那贴在官府门口的画像么,长得和这位公子有点儿像啊!”

小姑娘一怔,“不会真是他吧,我听人说,画像里的人好似通了外敌。”

老人皱眉,“若是通敌,怎还会满身是血,还逃回了东洲,难不成是敷余人出尔反尔?”

小姑娘讷讷:“那咱们还要不要救。”

老人踟蹰了一阵,“救,此事先不要声张,等他醒了再做打算。”

出了今旻,容离忽觉耳边嗡嗡作响,本以为自己是又累到耳鸣了,可细听竟发觉耳畔响着的……是水声。

好似水声拍打,又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吟唱。

听清这水声后,她又觉得自己颅顶一阵剧痛,好似遭了当头一棒,这痛像是刻在了骨子里,时不时涌上心头,叫她心底憋闷。

华夙见她站着不动,皱眉问:“舍不得了?到底自小一起长大,怎能说舍就能舍得下。”

容离摇头,抬手捂住了头,颅骨痛得厉害,头晕沉沉的,还有些犯恶心。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伸出手捏住了华夙的袍子,半天说不出话。

华夙垂眼,眉头紧紧皱起,匆忙又把那片冒着火光的鳞拿了出来,这鳞片烧得火红,好似成了个拇指大的小火球。

她嘶了一声,先前明明还无动于衷,现下竟被烫着了,不知赤血红龙藏去了何处。

容离捏着那角黑袍的手已然泛白,身一歪,整个人倚了过去。

华夙五指一收,把红鳞收进了掌心,朝远处望去,神色凛凛。

四处屋门紧闭,街上连个人影也不见,更别提那赤血红龙了。

容离莫名觉得,耳畔有谁在说话,可那话语声含糊不清。她头晕得厉害,根本听不清那说的是什么话,只无甚气力地倚着华夙,小声问:“是不是那赤血红龙来了。”

华夙颔首,面色如霜,“阴沟里的鱼都没它这么能躲。”

容离松开攥在掌心的袍子,转而把手搭上了华夙的手臂,“她是不是为我而来,我总觉得她要带我走。”

华夙侧目看她,“那你要跟它走么?”

容离恹恹的,不假思索道:“不想。”

她约莫猜到了什么,可不想承认,至少现在还不想认,省得这鬼要同她大打出手。

华夙听她这么说,轻轻一嗤,“那便不跟它去,它若敢出来,我定要将它那身鳞给全刮了。”

容离眨眼,映在眼底的阴翳也随之一颤,轻飘飘应了一声。本该觉得此鬼凶残,她一个凡人,现下听着这传至耳畔的话却一点儿也不怕。

方才从觉瓦坡上掳得的鬼气已为华夙所用,华夙现下修为虽未恢复,却也不缺鬼力了。

华夙捻着指间鬼气,“折回篷州后,后几日我怕是管顾不上你。”

“无妨。”容离仍觉得头晕,那赤血红龙想来跟得紧,也不知在她耳边念叨什么。

她沉默了一阵,才问:“你没听见什么声音么。”

“什么声音?”华夙问。

容离思忖了片刻,“水声,还有旁人在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

华夙顿时冷下脸,抬手便朝她眉心点去,将寒气灌入其中,将她神志涤荡了个遍。

容离心神一定,耳边混淆杂乱的声音登时消失殆尽,她长吁了一口气,“为何只我一人听见了?”

华夙轻呵,“那鳞随魂,身上长着的是挖出来了,灵却还在。”

容离还以为那一挖便全挖出来了,不想还留了点儿未刮干净的。

华夙环视了一圈,见那赤血红龙不出来,也并不急着去寻,若有所思地朝容离看了一眼,淡淡道:“它跟便让它跟。”

鬼气肆虐,到了觉瓦坡,华夙便盘腿悬在半空,黑袍在风中曳动,银黑两色的发被刮得披散开来。

容离坐在边上一块较为干净的地方,把衣襟里蔫蔫的猫抱了出来,从布袋里拿出了点儿鱼干喂给它。

垂珠见了鱼,眼又亮起,边吃边咕噜咕噜哼着,爪子轻轻搭在容离的狐裘上。

入定之后,华夙怕是一时半会睁不开眼,就连外界的声音都听不见。

容离坐得有点儿累,不知自己要在这坐到几时,若是敷余人忽然过来,又当如何。她忽然觉得有点迷蒙,总觉得华夙不该将她放在边上就不管了。

这鬼刀子嘴,向来口是心非,哪像今儿,连勉为其难的神色都未露出,眼一合便不管不顾了。

说时迟那时快,水声又传至耳畔,说话声又含糊不清地响起。

容离猛一回头,忙把垂珠塞回了狐裘里,想站起来时头晕得厉害,差点就倒在了地上。她稳住身,只见远处的天似被烧红,好似暮色降至。

可现下哪来的暮色,时辰明明还早得很。

云上如降天火,赤红一团明晃晃地落在地上。

赤血红龙还未现形,耳畔低吟声却变得清晰,念的是:“百潮归川,神思无量,我主生灭还元。”

容离陡然明了,华夙为什么这么急着入定,甚至不施法护她,入定是假,引来赤血红龙才是真。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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