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昨日那大元帅何任和镇南将军刘赋竟然双双造反了!”
京城一处酒坊中一个屠户模样的汉子手肘撑在桌面醉醺醺地朝同桌人说道:“还是皇上厉害,捏死这俩人就跟捏死两只蚂蚁一般轻松。”
“你懂啥,我昨天在南门亲眼见到夏家铁骑封门,那家伙,那刀,那盔甲!哦哟那真是!”
旁边一桌的干瘦汉子一边比划一边拍着胸脯:“我用性命担保,老贼何任跟小贼刘赋绝对是咱们镇守边关的夏大将军给拿下的!”
燕京人自古以来便好饮酒,京中无名酒坊颇多。平日里闲暇时分,可谓是间间爆满,再加上凤凰王朝从无文字狱这一说法,寻常百姓只要不当面冒犯到那些达官贵人,私底下如何高谈阔论也无伤大雅。屠户端起碗来大喝一口,碗里是京城人最爱的裹头酒,便宜不说,酒也好似喝一口便有酒劲裹满整个头颅般热辣,喝罢一口,借着酒劲儿说道:“那刘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初到京城便四处撒欢,我家媳妇儿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呐!”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嘲笑屠户家中那肥如熟猪的母老虎压根入不了人家刘大将军的法眼。屠户受了一顿白眼,有些气恼地说道:“真事儿!刘赋这贼儿,当初只因饕餮坊赵老板招待不周,便杀人越货、淫人妻女,那时我在饕餮坊做事儿,可是亲眼见证!”
屠户又喝了口酒,正要接着编排,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就剁在了他身前桌上,刀的主人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小杂种,敢在这儿侮辱我们刘把头,信不信我剁你手!”
屠户吓得紧闭双眼,连连摆手道:“胡老大,胡老大!小的喝多了,喝多了!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呀!”
被称作胡老大的虬须大汉拔出桌上大刀,在屠户的脸上拍了拍,轻蔑说道:“就你这怂样儿,也敢随意说刘把头的不是,我跟你说,你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喝酒,也得感谢咱们刘把头!赶紧给老子滚开,看着你都碍眼!”
“是是是,是是是,感谢刘把头,感谢刘把头。”
屠户点头如捣蒜,就差没把肥大的脑袋磕在桌上,一边认错一边屁滚尿流地溜出门去。胡老大一顿猖狂大笑后收起刀子,京中严禁江湖人士斗殴滋事,若不是这厮公然侮辱所有江湖儿郎心中那个未曾谋面的“大把头”刘赋将军,自己也不想随意犯禁拔刀相向。想到此处,不由得摸了摸脸上虬须,估摸着到时又得贿赂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巡街捕快不少铜钱,虽然肉疼,但一想到胡某人有朝一日能为刘把头出口恶气,心中不爽便一散而空,快步走到柜台敲了敲桌:“掌柜的,胡某今天在您桌上砍了一刀,实在是抱歉,该赔多少钱数,报来便是。”
戴着瓜皮帽的中年掌柜伸出头来,谄媚笑道:“胡老大,这点儿银两你也与我计较,太不地道!”
说完指了指门外,挑着眉毛:“刚才胡老大教训那泼皮时有人已经把账给结了,放心放心,有你胡老大面子,砍两刀桌子算个啥!”
“我的面子?我看你是看在钱的份上!”
胡老大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明白,想来也是江湖兄弟看破自己强出头,多付了些银两给这精明掌柜,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掌柜的便快步跑出门去。环顾而去却不见人影,折返回去一拳擂在柜上,问道:“掌柜的!可见那人模样?”
“哎呀,胡老大,一时情急之下我光顾着看热闹,哪里还记得那人模样?”
掌柜的走出柜台,搀住这位被称为“老大”实则为京城遍地都是的寻常混混,笑道:“胡老大,那人不就多给了二钱银子嘛,来来来,我给您再倒上一壶,配些吃食,您就安心吃下肚去,行吗?”
胡老大骂骂咧咧地坐在桌上,心中想着怎么样也不能让这猴精猴精的掌柜给占了便宜,江湖兄弟既然请了客,那也得是自个儿吃下肚去。想着便大声招呼道:“掌柜的!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人给的不止二钱,平日里那金贵的酱肉,赶紧给本大爷切上二斤!”
