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不是一句两句能捋清楚的,而我在世界观的问题上,更是个急性子,这玩意拖延不得,拖下去人就得成神经病,起码求个说法,哪怕自欺欺人,哪怕似是而非。
张三丰也是跟我差不多,他能活九百年没成神经病,没得抑郁症,不光是靠没心没肺,那也得世界观相对稳定才行。
我们就在天坑附近找了个空屋,这个屋子以前是观景台的管理处,里面没有人,也没有丧尸,但是居然有个储备丰富的零食柜,还有燃气灶和几个煤气罐。
冰箱里的东西早就腐烂变质,一打开一群苍蝇夹带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里面的蛆肥得发亮,密密麻麻到处乱爬。
张三丰再次展示了他丰富的常识:“停了电,冰箱里的细菌开始繁殖,分解了食物,有机物的腐败和氧化会释放热量,所以冰箱里的温度,就高过了室温。”
所以为什么在过去,垃圾填埋场,会发生自燃现象,这就是原因。
好在零食柜里有方便面,这种以牺牲健康为代价被赋予超长防腐时间的食品还保留着一丝文明世界的尊严,它们完好无损。
这个管理处的自来水甚至还清澈透亮。山里的自来水,大多数都是自建蓄水池,引入山泉水,利用高差形成的水压沿着简易的管道引入房屋,正是这种自给自足,让我们在末世第一次拧开水龙头,放出清澈的自来水。
经过一夜的奔袭,我们其实早就疲惫不堪,煮方便面吃得狼吞虎咽,连汤都喝得不剩,吃饱喝足,张登平甚至在屋里找到一箱烧烤用的木炭,就这么在屋中间生了堆火,用来烤早就湿透的衣服。
这一个并不算短的过程中,我始终注意观察着张登平,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该他会的他都会,该他戳的漏,他也没漏。
等我百分之百肯定,眼前这个人,确实就是我们认识的张登平,错不了,也假不了,我们三个围坐在炭火前,烤着湿衣服,开始了气氛严肃的对话。
我其实一开始是等着张登平主动提起,主动说,在他身上,为什么两次发生了奇怪的神隐现像,我不信他完全没有感觉。
但是他并不是一个擅长隐瞒的人,而且一个擅长隐瞒的人,在这种时候,通常会主动说,好把别人的思路带偏,以达到隐藏真正秘密的目的。
他应该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但是他疑惑的样子,是演不出来,也装不出来的,何况我自从开了几次洞察锁以后,对自己的观察力十分有把握,他在我眼前,演不了戏。
张三丰虽然没有洞察锁,但他九百年的长生,早就活成了人精,张登平如果有一点异常,同样逃不过他的眼睛。
张登平完全不知道自己神隐的情况,这是洞察锁和长生锁共同的结论,而且是最终结论。
我们事无巨细地仔细询问了张登平从湖心岛营地出来后的所有遭遇,依然一无所获。
他愤怒地开着自己的银色奥迪,离开湖心岛营地,沿着最初的来路,往重庆城区走,一路上连车都没停过,上了高速,直到那个隧道口,他脱臼的手臂虽然被张三丰当时就复了位,但是还是很痛,就把车停下来歇歇。
张三丰问:“昨晚,你第一次看到我们,是什么时候?”
张登平想也没想,回答得很干脆:“我当时没有熄火,在隧道外面睡了一小会,大概二十分钟不到,也不敢多睡,怕不安全,就继续往前开了,到了隧道里面,看到里面很多汽车堆在一起,我开不过去,就想往回走,这时候后面有车灯照过来,你知道特斯拉的灯光很容易辨认,我认识这个车,是湖心岛营地的,我当时可以肯定是你们来了。”
我问:“你咋就能肯定是我们,万一是保安队的健美运动员呢。”
张登平:“第一,湖心岛营地这么多人,敢在晚上出来的,我想不出别人;第二,我知道我一走,你们肯定会追出来……”
我哭笑不得:“所以你它吗的这算是离家出走,知道你爹妈不会不要你是吧,你倒是撒得一手好娇。”
张登平:“我不是撒娇,我知道你们会追出来,但我不会回去的,士可杀不可辱。”
张三丰说:“这个嘛,我已经帮你报了仇了,把你胳膊弄脱臼那小子,我卸了他四肢关节,可惜你没看到他在地上打滚的样子,不知道有多解气。”
张登平愣了愣:“这么快……你出手会不会太重了,他会不会残废?”
