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那干瘪瘦弱的老头动了动嘴皮子,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凶光,钉在红绸布袋口露出的青鹘刀上,“驱妖师?”
话音一落,沈景之如芒在背,想也知道他现在有多扎眼。
这是何等的卧槽!
以卵击石总好过坐以待毙。
沈景之心念一动,一个利落的前滚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青鹘刀,反手一抖,红绸布袋散落在地,再往侧边一滚,后背抵着树干,反手撑着站起。一手抓刀鞘,一手握剑柄,“锵”一声响,青鹘出鞘,在莹白的月光下泛着粼粼寒光。
众妖面面相觑,似乎对他的拔刀相向甚是意外。
“这人类想干什么?”
“驱妖驱到开界口,疯了不成?”
“行了,他想打,陪他玩玩就是,干等着也无聊。”
“要玩你玩,我等得起。”
沈景之一愣,青鹘刀往下压了一点:“不,不不不,我不想打。”
一妖怪冷眼讥讽:“你是打算用青鹘刀砍蚊子?”
另一妖怪搭腔:“老夫活了一千多年,麒麟山来过百次之多,数百年前,此地就少有人类出现了。”
啥意思?
麒麟山隔三差五进进出出的游客不是人类?
沈景之后退一步,离蠢蠢欲动想上前仔细打量他的几只妖怪远些。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又不知道和妖怪能唠点啥。想收起青鹘刀表示自己没那意思,又怕刀没收回鞘那老头反手一巴掌抽死他。
他太难了。
沈景之欲哭无泪,脑细胞东窜西走,憋不出个像样的主意。
那一身白袍的男子足尖轻点,身形一晃,转眼出现在他咫尺之处,收拢折扇,扇尖挑起他僵硬的下巴,眉心微蹙:“你,不想入界?”
入界?
第四界?
没记错的话,这位不是神吗?
天地人,神独占天界,神力无边,受世人敬仰尊崇;人界主人,少数人可修炼封神或堕魔,多数人则顺其自然,循生老病死轮回转世之迹;地界主魔。至于妖、鬼、精灵则游离人地两界,因身怀异法,被人畏惧驱赶,为魔忌惮提防。
三界众生,就属神最安逸,现在,神告诉他想入第四界?
沈景之一头雾水,青鹘刀几乎抱在怀里,生怕一个手滑冒犯了神君大人:“所以,您各位聚在这儿,是为了入界?”
男子眉心拧出一个秀气的疙瘩,松开他,身形再一晃,离他两米开外:“你为何在此?”
“我……”这怎么答?我和师父师叔师兄怀疑这些妖怪想聚众闹事,特地前来打探敌情?会被揍的吧?一定会被揍!
话在肚子里兜兜转转,硬着头皮反问:“我不能在这儿?”
“倒不是不能。”白袍男子展开扇子,微微侧身,遥望动静不显的北方,“若想入界,奉劝你收起宝刀,莫要生事。”
沈景之这回反应快:“收收收,这就收,无意冒犯啊,各位千万别误会。”三两下宝刀入鞘,麻溜套上红绸布袋,咧着一口小白牙冲他们傻笑。
几只妖怪嫌恶地瞥着他,站在不远处冷嘲热讽,倒没有上来收拾他的架势。
中心传来异动,外围的又往里挤了挤,那几个再没心思奚落他了,神色急切地围拢过去。
沈景之总算寻摸出点门道,这些个大妖,纵然再不屑和他一小喽啰动手,总有那么一部分脾气火爆嗜血好斗的,打从他们进麒麟山起,估计一举一动都被人家感应的一清二楚。加上刚刚白袍神君模棱两可的规劝,恐怕它们不是不想收拾他,而是不能。
不能的话,难道是为了——入界?
开界,开界,开界……
嘶——
他模糊记得那位神君还说过“百年一开界,开界选十生”,这十生,恐怕指的是三界众生,所以他这个凡人,也在备选范围内。来到此地,无论人神妖魔,都一视同仁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适时界口一开,十个名额选定,余下的必然心浮气躁,又不必顾忌伤人失去入界资格,到时候他身为驱妖师,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会被当成出气筒锤成肉饼的吧?!
