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悟口中的“人”,应该是那几个被剥皮的受害者。
沈景之心说它没杀那几个,对他们可是招招死手,只是没得手。转念一想又觉得司悟的举动在情理之中,归根结底,那才是他的同类。
换做是人,首先要保的,也会是人。
司悟收手,负手而立。
白面男人恭敬俯首,拜了三拜,声音颤颤巍巍:“多、多谢大人。”
“起来吧。”
“是。”又是恭敬的一拜,男人畏首畏尾地站起来,手垂在身侧,不安地攥紧又松开。
司悟暗叹,心知天生妖兽对一般小妖的威压过于强横,敛息后退,收效甚微,那小妖还是大气不敢出。
“你来此,所未何事?”
“小的为查一事而来。”
“何事?”
白面男人低眉顺眼,小声回话:“我只是百丽山上一只小妖,原身石龙子,今一百二十岁,因是父母修炼为妖后所生,故百岁之身已能化形。因我修为尚可,在百丽山上为众多小妖尊崇,它们拜我为师,随我修炼。只是一月前开始,山中小妖陆续失踪,我找遍百丽一无所获,这才下山来寻。”
它双膝一弯,重新拜下:“大人明鉴,我下山十三日,从未害人。”
蒋渊一直安静旁听,听到这句没忍住额角猛跳,没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用谴责的目光瞪视它。
石龙子抖如筛糠:“我,我非故意伤人,我只是受血气吸引而来,我赶到时,那人已被剥皮,此事与我无关。我知一些妖怪厌烦修炼苦闷,爱走邪路子,这之中以剥皮炼形最为普遍。我在那人尸身上探过,并未发现妖气,应该是凡人所杀,恰他们二人经过,我以为他们是凶手,便追了上去……然后,您就来了。”
沈景之狐疑:“别告诉我,你对我们穷追不舍是为了抓住凶手?”
石龙子抬头,一脸的浩然正气:“正是。”
“……”
司悟也看向他,眼神询问。
沈景之噎了噎:“你不会相信它说的吧?”
“为何不信?”
沈景之又是一噎。
还为何不信?一个妖怪,看见人死了,对两个过路人穷追猛打,一句话不说就下死手,现在告诉他是在抓凶手?人家警察叔叔逮人还要证据呢,它一妖怪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替天行道,说得通吗?
石龙子哪管他们怀不怀疑,强顶着司悟迫人的妖气,膝行向前,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上,声音恳切:“大人,百丽山小妖虽修为浅薄,微不足道,与我却有数十上百年情谊,这本来是我百丽山的私事,如今小的实在束手无策,恳请大人助我,若能寻回百丽山众妖,日后我等甘为大人当牛做马,献出生命在所不惜。”
司悟没作声。
石龙子没听到回应,也不敢抬头偷看他的神色,只将脑袋磕得砰砰作响。
章明偷偷凑到蒋渊耳边:“看着好疼。”被蒋渊拧了把腰上的嫩肉,龇牙咧嘴地坐回去。
看到司悟微微抿起嘴唇,沈景之就知道石龙子这事儿八成有戏。
面冷心热,用来形容司悟再适合不过。他看上去不苟言笑,冷淡疏离,关心起人来却毫不含糊,沈景之本人就被实实在在关怀过几次。
司悟犹豫片刻,左手向上摊开,浅淡的微光闪过,手心里出现一枚指甲大小的黑色鳞片。
果然啊。
不过石龙子求的也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沈景之没阻止。
“你且起来。”司悟道。
石龙子应声抬头,没站起来,额头上青红交错,微微破皮,冒着几点血星子。
司悟也不管他站不站,将墨鳞往前递去:“你所求之事我恐怕帮不上忙,我如今有要事难以脱身,此事还要靠你自己。这片墨鳞你拿着,以后若是遇到危险,或有了线索需要我助力,便将血滴于墨鳞之上,我会赶来。”
傻龙,这还叫帮不上?沈景之腹诽。石龙子只说需要助力,对这等大妖怪自然不敢奢望过大,它求的恐怕只是让司悟偶然探到什么消息知会一声,这龙倒好,随手送出去这么贵重的东西,张口就是随叫随到豁命保护的承诺,石龙子分明赚大发了。
不出所料,石龙子惊讶过后,欣喜地又猛磕两个响头,双手恭敬地接过墨鳞:“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不必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事。”司悟望向窗外,万里无星,月亮高挂,屋顶树梢铺上一层浅淡银白,“你且去吧,以后莫再随意伤人。”
“谨遵大人教诲。”石龙子拱手,周身升起青烟,待到青烟散开,石龙子消失无踪。
蒋渊三人又是好一阵目瞪口呆。
沈景之挑眉:“就这么放它走了?”
“它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司悟金眸微眯,视线移到他身上,“该回去了。”
“回去了?!”章明和蒋渊一齐叫出声。
司悟皱眉:“不可?”
章明跳下地,光脚就要冲过去,对上司悟金色的眼瞳,及时反应过来险刹住脚:“大神啊。”
“让你别乱叫了。”沈景之扶额。
“哦,大仙?”
