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这听起来就不是划算的买卖。
华夙却还是抬手,从发饰上摘下了一对银铃。两只银铃在她掌心上躺着,小巧得不如尾指指甲盖大,且还轻飘飘的。
容离拿了过去,将别在腰上的帕子摊开,把两只银铃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看似分外喜欢。
“就这么稀罕?”华夙道。
同株铃这玩意儿若是到凡人手上,是无甚用处的。
容离不但将其包好,还很是谨慎地放进了袖袋里,藏得严严实实。
“你送我的,我自然得放好了。”她眼一弯,叫人听不出有几分真心。
华夙一哂,“分明是你同我要的,怎现下说是我送你的了。”
半夜的时候,容离正睡得迷糊,忽听见外边吵吵嚷嚷的,睁开迷瞪瞪的眼,半晌没能回过神。
屋外哗啦作响,好似什么东西在地上砸开花了,随后传来了些大闹声。
容离眠浅,吃力地支起身,坐了一阵才有了些气力。
平日里睡醒睁眼,免不了会听见华夙在边上戏谑几句,今儿倒是安静。
她心觉意外,还以为华夙悄悄走了,侧头时才知这鬼就在桌边,压根没出屋,只是坐着一动不动。若非银黑二色的发丝在微微摇曳,她定会将这鬼误当作石雕玉刻。
容离慢腾腾把双腿放下床,气息放缓,轻手轻脚地穿了鞋袜。
华夙仍是没有说话,背对着她一声不吭地坐着。
容离垫着脚走去,弯腰将其打量。
只见华夙紧闭着眼,好似未觉察到有人靠近,身上那用银线绣了咒文的法衣流光熠熠,其上似还有寒气冒着,冷烟升腾。
容离不敢伸手,唯恐将其惊醒。她朝华夙的衣袂看去,若她未记错,赤血红龙的那片鳞就在那袖袋里,只是华夙这身衣裳看着还挺厚重,就算红鳞在烧,也未必会透出光来。
也不知华夙是真入定还是假入定,先前被骗过一回,容离左思右想,抬手在其面前晃了几下,以这鬼的脾性,若知她如此,定要冷着声嘲弄上一番。
晃了几下手,华夙依旧紧闭着眼,没有动静。
华夙一向谨慎,前段时日还连眼都不肯闭上一闭,现下也不知是不是仗着修为恢复,说入定便入定,连说都不同她说了,好似料定她不会出手加害一般。
明明平日里疏远冷傲,什么都装不下心,看似漫不经意,却信了她这么个凡人。
还是一个与洞衡君及赤血红龙有诸多牵连的凡人。
容离收了手,本是想悄悄将那片鳞取走的,心里却被华夙这安安静静的模样给搅得乱作一团,索性转身推门出去。
屋外果真吵嚷嚷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在院子里闹,其中一人指着那小姑娘就说:“今儿我就是要住在这了,你们当大夫的,不是救死扶伤的么,怎看见我们伤成这般都不知收留,赶紧把你们这最好的伤药都拿出来。”
那小姑娘挨着柱子,好似有些怕,医馆里其余大夫和药童不见踪影,竟只有她一人在。
容离皱起眉,见那小姑娘吓到脸都白了。
小姑娘侧头,恰好看见她从房里出来,忙不迭摇了一下头,分外为难。
廊下躺着不少伤患,屋下能躺人的地方近乎都躺满了,只留下点儿能过人的缝隙。
方才说话的人又道:“我爹乃是当朝大官,我在篷州有六处宅院,你现下待我好些,我日后回了皇城,定少不了你的。”
小姑娘怕归怕,说话时却不露怯,甚是谨慎,“你爹既然这么有能耐,怎不来接你回去?”
那人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你懂什么。”
他朝躺了遍地的伤患指去,“这些人全都给我赶出去,给我腾个地方出来,你们想要多少银两,尽管说便是,日后悉数送到你们手上。”
他说话时捂着侧腰,脸色明明已苍白如纸,说话时身子还在微微打颤,似在忍痛,却偏偏不肯放低架势。
见小姑娘不为所动,又说:“先来给我看看这伤,哎哟,可疼死我了。”
旁边几人神色古怪地相视了一眼,一人道:“兄台,大伙都是从篷州来的,看你伤得也不算重,让大夫先给别的人看看?”