沈景之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师父他们,然后抓紧时间跑路。
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现阶段他们是安全的,说明段弘文真的只是和他走散了,没出事。
背好青鹘刀,他不敢多留,绕着外围继续前行。
这圈儿不是一般大,走了个把小时,只走了四分之一左右。偏今天出门急,手机落屋里了。
那边的动静已经从窃窃私语转变成大妈逛菜市场一样的喧嚷,想来是界口要开了。也不知道选“十生”要多久,需不需要来个野外pk层层选拔,或者界主出来刷刷随手点十个,秒秒钟完事儿。
好奇心果然要不得,保不齐小命都得丢在深山老林。
沈景之这次走得急,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偶尔有一两句“开啦开啦”,“霜虎那老东西被选中了”漏进耳朵里,不由定睛去看,还是一片乌压压的脑袋,并未看出差别。
莫非因为他是□□凡胎,看不见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界口。
这就开选了?
沈景之加快脚程,目不斜视,按开手电在杂草和小灌木间横冲直撞,衣裤又钩开几道口子,尖利的小刺划破皮肉,又刺又痒。
沈景之咬牙忍了一路,到小溪边才放下手电,在裤脚上摸索着摘了恼人的苍耳球。借着溪流洗了手,想了想,干脆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招呼。
溪边树木相对矮小,月光打下来,水面覆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倒映着岸边兰草的花影。沈景之往前探头,看见自己疲惫惨白的脸。
这叫什么事儿啊,唉——
抻着膝盖站起身,转着脖子活动了下筋骨,刚拿起手电准备蹚水过去,视线一低,水面上倒映出另一个人影。
“谁?!”
沈景之大惊失色,猛地回头,反手握住青鹘刀。对方动作比他更快,小臂粗细的棍棒全力挥下。
额头受到重击,沈景之踉跄着后退两步,摔坐在小溪里。大脑一片混沌,眼前泛起黑晕。温热的液体自伤处流出,条件反射闭上眼,殷红的鲜血便流过眼睑和脸颊,滴落在溪水中,晕染出一片淡红。
费劲地睁着一只眼,欲看清对方的脸,眼神恢复清明之前,迎来第二次重击。沈景之握着青鹘刀的手霎时松劲,眼皮一翻,软绵绵倒下去,淹没在不足半米深的溪流中。
**
“他是谁?”
“他是谁?”
“他好像受伤了!”
“他会死吗?”
“咦,他脑门上红呼呼的好恶心呀。”
“是君上选他进来的吗?怎么选了个要死不活的?”
“快瞧,他动了动了!”
沈景之以为自己会死。
或者说,那人下了死手,力气之大,根本没打算给他活路。
没错,是人。神自诩爱世人,并不伤人害人。妖魔鬼怪伤人,多用灵力碾压,犯不着借助棍棒。
事发突然,不过十几秒的光景他就意识全无,只在脑海里留下个模糊的黑影。
想他大学刚毕业,大好的人生刚刚冒头,出来露个脸差点变成扑街仔。难怪从江水村出发前一晚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不好的预感从不会错,沙雕网友诚不欺我。
头疼。
手脚也疼。
浑身使不上劲,只意识渐渐清醒了。
他想安静地躺一会儿,然后爬起来继续找师父。
要是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能停一停就好了,沈景之身心俱疲。
良久,起码他觉得过了很久。尝试着动了下手指头,神经反应迟钝,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动了没有。又尝试着想要挣开眼睛,眼皮跟灌了铅似的,无论如何掀不起来。
“别吵了……”
他听见自己沙哑细弱的声音,嗓子干涩,每吐出一个字都让喉咙有被刀片切割的痛感。也不算白费力气,起码那些婉转尖细的说话声停下来了,他心下叹了口气,意识又开始昏沉。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而古怪的梦,沈景之在梦里沉沉浮浮,看不清周遭,艳丽的红,深沉的黑,如雪的白,依次在眼前闪过。
小臂粗细的棍棒迎头挥下来,他大惊,蹭地坐起来!
花海。
漫无边际的花海。
他惊诧地环顾四周。
梦中梦?
抬头是万里晴空,蔚蓝如洗。周遭是怒放鲜花,花瓣层叠,最外层是淡蓝,第二层是橘红,最里层是嫩黄,没有花蕊,嫩黄花瓣上有几块暗紫圆斑,似人脸。
“这什么玩意儿?”沈景之嘀咕着,伸手往后摸,摸到了青鹘刀。怔忡片刻,倏地抬手按上额头,指尖濡湿,鼻头分明萦绕着血腥味。
卧槽?!
