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进来。
念止方从大殿赶过来,今天初入的十生,无一不是欣喜若狂,千恩万谢。像他这样头破血流还一门心思想离开的人,她在这界中两千余年头一次见。
忍不住仰头,再仔细瞧瞧他。一张脸血糊糊的,也不知她哪句话惹了他,那人太阳穴突突直跳,扯动了脑门上的血窟窿,正往外汩汩冒血。
念止一阵糟心,界中安乐祥和,自数百年前明起和陆坤醉酒拉拉扯扯,不慎滚下屋前阶梯受了点小伤后,她已很久很久没见过血了。
又想起他问她是人是神还是别的什么,她竟然答不上来,不由一阵气闷。界中众生混杂,她夫君是神,明起、陆坤和花语也是神,神启夫妇和小龙是妖,后百年开一次界口,陆续选入神魔妖人精灵若干。大家在这里悠闲度日,和谐共处,出身为何早被看淡了。
从没有人冒冒失失冲上来问别人究竟是什么,何况这种一目了然的事,稍有点本事的都能参破。
问题在于,他这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她答不上来!
她原来,从未考虑过这些。她能轻而易举辨别他人身份,却看不透自己。
念止心上蒙了一层疑虑,复低下头,指尖轻抚过手心的靛颏花,本就鲜艳的花瓣变得愈加艳丽,边缘微微卷曲,似乎她的抚摸对它十分受用。
想离开为何进来……
住在这里的人都不想离开……
沈景之心思活络,联系起麒麟山中发生的种种,大概摸清这里应该就是神秘的第四界。只是他阴差阳错被选中,也因此保住一条小命。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
伤口又在流血,有的顺着嘴角流进口腔,腥甜的气息令人胸闷气短,保不住什么时候又要厥过去。沈景之闭了闭眼睛,缓和头晕目眩,再睁开时眼睛清明不少:“我说,它们叫你夫人,你在这儿好像地位很不一般,肯定知道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念止摇头。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让我走?”
“你想走便走,我拦你做什么?”
“你这……”沈景之头更晕了,那姑娘蹲着,他说话总要把脑袋压得很低,他现在虚得很,哪里不对劲就浑身发软。
于是学着她的样子,抱膝蹲下,还是不舒服,索性伸长腿脚瘫坐着,说话声音也轻飘飘的,“我说你们这不厚道啊,我在外面呆的好好的,你们招呼不打一声就把我掳来了,你自己看……”他指着自己的脑门,“你看看我,再磨蹭一会儿该失血而亡了!我可听那些妖怪说你们这儿跟仙境似的,难道还兴强买强卖?”
念止不耐烦道:“你根本不在十生之列,你擅闯我界,我不拿你问罪,你反倒蹬鼻子上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让我死在这儿?”
“不会死。”
“你看着我的脸再说一次!”
念止果真抬眼看着他的脸,还是血糊糊的,更糟心了:“此界没有死亡。”
也没有新生,唯有每百年一次的开界选生,才有新鲜的血液注入。
没有死亡,那岂不是:“永生?”
念止手掌翻转,靛颏花掉落在地,重新生出枝叶,混入花丛。她站起来,和沈景之目目相对,丹色唇瓣动了动,正要说什么,忽然转过头去,遥遥望向远方。
沈景之等了一会儿,没人应他。捏起袖口,擦了擦眼睛上的血迹,再去看念止,她已不在原处,转眼离他近百米远。
“卧槽!”沈景之一骨碌翻起来,这地方美则美矣,一个人置身其中也没什么欣赏的闲心,好不容易来个人,没问出个所以然,哪能这就放她走了,“等等。”
她没停,步伐不快,不大不小地迈了四五步,人影已经变成巴掌大小。
沈景之不敢耽搁,踉跄着就要追上去。脚使不上劲儿,没跑两步就歪倒在花丛里,招来靛颏花灵嫌弃的痛骂。
“嘶——”他蜷起身,抱着膝盖骨倒吸凉气。
“你压着我了!”