那爹是当朝大官的男子咬牙切齿:“我若是痛死在了这儿,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其余几人明明也是后面来的,却好像与他并非一道,比之要冷静许多,方才劝说的那人拱手:“姑娘,咱们只是想借个地方歇歇,和这位公子并非一路的。”
“你孙子的”男子总觉得这人话里有话。
小丫头有点怕,半晌才挪动步子。
容离皱眉,“我来。”
她声音轻,却不碍这几人听着。
小姑娘猛地朝她看去,怔怔道:“你……”
容离已走上前,廊下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曳动,笼芯里的光将灭不灭,晦暗的光落在她半张皎白的脸上。她人本就白,还穿着一身狐裘,像个雪堆成的人。
方才那男子还飞扬跋扈的,当即看傻了眼,哪料到今旻这民风彪悍之地还能有这样的姑娘。
容离朝他腰间看,“伤在哪儿了?”
男子松开捂在腰间的手,因他穿着一身黑衣的缘故,原还不知他伤得有这么重,等他抬起了手,才见他掌心一片鲜红。
小姑娘惊呼了一声,却还是踟蹰着不敢走上前。
容离左右看了看,想寻个地方让他躺下。
可躺在这廊下竹席上的,都是一些伤筋断骨的病人,并不比此人伤得轻,哪能腾得出什么空位来,若真要空,怕是得到她方才住的那柴房里去了。
容离眼一抬,意有所指地问:“师父去哪儿了?”
小姑娘顿时明白,讷讷:“夜里来了许多从篷州逃出来的人,官府将他们聚在了一块儿,将城里的大夫都招了过去。”
容离轻声问:“既然官府要将篷州来的人都聚在一齐,你们怎么跑这来了。”
伤了腰的男子扬声道:“那数百人挨个等着大夫,我怕是血流干了都等不到!”
其余几人却很是沉默。
这男子确实伤着了,创口还一直在流血,怕死也并不奇怪,但观余下几人,好似并未受伤,也不知来这做什么。
容离眉头一皱,抬手在右目下眼睑抹了一下,神色不变地朝那几人看去,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血红的业障,那是杀了人才会沾染上的。
许是华夙在附近的缘故,没有游魂敢在院中游荡,她正要敛起目光,忽见屋瓦上蹲着好几个鬼影。
那几只鬼缩作一团,眼里露出愤恨,俱在瞪着那几位男子。
容离往眼睑一碰,安抚道:“无妨,既然来了,便不会让你在这流干血。”
她话音一顿,冲那小姑娘道:“去把东西备上,可得快一些。”
小姑娘不明所以,应了一声连忙转身,走前被容离拉住了手。她顿了一下,察觉容离在她掌心勾了一下,好似写了什么。
她走去拿了针刀和药,正想去把刀口烧烫的时候,后知后觉容离在她掌心写着的分明是个“跑”字!
院子里,容离正弯着腰查看这人的伤口,实则她也不懂看。
这人衣裳被染红了大片,腰间布料残破,碎布糊在了伤口上,这儿光黯,看不出个究竟来。
他当真受不得疼,嘶着声一直躲,“那丫头拿个药怎拿了那么久,莫不是想痛死我,好把药给省了!”
容离心下一哂,她觉得那小姑娘应当是走了,当即道:“我亲自去取,公子且在此稍等片刻。”
男子匆忙摆手,令她快些去。
容离哪会真去拿那些治病用的玩意儿,她走至拐角处,把画祟拿了出来。
挥了几下笔,刀具和包扎用的纱布平白出现,慢腾腾跌至半空。
容离伸手接住,走回去时看见那沉默着的几人挤着坐在一起,时不时就朝院子外看,好似在提防什么。
这几人看容貌确实是东洲人,只是他们身上沾着业障不假。若非华夙就在屋里,屋瓦上的几只鬼指不定已经缠在他们身上了。
越看越觉得他们相貌熟悉,好似几日前才见过。
容离一心烦便想把画祟掏出来捏,指尖近乎要碰到袖袋上了,食指一动,忙垂下手。
“怎这么久才来,你……”男子见她长得柔弱好看,将荤脏的话咽了回去,烦厌道:“快些,我这血还在流呢!”