“人家叫司悟。”
直接喊人家大名多不礼貌?章明嫌弃地瞥他一眼,脑子转得飞快,想起石龙子一直喊他大人,无师自通地喊了声:“司悟大人!”
沈景之简直想跳起来赏他一脚,妖怪喊大人,你个凡人跟什么风?
司悟不甚在意:“有事便说。”
“大人呐,您救人救到底,刚才那什么墨鳞,也给我们一片呗,我们遇到危险了烦您百忙之中挥挥手替我们解决一下?”
饶是沈景之这样的厚脸皮,章明这句话不带换气地倒出来,他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他一声厚颜无耻。
司悟倒也没什么情绪,还能微微牵起嘴角对章明挤出一个浅笑:“墨鳞非凡物,不可随意赠人,你若害怕,我可在你屋内下印,寻常邪物接近不得。”
“啊?那来的邪物要是不寻常呢?”
司悟纳闷:“你曾与不寻常的邪物结仇?”
章明挠挠脑袋,呵呵傻笑:“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什么时候莽撞得罪了人家,我又认不出什么邪物不邪物的。”
沈景之上去就是一拳:“你可闭嘴吧!”
章明捂着被他锤中的右肩,其实不疼,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嚎了两嗓子:“干啥?我和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你还叫!”沈景之一脚踹上他的膝弯,章明跳开,躲到沈骏身后冲他扮了个鬼脸。
哥俩闹归闹,这城中村离百丽山不远,沈景之也不放心章明,他每天上班早出晚归,光屋子下印恐怕不够,还得讨点能护身的东西给他随身带着。
太不要脸啦!他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通,两条眼睛却弯成月牙,往司悟那边挪了两步,不好意思到眼神乱飘:“司悟啊,那什么,你那儿有没有那种,带在身上可以辟邪的东西,有的话给哥几个一人发一个,带身上护护身。不用太贵重,随便,随便就成。”
司悟失语片刻,静静地看着他。
沈景之脸皮都快挂不住,耳尖子红了个透:“我知道我这要求特别过分,其实你不答应我也能理解,不过如果你有的话,给我那么三四个,你看……”
“三四个?”
沈景之脑门冒汗,竖起三根手指:“三个,就三个,他们仨一人一个,我一直跟在你后头,用不着。”
不知道被他哪句话戳中笑点,司悟金眸漾起微光,唇角的弧度不经意扩大几分。右手两指并拢,在空气中点画几下,金色光线绘成一个奇特简约的图案。司悟闭上眼,双手对击三下,睁眼时图案已然分裂成一模一样的十个,环绕成圈,在半空中缓缓旋转。
沈景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分明是在下印。下印最重心静,他赶忙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那三个看戏就闷声看戏,不要弄出声响。
司悟轻点眉心,金色龙血丝丝缕缕透过皮肉沁出,凝成十滴小血球,分别飞入十个金光线图案。拂袖,袖缘在空气中划过半弧,十个金光图分散开,其中四个分别印在屋内四人胸口,转瞬淡化光华,消失不见。另外六个分别印在四面墙壁、屋顶和地板上,照样很快消失。
天生妖兽的眉间血,稀罕珍贵的程度仅次于心血。
沈景之从他取眉间血下印时就诧异不已,正出神呢就感觉胸口一烫,低头只看见金印融入骨血。
“司悟,这是——”
“上古护灵印。”
“上古?”
大人您可太舍得了吧!早知道还不如直接开口讨几片墨鳞。沈景之差点给跪了。
厚颜无耻厚颜无耻啊沈景之!明明知道这龙空长了两千多岁,内里实则是个纯良无比的傻白甜啊!
他恨不得像石龙子一样跪下,和他保证以后给他当牛做马献出生命在所不惜。
蒋渊他们哪懂这些,巴巴地靠上来:“上古,听着就很牛逼。”
那能不牛逼吗?
天生妖兽眉间血加成,相当于本体九成妖力护体啊。
什么石龙子,什么变态杀人狂,简直卑微如蝼蚁。
牛逼大发了好吗?!
几位大哥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抱了一条多粗壮的大腿?
他们当然不知道,沈景之也没指望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刚才司悟就频频看向窗外,估计急着离开。
危险解除了,护身印求到了,司悟现在还留在这里显然是等他一起回去。他开口求个东西就损耗了人家十滴眉间血,虽然是司悟自愿给的,沈景之总觉得欠了他一个极大的人情。人家现在急着走,他哪好意思继续逗留。
“以后再和你们解释。”沈景之收拾起破碎的脸皮,没忘记交代他们,“今晚的事,不要透露给任何人,记住,任何人都不可以。”
三人面面相觑,这事儿说出去有没有人信是一回事,能不能说是一回事。既然沈景之特地强调,肯定非同小可。于是都点了头,保证绝不外传。
不能外传的原因沈景之自己也说不清楚,说到底还是他那诡异的直觉在作祟。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联系,他总感觉冥冥之中环环相扣,做事不免多留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