掌柜的一阵迷糊,心想这江湖中人不都是大大咧咧吗?怎的这厮如此精明?先前那虽遮半面但眼神凌厉的青年人可是足足放下了十两银子,要知道,胡老大嘴里这酱肉不过八九十文一斤,出了京城则更加便宜,一两银子下来,哦哟,那可是压秤得紧呀。想到这儿,掌柜躲在帘后捂嘴偷笑,十两银锭,那可是寻常到了年底才见得着的稀罕玩意儿,至于那张破桌子?回头扔了便是!端上酒肉时掌柜的依旧笑得合不拢嘴,胡姓汉子在一边摸不着头脑,这掌柜的是不是脑子让驴给踢了?两斤酱肉少说也得二钱银子,再加上自己跟那江湖兄弟今日吃喝,看来这精明鬼今日可捞得不少。也罢,谁让自己一时冲动,在这京城街上拔了刀,只希望这老家伙得了好处能管得住嘴巴就行。凤凰朝廷外松内紧,看似对待江湖不管不顾,实则有着森严法例。明面上的巡查房捕快终日巡逻不说,还在暗中设有执法司、中灵卫两部,专门负责暗中监视那些豪门大派的一举一动,将其成员一一登记在案。连京城最大江湖帮派金益门门主都曾说过,这牢笼中的江湖可谓是无聊得很呐。京城中像胡老大这样的混混比比皆是,江湖大门大派在这座京城都讲规矩得很,也压根不会收取这样平平无奇的门徒。他们这样的江湖儿郎,大多其实都是平日里四处晃荡,做一些帮人收数,城郊斗殴时凑个人头这类琐事换得些许铜钱。一般也存不下来,江湖儿女有钱不过夜嘛,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是了。昔日京中古董文玩交易圣地玄武楼如今可谓门可罗雀,自从大元帅何任落马之后,这地方可就从圣地变为了禁地。从前那些想要巴结何大元帅的达官贵人们现在也是避之不及,家中有玄武楼出品珍藏者,要么拿来退货,要么干脆直接丢弃,反正在京为官者,哪个不是油水充足?还在乎这点玩耍银钱?平日门口迎宾的两位貌美女子近来无所事事,只能每天跟一楼柜里的账房先生闲聊打趣。年轻的账房先生也乐在其中,只是每当想起自家生意时,也会有一丝惆怅。哎,自己这给人算账的,生意好坏与否虽是没什么影响,但这三天两头有官兵来稽查,把这玄武楼翻来覆去查了个遍,连自己这等下人的老底子都被翻了出来仔细盘查。往日与楼主交好的达官贵人们现在一听楼主登门便像那白日撞鬼般闭门不见,再这么下去,这玄武楼倒了,自己这被翻烂老底的账房先生,又有哪家聚宝阁敢用?愁啊!看着眼前这两个不明就里的小丫头还在那讨论当日刘大将军当庭斩杀当朝皇长孙的威风事迹,账房先生也不由皱了皱眉,低声说道:“你们真是不知死活,楼主为了此事每日奔波,那出手大方的何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说好的塞两个江湖朋友来此避难,谁知道是谋逆的皇子皇孙,可把咱们害惨了!”
“你怕什么!”
其中一名生得小巧玲珑的迎宾女子冲账房先生瞪着眼睛,气鼓鼓地说道:“你那日跑哪儿去了!刘将军前脚进来,你后脚就溜之大吉,还好意思教训我们!”
年轻账房尴尬至极,装模作样翻了翻账簿,讪讪笑道:“当日我恰好头昏眼花,忙着出去取药哩!”
说完看见两个少女将要动手,连忙头也不回地跑向侧门:“哎!不知为何现在又有点旧疾复发!春华、秋实,你俩看着点儿!”
被气笑了的小巧少女秋实嘟了嘟嘴,不屑道:“这该死的马书生,真是太胆小了!还是刘将军好!那等俊朗又手握军权、武艺高超!”
说着“嘿哈”两声朝着空气张牙舞爪,把一边的姐妹春华逗得“咯咯”直笑。“两位姑娘,你们楼主可在?”
一位任谁也想不到还在京城的俊朗青年走入楼中,拍了拍身上略染灰尘的白衣冲着怔怔看着自己的两位姑娘笑了笑:“怎么?没见过如此潇洒的帅哥?”