容离轻咳了几声,弯腰把那人贴在烂皮烂肉上的布料轻轻撕开。
布料被撕开时,那人轻嘶了一声,浑身为之一颤,“轻点,你是在医我还是在杀我?”
容离手上握着刀,刀口正对着那人的小腹,她借着晦暗的光,将那伤口看仔细了,上边竟溃烂一片,应当是被捅过一刀,伤口狰狞可怖。
这血腥味扑鼻而来,她险些就对着这人的腰腹吐了,本还睡意惺忪着,陡然清醒。
她悄悄回头,朝那默不作声的几个男子看去,忽然知道他们为何长得这么熟悉了,在去镖局找容齐的时候,她恰好看到一群敷余人在喝酒,其中有几人模样肖似中原人,可不就是他们么。
合着敷余人已经混进今旻了,只是官兵尚未发觉,也难怪这几人不去流民聚集之地,反倒来医馆里挤作一团,分明是在躲官兵。
她握刀的手一顿,面不改色地起身,“我去烫烫刀口。”
伤了腰的男子长叹了一声,“事儿可真多,去!”摆手就容她走。
容离转身出了医馆,不知那小姑娘是跑哪儿去了,刚想把画祟拿出来的时候,眼前忽地一亮。
她眯起眼,抬手挡至眼前,只见远处一串的火把在滋滋烧着,一行人匆匆赶来。
那小姑娘走在人前,见容离出了医馆的门,浑身一抖,猛地跑上来,踮起脚想用身子挡住她的脸,小声道:“姑娘你怎出来了,我、我方才去找爷爷,碰巧遇上了官兵,那几个官兵一听,硬要跟着过来。”
容离走得急,又被这满目的火光给照得眼睛有些难受,眯着眸道:“你让官爷们小心些,那几人似乎是敷余军。”
小姑娘大惊,推着她道:“别让官兵瞧见你,我带他们进去找人。”
容离颔首,转身又回了医馆,站在药柜后边抚着胸口喘气。
一个黑影陡然出现在她头顶上,几缕发丝垂落,可不就是那小剥皮么。
眼看着外边的人就要进来了,她轻声道:“你回去看着华夙,若是她醒了,便来告诉我。”
剥皮鬼颔首,沿着墙上了横梁,灵巧地爬远了,白瞎了这张明艳漂亮的皮。
那小姑娘带着官兵到了后院,可廊下却少了好几人,只那爹是朝中当官的男子还在。
男子见官兵赶来,慌乱起身,“我错了,我爹不是朝中大官,可别捉我去坐牢!”
小姑娘看了一圈,“那几人呢?”
男子忙道:“他们走了,刚走!”
官兵当即这医馆包围得水泄不通,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几个混进今旻的贼子给找到。
容离站在药柜后,握着画祟正在一笔一划地画着什么,雪白的笔尖被墨染黑,半空中明明没有铺开画纸,墨汁却沾在了上边。
她微微眯着眼,借着屋外庭灯的光,用画祟勾勒出墨黑的发丝。她特地避开华夙,就是为了画这个玩意儿,只是没想到,竟遇到了混进城的贼人。
那小姑娘还是机灵的,不用她去寻官兵,便将一众穿着甲胄的士兵给带了过来,倒省了她不少事。
半空中,一根根细致的发丝现于画祟笔下。
她从未画得这么认真,就连先前在丹璇的心结里画周青霖时,也未画过这么仔细。
这么一段时日过去,她又比先前画得好了许多,落笔亦是又快又准,连半点差错也没有。
过了一阵,屋外有人喊道:“抓到了!”
又是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刀尖兵戟相撞,叮当作响。
明明隔了很远,这声音却好似近在耳畔。
容离险些分心,忙不迭静心定神,慢腾腾勾勒出一张女子的脸,细眉杏眼,唇色苍白,画的……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笔下,那女子发里系着一根根细长的朱绦,狐裘上的系带是丹红的,裘下隐约露出一截鹅黄的袖口和单薄的裙角。
她双耳嗡鸣,执笔的手微微颤着,好似心力耗竭一般,头晕目眩。
屋外,那几人被逮了个正着,官兵未急着将他们带回官府,就地审问了起来。
“今日入城的流民均要到南轲庙前,你们为何未去南轲庙?”
