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天大寒。
腊月里,就好似天上有人打翻了盐罐子,大雪瓢泼而下。
白茫茫的雪地里两名衣裳单薄的儒生,一前一后,如同两个墨点,迎着猎猎风雪,艰难行走。
落在后面的唐维,裹着一件破披风,在风里大喊。
“孟东来,你慢些走!”
风雪太大,怀里抱着一个婴孩的孟东来只听到了慢些两个字。
宽阔的肩膀上满是白霜。
他转过身子,道道白气从口中飘出,对着身后的师弟大喊。
“要快些,这孩子要撑不住了!”
孟东来的胸口被冻得生疼,一对浓密的眉毛凝成了冰渣子。
他紧了紧怀里被冻成冰疙瘩的婴儿,叹了一口气。
今年京都大灾,连许多修士都被冻死了。
寒气入体,真气都要被凝固。
怕是来年还有更大的灾劫,遍地都在死人。
这婴儿,便是他从尸体雪坑中刨出来的。
看上去最多满月,干干巴巴的。
哪怕自己用书生意气,化去了他身上的冰雪,也只能感受到这孩子,一丝微弱至极的呼吸。
自己体内的真气不多了,若是天黑之前,赶不回书院,这孩子怕是难以活命。
他朝着唐维招了招手,对方裹着破披风踉跄而来。
积雪没过膝盖,唐维扶着身材高大的孟东来,喘着气道。
“把孩子给我吧。”
“若这般走,咱俩怕是走不回书院。”
他们二人在城外耽搁的太久了。
唐维知道,师兄为了让雪里的那些百姓活命,把体内的书生意气都渡了出去。
现在全靠肉身在扛着。
这般大的雪,怕是早就冻僵了。
孟东来有些恍惚,胸口的寒意越发的刺骨,好似有一把冰锥,慢慢刺入骨头一般。
他没有逞强,将孩子递给了师弟。
对方哆哆嗦嗦的解下了身上的破旧披风,只留一件单衣。
将婴儿裹了,抱在怀里,两个人搀扶着,顶着风雪继续往前走。
“师兄,你说这小子能活吗?”
“不知道。”
“听说这一次大灾,连第三境的大修都染了寒气,皇城里死了不少人。”
“大劫之下,众生平等,修士也好凡人也罢,都逃不掉,被寒气入体,就算是皇帝也活不了。”
“老师说,是有人做了缺德的事儿,损了天数,作了孽,才导致这一场苍生大劫。”
孟东来没有回话,他想不明白,究竟要做出怎样的事儿,才会让苍天这般震怒,给人间降下如此灾劫?
莫不是挖了老天爷的祖坟?
可天就是天,哪来的坟呢?
他魁梧的身躯越发的冰凉,胸口上开始缓缓结出一朵晶莹冰花,纹路清晰,开始渗入肌肤。
孟东来将微微颤抖的手缩入了袖子里。
两条柱子般的大腿拨开积雪。
“快些走吧,这孩子气息太弱了。”
“早点赶到圣人像前,说不定还有救。”
唐维点了点头,没有发现孟东来的脸颊已经冻得青紫,嘴唇更是微微哆嗦着。
只是将怀里的婴儿裹得更紧,两人蹚开风雪,大步朝前走去。
天色越发的晦暗了,呼呼大风便像是催命一般。
路边冻死的尸骨,不消一刻,便会被积雪覆盖、淹没,彻底埋入地底。
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他们两个孤寂前行的身影。
终于,雪地到了尽头。
一处院墙斑驳的建筑,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唐维怀抱着婴孩,疲惫的脸上露出喜色。
拽着孟东来魁梧的身躯,提醒道。
“师兄,我们到了!”
“怀里这小家伙还活着,有救。”
孟东来闻声抬起一张满是冰渣的脸颊,看到了“天道书院”几个大字。
听到师弟的话语,脸上便浮现出欣慰的笑意。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胸口的那一道寒意彻底扩散了开来。
连同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倒了下来。
一道惊呼声骤然响起。
“师兄!”
……
……
金色的大幕交织,孟皓然负手而立,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不曾记得的往事。
师兄也从未与他提起过。
后来每每问起,师兄都说那伴随了一生的寒疾,是那一年的意外落下的。
可如今看来,分明便是师兄将自己揣在胸口,用最后一丝真气,化去了他身上的冰雪,保全了他的性命!
他依旧记得,每一年的冬天,师兄的屋子里都会结冰,一朵朵冰花在他体表结出。
师尊只能用刀,剜去结了冰的血肉,那么结实高大的一个人,过了冬便瘦的像一个骷髅。
自己曾在门外看得嚎啕大哭,唐维师兄便摸着自己的头说。
“别怕,你已经是圣人了,只要你努力修炼,师兄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他抽抽搭搭,抹了一把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金色大幕上的画面,依旧流转。
破旧漏风的书院大殿内,穷酸的儒生们和难民们挤成一团。
神龛上的圣人像,散发着淡淡荧光,笼罩着整个屋子,为众人抵御着朔朔风雪。
孟东来被抬入了大殿,望着他身上结出的冰花,不少难民都露出惊惧之色,连连后退。
不断吼叫着:“抬出去,快抬出去!”
“这是寒疾,会死人的!”
他们瞪大了眼睛,深知道这疾病的可怕,若是沾染,定活不了几天。
唐维愣住了,他望着那些难民,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愤怒。
这些都是师兄收留进来的京都百姓。
他们在书院前磕头,拖着妻儿的尸体,恸哭流涕。
哀求着师兄,让他们进入书院,救他们的性命。
毕竟,再愚蠢的灾民也知道,若是大灾,只有在圣人像下,才可获得庇护,抵御劫难。
那些武夫、仙人、达官,岂会管他们的死活?
可如今,这些吃他们口粮,住他们屋子的百姓,却叫嚷着,把师兄抬出去!
世间岂有此理!
唐维怒了,看着沸腾的百姓,甚至忍不住,要抽出佩剑。
此时,幽幽转醒的孟东来,阻止了他。
“罢了,都是为了活命,随他们去吧,莫跟他们置气。”
“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难道不知天下愚夫之多?”
“我等学儒,不就是为了让这世间,少一些这般麻木愚昧之人,多一些心怀苍生之士?”
“随他们去吧。”
孟东来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了屋外,贴着那门槛和身后荧荧的圣人微光坐了下来。
屋外的风雪更大了,孟东来望着那雪夜,只留下给众人的背影,抬头喃喃自语道。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师弟,这世间,总要有去建屋子的人。”
“才能前赴后继,不可断绝。”
话落,唐维怀里沉寂了许久的婴孩,忽而嚎啕大哭,响彻了雪夜。
屋内原本光芒暗淡的圣人像,金光大作,顿时漫朔了整个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