“都怪他,把夫人气走了。”
“你把夫人还给我!”
“好讨厌的,夫人好久才来一次。”
“哇哇哇哇,讨厌讨厌。”
沈景之被吵得头晕脑胀,正想喝一声“闭嘴”清净清净,它们又扭捏起来。
“嘘,夫人又回来啦。”
“矜持,矜持。”
“夫人~”
“夫人~”
“是忘了什么东西吗?我们给您找找呀。”
这是何等的双标!
沈景之暗啐一口,顾不上和这些小玩意儿计较,手撑地坐起来,果然看见念止身形一晃,稳稳站在他面前:“跟上。”
他倒想,那也得能啊。
沈景之心有余力不足:“怎么跟?”
念止黑黝黝的大眼仁儿在他身上转了转,右手一扬,轻纱宽袖拂过他的脸。沈景之条件反射闭起眼,鼻尖淡淡的梨花香一瞬而逝:“你干什么?”
念止拢着手,面色平静:“睁眼。”
沈景之依言睁开,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额头,伤口正在愈合,他能感觉到疼痛在快速消散,手背上,脚踝上被杂草刺树划破的血口也在愈合。他翻过手背,在上面揉了几下,搓掉几块干涸血迹,手上哪还有半点伤痕。
这不是属于人类的能力。
沈景之再次凝神感应,他是驱妖师,能感应妖气。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捉鬼师能感应鬼气,除魔师能感应魔气。神为世人敬仰,精灵为世人喜爱,便没人专门钻研如何对付,也就少有人能分辨神明和精灵。
这个叫念止的姑娘,说不上本事通天,但动动手指就能让他重伤痊愈,非人类所及。没有妖气就不是妖,有肉身则不是鬼,也没有魔的嗜血戾气。
她很受花精灵喜爱,不如说是敬爱,精灵讲究一视同仁,同类之间并不存在尊敬、喜爱、羡慕和歧视等等的情感。且精灵修人形少则千年,多则万年,修出的形体多半只有巴掌大小,那就也不是精灵。
一通排除,只剩下“神”一种可能。
只是她本人似乎不清楚这一点,他可没忘记他问她是什么时她那一脸的迷茫。
有点奇怪。
好吧,不止有点。
三界众生,有天生有后天。
神者,神力无限,不恃力妄为,兼爱天下苍生,也掌管天界法度。天生神明为上,其中天地孕育者最上,神神后代次之。后天神明为下,由人炼齐十根灵骨升化,获取入居天界资格。
妖,上古妖兽为天生,其子嗣后代也属天生。由动物植物开启灵智后修人形修灵力而成,此为后天。精灵本质也是妖,因灵智微弱,能习言语,掌握长生之术,却难化形。妖精妖精,由此而来。
人可通过修炼成神堕魔,得灵力保长生,神、魔、妖也可能失灵骨毁肉身,坠入轮回道,转生为人。
鬼无实体,是游离于肉身外的三魂七魄。
这之中,除了部分混沌鬼魂,无论是神,是妖,是精灵,是魔,是人,无聊天生还是后天,无一会对自己的身份存在质疑。
今天可巧,让他遇上一个。
不过这和他关系不大,当务之急是回到人界,他毫无预警的失踪,师父和师兄弟该乱成一锅粥了。
他手脚麻利地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你要带我去哪儿?”
“栖龙山。”
“你刚不说这儿就是栖龙山吗?”
“嗯……”她低头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背着手,皱起脸开始围着他转圈。
难不成又是什么难题?
沈景之挠挠下巴,往左跨一步,拦住她的去路:“那什么,我什么时候能走?”
“这里就是栖龙山!”
