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上,金光漫溯。
孟皓然望着画面里的师兄,久久不言。
他见到金光之下,无数百姓叩首。
见到那一年的京都,大雪纷飞下,儒道复苏,儒生们喜极而泣。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成了圣人,能够听到苍生百姓的祈求。
能够对他的人苦痛感同身受。
恐惧、疼痛、孤独、愤怒……
这一切就好像无数把刀子,在孟皓然的心头上割。
于是,他嚎啕大哭。
引得天地共鸣,金光肆虐。
只希望减缓苍生的痛苦,也减缓自己的痛苦。
那一夜,京都震动,天下格局似乎因为自己的降世而改变。
皇朝、仙门、儒道、佛门纷纷派人前来。
毕竟自己身上承载的气运,实在是过于惊人。
谁若得之,受益无穷。
画面中,他看到了大周的帝君,他看到了佛门的尊者。
武夫持刀,仙门布阵,诸多强者只为抢夺圣人而来。
京都大乱,天道书院外,一位固执蛮横的老头横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是大周数百年来,最为惨烈的一战。
武夫断了刀,仙门的阵法彻底碎裂,大周的帝君手持玉玺黯然退去,就连佛门的尊者都碎了莲台佛光,不敢再入京都一步。
孟皓然看着画面里,满身是血老头,不由得鼻头微酸。
他这时才明白,老师身上那些旧伤,究竟为何而来。
二十年了,他好久都没有见过老师了。
他在这南州待的太久,连书院是什么样子,都快记不起来。
他只记得,两位师兄常在院子里挨训。
说孟师兄的心肠太软,若不是来当了儒生,怕是要饿死在街头。
甚至数次扬言,要把师兄送到和光寺去当和尚。
说他成不了大儒,肯定能成佛陀,没准某天还能够成个什么佛祖,到时候接着师兄弟们,一起去西天享福算了。
那时候,一旁的唐师兄便笑,两人站在院子里,顶着鱼缸受罚。
唐师兄一笑,头顶上的鱼缸便落了下来。
看着老师手里的戒尺,笑脸顿时就变成了哭脸。
画面中,不断咳血的老头,身上落满了白霜。
强撑着躯体走入院里,将那嚎啕大哭的婴孩抱了过来。
老人皱了皱眉,只看了半晌便叹道。
“好苦的孩子。”
“天下的重担,怎么能全落在你一个人的头上呢?”
老人轻轻拍打着婴孩,院内的漫溯的金光便化作星星点点的萤火。
恐惧、愤怒、无助、悲伤这些从苍生中汇聚而来的情绪,在此刻好似被一堵高墙遮挡。
连一丝风雪也吹不进来,嚎啕大哭的婴孩,忽而笑了。
银铃般的笑声,引来了诸多师兄,他不由得伸出白嫩的小手,去抓那些空中的光点。
让一群在风里冻得瑟瑟发抖的书生们,心头微暖。
那一夜,不少的难民被赶出了书院。
数十位儒生体内,出现了书生意气。
火堆下,儒道复苏,一群穷书生纵酒高歌,为那孩子取了一个适合念书的名字——孟皓然。
孟是孟东来的孟,皓然本该是浩然正气的浩然。
可后来,唐维师兄说应该改成皓,意为广大,明亮,通上天之“昊”。
于是,便取作了皓然。
画面再度流转,圣人降世三年,天下的灾劫便不再像往年那般浩大。
人间开始四处建起圣人的神像,日夜叩拜,以求庇护。
孟皓然望着那画面,目光幽深。
他不明白,全天下的苦难,为什么要加在他一个人身上。
三岁的他,已经有了记忆。
他经常梦到自己身上开出一朵朵冰花,在炎炎夏日幼小的身躯上,布满了白霜。
他经常梦到,自己被官府的人,用马鞭抽打,无数的亲友被拖拽出一条条血迹。
他经常梦到,饥荒之年,自己啃食树皮,吞土涨肚,易子而食。
众生的苦难,就如同他的噩梦。
促使他不得不疯狂修炼,令圣人之光,覆盖的更广,更远。
好让那些噩梦,来得更少一些。
那时候,他常在夜里嚎啕大哭,缩在角落里如同吓坏了的野兽。
那时候,孟师兄就会抱着他说。
“不怕不怕,你是圣人,谁也杀不了你。”
“看到天上的星星没有,那些被你救赎的人们,都在上面保护着你呢。”
“你只要多修炼,到时候天数满了,世间不再死人了,就不用再做噩梦啦。”
孟师兄的身躯很魁梧,但说起话来,却是轻轻柔柔的,好似厚重的棉花被褥。
孟皓然很快就沉沉睡去。
画面中,一脸愤恨的唐维仗剑而出,低声吼道。
“这天下难不成是师弟一个人的天下?”
“人间遭难,佛门、仙宗、大周朝廷都袖手旁观!”
“哪有让一个三岁的孩子,独自承担的道理!”
孟东来嘘声,将孟皓然放回在了床上。
细心的撵好被角,拉着唐维出了门去。
“师弟是天生的圣人,这分气运如此庞大,是要分给苍生的。”
“他们不救,时间越久,圣人付出的气运便越多。”
“这些吸附在芸芸众生之上的家族、宗门、王朝,便获利越多。”
噌!
唐维抽剑而出,眼里满是血丝。
“那就掀翻这仙门,掀翻这王朝!”
孟东来看了一眼苍穹,无奈道。
“圣人是天定,难不成你连这天也要掀翻?”
“如今圣人降世三年,之前大灾中,不知有多少修行人害病。”
“儒家、佛门、仙宗、皇室,全靠这汲取这苍生气运来治病。”
“师弟遭受的苦难越多,他们身上的“病”就好得越快。”
“他们知道圣人在天数未满之前不会死,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
“换句话来说,现在天下苍生都在吸圣人的血。”
“就连你我都不例外!”
孟东来眼眶微红。
如今就连天道书院,那些害病的师兄弟,都是因为圣人的存在,才能勉强苟活。
若是孟皓然一日修行懈怠,圣气不够天下人分食,那么书院中便有人可能会死。
或许是他,或许是某个师弟,或许是重伤的师尊。
所以,孟皓然每日都在拼了命的修炼,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读书,多兼爱苍生。
他只是不想让师兄们死,不想让老师去死,仅此而已。
唐维低下了头,连手里的剑都险些握不住。
每次夜里,他都能够听到师弟的呼救。
一个三岁的孩子,声声泣血。
他听得出,那是落入生死间的惊恐,这种折磨比世间任何一种酷刑还要残忍。
可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大一方世界,要让一个孩子来承受这些!
这天下,都在吸食圣人之血,可又有谁,来替圣人想过!
从那一日起,唐维不再读书。
他选了一把剑,日夜打磨。
从那一日起,他不再以儒家弟子自称,他化作了一名剑客,向京都作别。
他对孟东来说。
天下苍生,不应该只有师弟一个人在救。
告诉师弟,若有一天,他看到天边有一道紫色剑气,唤我一声,不管千山万水,我会御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