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渝南王在京中的王府是前朝郡王府改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一不有,别致的景色向来为人称道。
锦沅从前少有心思在府中闲逛,今日正好没事,在小亭里坐着欣赏了半天柳枝吐芽,才往渝南王和王妃所居的山南小筑走去。
这里是后宅的主院,占地面积极广,锦沅在心里算着时辰,等她到的时候差不多午时,正好陪爹娘一起用一顿午膳。
可没想到的是,等她走进小花厅的时候,竟正好看见侍奉的婢女撤下残羹。锦沅随手拽住一个,问:“里面已经用过饭了?”
婢女屈膝行礼,恭敬道:“参见大小姐。回小姐话,因着世子来了,王妃便下令早早传膳了。”
怎么大哥也在,娘却没派人知会她一声?锦沅轻蹙起秀眉。
正在此时,房间里的只言片语顺着半敞的房门溜到了耳朵里,她清晰地分辨出其中有大哥在说话,声音微沉:“阿沅这丫头……。”
看来是在说自己的事,锦沅摆摆手示意下人们都去忙自己的事,然后也没让人先通传一声,直接带着芳苓悄无声息地走近。她寻了个好位置,站在窗前隐蔽不动,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初春的天气还不算暖和,渝南王怕王妃受凉,便在用过午膳之后进了仍烧着炭火的暖阁里坐着,世子锦程跟着进来,挨着王妃坐到了下首。
“阿沅这丫头不是最厌烦人多的地方吗?”锦程拧着长眉,语带疑惑,“况且我们和安庆侯府的关系亦不算亲厚,阿沅怎么会去那日的寿宴?”
王妃柳画屏也想不通,她垂目沉思半晌,才不确定地问渝南王:“阿沅如今这年纪,正是心思懵懂的时候,王爷,你说咱们女儿,不会真的是和安庆侯世子……”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包括屋外的锦沅。
太子行程私密,除了当日在陶见柔院前的几个人,恐怕连陶老夫人都还不知道太子殿下曾亲临她的六十大寿。
而当日的纷争一早就传开了,没人知道是太子在其中起到的作用。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众人都以为是安庆侯世子出面平息了此事。
一个是年少有为的侯府世子,一个是年轻美艳的郡主小姐。锦沅用手指头都能猜到外间的传言有多离谱。
渝南王似乎也不大信,看向王妃的眼里含着无奈的笑:“传言哪有真?你是她母亲还不了解么。真跟着外面的人编排起自己的女儿了?”
柳画屏嗔怪地横他一眼,不悦道:“我自己的女儿我会不了解?”
她长叹一声,无奈道:“阿沅已经长大了,要不是我们常年在外耽误了她,说不定这时已经成婚成家了。哪像现在,皇上赐婚也就罢了,外人还要来说道两句。”
柳画屏生在江南,是正经的扬州名门。当时怀着锦沅时,渝南王在外带病,她便是在柳家生下的女儿,因着她住的院子外面就是沅水河,所以给女儿取名锦沅,就是希望她能像沅水一样温柔婉转。
哪想到锦沅如今长到十六岁,不仅没一点温柔的样子,反倒是柳画屏自己的柔软心性被渝南的风沙磨砺得不剩分毫了。
柳画屏想不明白:“我分明记得前些年的时候,阿沅在各家贵女里头很受欢迎,如今不过三四年过去,京中竟全然变了个风向。”
渝南王一双精厉的眸子飞快闪过一丝寒意,右手成拳抵在下颌处微微摩挲:“是我们耽误了沅儿,王妃说的对,是该给她找个人家了。”
柳画屏被说的一怔,下意识地去看渝南王。锦程握着母亲的手,缓缓说出她的心中所想:“阿沅说喜欢……父王的意思是,让阿沅嫁进东宫?!”
渝南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抬头,目光沉沉地看向柳画屏背后的那扇雕花绮窗,问:“阿沅,你自己说,愿不愿意?”
柳画屏和锦程一脸愕然地回头去看。锦沅从外面把窗子推开,无辜地抿了抿唇:“父王。”
柳画屏哪想到女儿在外偷听,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摸她握着窗框的手冰冰凉凉,急道:“这是在外面站了多久,还不进来!”
锦沅弯着一双杏眼在母亲手掌里蹭了蹭,乖巧答应了。
她叫芳苓先回,自己掀开帘子走进了暖阁。渝南王神情未变,实在看不出到底生不生气,锦沅规矩地行礼请安,也不等人叫起,自己先凑过去:“父王,你生我气了吗?”