他是认真地担心起仇人来了,这心也太软,这种人你说他能搞出什么事,我是真不信。
张三丰:“我很快就给他接上了,放心,小惩大诫,没伤着他。”
我说:“别扯那些废物,张登平你继续说,你看到我们的车之后……”
张登平:“我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你们来了,同时我的车灯,照着前面的那堆抛锚的汽车,看到很多丧尸正从车子坟墓里往外爬,我赶紧退走,还朝你们喊了一句,快跑!”
是的,当时我们进了隧道,确实听到了一声“快跑”,但那时,张登平的车里,没有人,也许有人,我们慌乱中忽略了,但是车子在隧道外面的时候,没有人,是千真万确的,车子动起来朝隧道里面开的时候,没有人,也是四个眼睛两个大活人,亲眼目睹的。
张登平接着说:“我车子退到隧道外面,掉了头,跑了一段路,看到你们没跟上来,我就又回来,那时候雨很大,恰好看到你们被丧尸从隧道里追出来,好在我回来了,接到了你们……”
那么,按照张登平的叙述,在隧道外面,他没有见过我们,但我们确确实实见到了他的车,也亲眼看到车子在无人的状态下开进了隧道,但是在张登平的视角,他是在隧道里面,才见到我们,也就是说,在他的视角里,我们在隧道外面检查他的车的过程,是不存在的。
一件事情,共同经历,发生过和没发生过,应该是黑和白那么泾渭分明,但是现在,我们的视角和张登平的视角,在同一件事情上看到的过程却出现了诡异的差异,如果这个世界还是唯物的,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我感觉到恐怖的也正是这个,唯物主义世界观出现了裂痕,世界的真实性受到了质疑,基本的逻辑因果论,开始混乱。
我求助似地看向张三丰,张三丰眉头紧锁,似乎在沉思。
张登平继续说,他所经历的逃亡过程,没有问题,我们的所见所闻,所有行动,都在一起,也没有偏差,但是在观景台的钢架上,也就是他第二次神隐的时候,又出现了偏差。
按照他的描述,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钢架,只是有那么一阵,感觉太累了,就卡紧了钢架,悄悄打了个盹,前后不过几分钟,但我跟张三丰,一直在他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当我们对着他怪叫的时候,他也被吓了一跳。
而在我们的视角,张登平那个时候消失了,我们以为他掉进了天坑,但是后来他又凭空出现,这才使我们惊讶得叫了出来。
他看到的我们,一直没有离开过钢架,而我们的视角是,在他消失之后,我们爬上去过观景台一次,是第二次下到钢架处,他才出现的。
我已经彻底懵了,这个世界还是真实存在的么,为什么张登平经历的过程,跟我们存在区别,我们明明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过彼此的视线。
绝对的唯物主义和因果论构成我的世界观,现在它们摇摇欲坠。
发生在张登平身上的不是什么隐身现象,因为即使他隐身,他所经历的,看到的,也不应该和我们经历的,看到的,发生偏差。
在他的故事里,他自始至终就没有消失过,但是在我们的故事里,他消失了。
见鬼了,这难道不是同一个故事?
那,现在的张登平,还是之前的张登平么?现在的我们,还是之前的我们么?那,我们要以谁的故事为依据来感知这个世界呢?
世界真的存在吗,我们真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