他一骨碌爬起来,腿脚发软,身子往前一倾,跪了个结实。
“嘻嘻。”
“嘻嘻嘻嘻嘻。”
“他在给咱们行大礼呢。”
沈景之头皮发麻,花海一望无际,他刚才可是没看见半个人影。
“快瞧快瞧,他害怕的发抖了,哈哈,真胆小!”
“胆小鬼胆小鬼!”
沈景之绷紧神经,白光一闪,青鹘出鞘。四周静默了一瞬,而后爆出更嚣张的笑声。
“我们才不怕你!”
“不怕不怕。”
“给老子滚出来!”沈景之板着脸,大喝道。
“哼!好没礼貌的,我们在这里陪了你两个时辰!”
“就是就是,你不让说话我们就不说了,现在醒了还想拿刀吓唬我们,真是岂有此理。”
日了狗了。
是花在说话不成?
沈景之眼神一暗,手腕一扭,锋利的刀刃斩过花茎,一小片彩花拦腰截断,化作缕缕彩色轻烟,飘散到另一处空地,落地生根,发芽抽条后重新绽放。
“你这后生好生无理!”稚嫩的声音染上怒气。
果然是它们。
沈景之放松了些,植物成精,比动物妖化容易对付。看着像是初习得人言,还没化形,对他构不成威胁。
他收起青鹘刀,颤巍巍站起来,不太相信似的又伸手摸了摸额头的伤口,钻心的疼,疼的很真实……
个屁啊!!
他为什么没死?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还是他死了,生前积德行善死后升入天界了?
“过分!”
“过分过分!”
花妖气不过他挥刀相向,讨伐声此起彼伏。
沈景之不耐地揉揉太阳穴,咽着口水缓和喉咙的干燥:“闭嘴,不是没死呢吗?瞎嚷嚷什么?”
“哼!我要和君上告状,让他把你逐出去!”
“君上?”沈景之雾。
“对对,让小龙把他丢出去!”
“小龙?”还有龙的事呢?
“啊?可是小龙最近在蜕皮,好像没空诶。”
“蜕皮?!”
“呀,夫人来啦!”
“夫人夫人,是夫人!”
“夫人来看我们啦!啊啊啊啊啊啊我好高兴!”
沈景之四处张望,依旧空无一人,斜眼睨着脚下花摇叶摆貌似真的十分兴奋的花丛。
这些花,莫不是神经病哟?
“你是何人?”声音清透,平和,透着不易察觉的威严。
沈景之今天连连受惊,不知不觉也有点免疫了,转身看到身后比他还矮半个头的纱衣女子时,竟是连眉头都没跳一下,张口就来:“你又是谁?”
“我是念止。”对方微微偏头,似乎略有不满,仍是答了。
“……”谁问你叫什么了?沈景之心里吐槽这地方可能风水不好,人和妖都缺根筋。不过姑娘一双墨黑眼瞳,秀鼻微挺,唇角天生翘起一点弧度,模样十分讨喜。沈景之很自然的把人划入虽然有点傻但是很纯良的一派,“这是什么地方?”
“栖龙山。”
谁问你地名了?“……这些是什么东西?”他随手指了朵摇头摆脑的彩花。
“靛颏花灵。”
花灵,是精灵吗?所以才没化形?没过多纠结,他接着问:“外面的妖怪呢?”
念止没答,蹙着秀眉看他,似是不解。
沈景之咂咂嘴:“你到底是谁,我听它们叫你夫人。”
“我是念止。”
“……”
他把话掰碎了说:“我感应不到你身上的妖气,你是人?是神?还是别的什么?”
“唔……”念止抬头,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像在认真思索。
这,这是这么难回答的问题吗?沈景之惊了。
罢,罢,索性也不是什么要紧问题:“我怎么才能离开?”
“你想离开?”
“是。”
“那为何进来?”
这问题问得好,他也想知道。
念止没等到回答,也没打算等,蹲下身,素白的五指伸展开,手心向上,轻轻触碰到其中一株靛颏花,那花化作斑斓的烟雾,在她手心重新幻化成娇艳的花朵。
“住在这里的人,都不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