渝南王曲起手指使劲敲了敲她的头,没回答,反问:“那你说,要不要嫁给太子?”
锦沅不说话。
渝南王又问:“沅儿,你和父王说实话,你说喜欢太子,是真心的吗?”
当日在坤舆宫,渝南王就已经察觉到锦沅情绪不对,但因为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便一直压在心底没问,这几日又因为公务繁忙,一直没腾出时间来,外间却已经传出锦沅和安庆侯世子有私情的风言风语了。
渝南王深知闺誉对于女儿家有多重要,锦沅正是如灼灼桃花一样的好年纪,不该为这些俗事所累。即便是太子又如何,难道她的宝贝女儿连太子妃都当不起么?
锦沅感受着父母兄长关切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上一世。
她孤身一人站在郁南王府空荡的宅院里,皇上派来的太监嗓音尖利阴柔,对她道:“凉王妃节哀,皇上已经下旨追封渝南王为镇国大将军……但这王府却是皇上赐下,按规矩,是要收回的,还有这府里的物件……”
皇上派来的人向来手脚麻利,前庭后院的所有珍藏宝贝,都被人一趟一趟搬进了运回皇宫内库的马车上。
那场景和抄家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一开始的想法天真又简单,想着只要曲淮不能如愿就好了,她以后可以跟着父母一起到渝南生活,虽然偏远,却十分平静。
可渐渐地,她明白了,上一世锦家全家遇害,皇上真的会察觉不到其中的蹊跷吗,他真的会迟钝到发现不了曲淮的图谋吗?
皇上都知道,他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锦沅的手心沁满冷汗,她不动声色地缩回袖子里,认真地回答:“自然真心。”
渝南王府如今势盛,无论和哪家结亲都如烈火烹油,虽然看上去繁华锦盛,实际上却一直站在悬崖边上。而皇上看重太子,因此,她只有嫁给太子,才能暂时不让皇上忌惮。
只是这话锦沅没说出来。
渝南王无声地叹口气,最终还是道:“我们沅儿配的起任何人。”
皇家水深,就算锦沅以后是以正妃的身份嫁进东宫,以后太子登基,也不可避免地要和后宫里的妃妃妾妾争宠,渝南王心里不舍,但仍然选择尊重女儿的意愿。
他和柳画屏无声地对视一瞬,道:“等过些日子,我会找个合适日子和皇上提起此事。”
锦沅却伸手按住渝南王,眨了眨眼睛:“父王别急,这样大的是,还是得太子点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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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游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锦袍,负手站在凌江楼的二楼雅间窗前。
凌江楼是京中最繁华热闹的酒楼,面朝着京城的主街。曲游垂眸俯瞰街上人来人往,一言不发。他的贴身护卫卓勤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握着一沓厚厚的文书:“殿下,这些就是目前能查到的,四皇子手下所有的人了。”
曲游没回头,仍站在窗前,嗤道:“孤王只是去渝北监军,他们却以为我是发配了。”他唇边挂着笑,语气却寒凉:“派人好生盯着,一个都不准漏。”
卓勤立马应下:“是!属下明白。”
曲游唔了一声,又问:“盯着曲淮的人有回信了吗?”
卓勤答:“回殿下,四皇子近日并无异常,甚至连宫门都没出。”
“宫门。”曲游沉吟片刻,问,“叫人去查查曲淮和宫里娘娘有没有哪个往来有异,若是有,立刻回禀!”
“殿下的意思是……”卓勤神色一凛,“四皇子竟能把手伸到后宫?”
曲游并不能完全确认,他只是觉得曲淮这求旨赐婚的计划有些太顺利了:“曲淮低调多年,皇上多年来都是不冷不热的,难道只凭当日曲淮是唯一一个为渝南王说话的人,就会赐婚么?”
“更何况,曲淮实际上与孤王同岁,按祖制早就该出宫建府,封王封爵了,可直到现在竟没有一个人觉察出不妥,不就已经是最大的异常了?”
卓勤点点头:“是啊,那殿下,咱们要不要替四皇子朝皇上提个醒?”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但是,这样岂不是间接替他抬高了身份?”
曲游终于转过身来:“封个亲王而已,孤王还不放在眼里。”他的视线跟着掠过空无一物的红木桌面,“记下此事,走吧。”八壹中文網
卓勤还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这就走了吗,殿下,您还没……。”没用膳呢,然而,他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出口,曲游就已经率先推开了雅间的房门。
一道轻柔的女声随之响起:“太子殿下,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