“……”
“我从来不骗人的。”
“……”我也没说你骗人啊。
沈景之默默揩去脑门上的汗,憋了一肚子话,嘴皮子掀了好几回,愣是没说出半个字。
那姑娘瞪着乌幽幽的大眼睛,抿着唇瞅他。沈景之见鬼的从那里头看出点委屈巴巴的意思。
姑奶奶诶,你委屈个什么劲?
沈景之受不了地移开眼,干咳一声:“带我去栖龙山,然后呢?”
“照顾小龙,等他恢复了,他会送你出去。”
“小龙是谁?”
“司悟。”
“……”他就不该问,问了跟没问一样。不过事关离开,该问还得问,“你的意思是,他可以送我出去?”
“嗯。”
“只有他可以?”
“目前是。”
“他怎么了?现在不能送我。”
“他蜕皮呢。”
“……”
敢情是真龙啊?!
乖乖。
这世界玄幻了。
沈景之咽了口唾沫,说话都有点结巴:“他他,他这皮,得蜕多久?”
念止扒了扒手指头,给他个大概的数:“还要两天吧。”
“不是,蜕皮还需要人照顾的吗?”
“小龙还小呢,当然要人陪着。”
“噢,这样啊——”沈景之若有所思地点头,两天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不接受也没办法不是,他想出去全指着那条小龙呢,“那走呗。”
念止满意地弯起眼睛,到底没忘了他是人类,牵起他的右手,欲用灵力带他赶往山洞。手心相触,温温热热,她诧异地垂首,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沈景之也诧异,手心攥了攥,捏到小巧冰凉的素手。
“你是热的?”念止疑惑地拉过他另一只手,一样的,一样温温热热。
沈景之的惊讶很短暂,他原来没见过神,更没和神握过手,只当神就是通体冰凉。怪事嘛,见着见着也就不怪了。
“走吧。”
“你是热的!”
“额嗯……我是热的。”是冷的就出大事了。
“为什么会是热的?”她低声喃喃。
沈景之没听清,凑过去“啊”了一声,她又不说了,闷声扭过头,松开他另一只手。沈景之没反应过来,被她拉着走了几步,周围景象一闪而过,回神时已经站在一个山洞入口。
“你先进去,凡遇到岔口都往左转。”念止交代着,从手上褪下一支青玉手镯塞到他右手里,“你拿着这个,告诉小龙是我让你来的,他不会伤你。”
那玉镯质地清透,成色均匀,他一不懂行的都知道是上品。手指抚过,指腹传来冰凉的触感。她身上冰凉,想来也不会在手镯上留下余温。
“那你要去——”他顺手将手镯收进裤兜,再抬眼,哪儿还有半个人影,余下的话戛然而止。
洞口开在半山,漫山遍野的深蓝色小草,苍天巨树稀疏分布,但枝叶繁茂,地面只有零散的光斑投下。
沈景之最怕一个人呆着,那让他缺乏安全感。
念止一走,偌大的山上只有他一个,后背立马沁出冷汗,当机立断转身钻进山洞。
洞内不像他想象中暗无天光,洞高足有四五米,石壁表层覆有一层银白似雪的晶体,滢滢发光,并不刺眼,恰好能看清路的程度。
岔口很多,百来步一个岔口。洞内光秃秃的,地上连块碎石都难找,转过一个岔口照样光秃秃的。
沈景之本来想着无脑左转就是了,转了数十个后,眼都看花了,一路也没个标志物,要是走错一次,想再折回来恐怕也找不到正确的岔口。他不敢掉以轻心,每到路口都要谨慎的停下反应一下再继续前行。
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龙,不说他,估计他师爷都没见过。妖龙,多存在神话传说当中,在当代即便是驱妖师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存在。
念止说是小龙,还是蜕皮需要人陪的小龙。沈景之想当然地以为也就和人界的蛇一般大小,区别在于他多了一对角和四只龙爪,和影视剧中塑造出的形象应该差不离的。
所以当他转过某个岔口,淹没在巨大的阴影中时,整个人是懵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