“……”
“躲什么,你们是从蓬州哪儿来的,先前做的是什么营生。”
嘶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撕裂。
“你们身上怎会有敷余军的刺青?你们究竟是敷余人还是东洲人!”
那几人知晓已瞒不住身份,索性道:“我们为敷余王族效命,不假时日,连东洲的皇城都会沦为敷余的郡县!”
歘的一声,似是刀剑入肉。
“将他们押进地牢!”
容离目不转睛,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的画像。先前画周青霖时,她可是画了大半日,现下只一眨眼,已将人形勾了出来,只需点上睛,这“人”便活了。
她却不急着点,垂下手揉起了腕口,侧目朝医馆外看。
本以为只要华夙入定,那赤血红龙便会再来,不想竟未露面。
她皱着眉头沉思了一阵,等到外边的官兵走远,才给这傀点了睛,傀的一双眼登时变得灵动了起来。
傀神色恹恹地弯着眸子,看着柔弱又乖巧,对着她矮身行了个礼。
容离将裹了同株铃的帕子展开,捏起了其中一只银铃,别在了它的发上。
那傀抬手一抚发鬓,张口道:“多谢。”连说话声都与她一模一样,寻常人怕是辨不出真假。
看来只要画祟使得好,笔下的傀当真能以假乱真。
容离把手覆在傀的颈侧,掌心温热,掌下筋脉随着心一下下跳动着,看似与活人无异。
傀静站不动,只是看着柔弱,实则风吹不倒。
容离一拍它的肩,令它转身朝向医馆的门,转而自个儿回了后院。
傀站了一阵,转身往医馆外走,恰好碰见了回来的大夫,那男子愣了一下,惊诧问:“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儿?”
傀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脚步连顿也未顿一下。
男子忙不迭拦在它身前,“官兵才走一会儿,现下正在城里搜找敷余人,姑娘还是莫要出去为好。”
傀却转身走开,只字不言,嘴角明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却好生疏远冷漠。
男子见拦它不得,只好追上前,不想这傀走得极快,脚底生风一般,绕了个弯儿便不见人影了。
容离回了柴房,推门时小心翼翼的,生怕华夙已经醒来。
屋里静谧无声,华夙仍阖目坐着一动不动。
容离放轻了步子,走至木床边脱去了鞋袜,慢腾腾躺了回去,手里还捏着余下的一只银铃,思索着要怎么才能将铃镜铺开。
银铃被她握在手里许久也未沾上一丝暖意,倒像是一块冰。
容离捏起端详,使劲将其捏在两指间,银铃没被捏碎,她的指腹反倒疼得不行。
思来想去,一个念头涌上心,难不成得借些鬼力,才能让其化成铃镜?
容离又取了画祟,随手一挥,浓黑鬼气从笔尖里涌了出来。她只一动念,鬼气便萦绕在银铃边上,好似有灵智一般,倏然钻入其中。
银铃腾至半空,幸而没有铛簧,否则定要被摇响。
这素白的铃铛好似化成了水,在半空中如画卷般展开,铺成了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
另一枚同株铃在傀的发上,傀不紧不慢地走在城中,恰好绕开了巡城的士兵。
如她所想,那赤血红龙果真是要避开华夙,其虽木讷得与画祟笔下的傀不分伯仲,可到底还是承了些灵智,不至于被骗了一回还傻里傻气地凑到华夙面前。
傀脚步一顿,瞧见暗处血光绽开,倏然凝成了人形。
那赤血红龙面上神色不改,薄唇翕动着:“百潮归川,神思无量,我主生灭还元。”
傀抬起眼,轻声道:“你为何这时候来。”
赤血红龙迟钝开口:“君上尚未投生时,命我褪下一鳞用以附魂,日后若将红鳞取出,便是时机已到。”
傀语调平平:“时机未到。”
赤血红龙皱眉:“时机怎会未到,君上所负业障已去,往生后七情六欲归体,必能破劫。”
容离仰头看着水镜,唇无声动着,循循善诱,傀所道出的一言一语俱由她心。
刚要继续操纵那傀,她便听见华夙道:“你在做什么。”
闻声,容离忙将画祟一收,钻进银铃的鬼气倒灌回画祟笔尖。
半空中的水色凝成一只银铃,轻轻落在了锦被上。
容离坐起身咳了几声,“睡不着,外面有些吵。”
华夙转头,“休要蒙我。”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