一把捂住就要惊叫出声的秋实小嘴,春华满脸尴尬地开口答道:“刘将军,我家楼主外出访友去了。”
说完使劲拉着手舞足蹈的秋实往后退了两步。刘赋笑了笑,不再理会两位被自己突然出现吓得不轻的美人,自顾自地走进玄武楼中堂,环顾四周道:“这玄武楼藏品也不多嘛,那日过来急急忙忙,没能好好看上两眼,今天可得好好看看,有什么趁手的小玩意儿,我也得厚着脸皮向银楼主讨要下来。”
说罢从架子上拿起一枚碧玉蟠桃在指尖摩挲,笑嘻嘻地又走到另一处宝架前仔细观摩。春华、秋实两位姑娘不敢上前,只得小心跟在刘赋身后丈余,看见他望过来的目光时还得悻悻点头致意。这刘赋胆子也颇大了点儿,才出京城不过半旬,居然还敢回来。虽然未曾见到通缉令,可这京城耳目众多,难保会被朝廷鹰犬察觉到蛛丝马迹,到时跟来这里,随时就要面临刀光剑影。莫说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便是楼中那些藏匿许久的护院高手牵连其中,估摸着也要人头落地。可能连这两位在此迎宾的小姑娘都不知道,玄武楼非但是那古董文玩的交易圣地,更是当年何任暗中钦定的刀枪交易之所。刘赋在两位美人的注视之下把碧玉蟠桃塞进怀里,双指捏住下巴,脑海中一丝一缕剥茧抽丝般思索着这玄武楼的奥秘。在凤凰王朝尚未攀上枝头仍是燕国时,这玄武楼便屹立在燕京之中,楼中供奉高手不计其数,层层相加之下便是一座无痕堡垒。再加上历任楼主都是那胜友如云之人,现任楼主银谷更是皇室亲信,连当初从各国搜刮而来的珍稀古玩、宝刀名剑都要送来给他掌眼。现如今看似冷冷凄凄,但难以确定的是玄武楼背地里的交易是否仍在进行,皇帝又是否迁怒此地,一切只待见到银谷才可见分晓。“听说四皇子也被逐出京城了?”
刘赋打断思绪,转过身冲着两位少女问道:“王仪老头儿居然不杀这个谋逆的坏儿子?难得……难得,果然是年纪大了,心也软趴趴了。”
春华仍是小心翼翼不敢置喙,秋实从小胆子大些,面带微笑答道:“回刘将军,四皇子有没有被逐出京城奴家不知,可奴家知道,将军你的画像已是京城三司板上钉钉之物啦。”
刘赋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上前捏住秋实肉乎乎的脸蛋儿轻声恐吓:“小姑娘,你拿那些猪狗吓我有没有用暂且不谈,本少爷当下就能将你这可爱小玩意儿钉在板上呢。”
秋实瞬间脸色涨红,眼中饱含嗔意,一边嚷嚷着“快放开我”一边一顿绣花小拳捶在刘赋胸口,见这大坏人居然还不松手,自己打他又是不痛不痒,泪水便已在眼眶打转,娇羞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好躲起来,再也不要看见这个魔头啦!“一个大男人欺负两个小姑娘是吧!今天我就替天行道……”骂骂咧咧的账房先生马书生从侧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块木板,正要撸起袖子打抱不平时定睛一瞧,这厮怎的如此眼熟?完了,完了!先前气势汹汹的马书生丢下木板,即刻回头走向侧门,嘴里还嘟囔着“旧疾复发”,便已撞上了高大男子的胸膛,连退数步后慌乱道:“英雄!我什么也没见到,我打算拿这木板回去生火煎药哩!”
刘赋“嘿嘿”一笑,一只手捏住眼前文弱书生的肩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书生道:“小伙子,本少爷生平最欣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来来来,快给我取些好茶上来,我定要与你共饮三杯!”
心中已经把春华秋实骂了个体无完肤的马书生尴尬笑着,双手又不知置于何处,在身前搓了搓道:“英雄,我这儿哪有什么好茶,让她们两个去二楼给你取来。”
说着一指仍是怔在原地泪水满脸的秋实:“你个小娘们怎的如此不懂事!英雄到此,好茶也不斟上!还哭什么哭,英雄临幸你,那是你的荣幸!赶紧上楼去给英雄取茶!”
看破书生心机的刘赋并不阻止,只是冲着两个小姑娘摆了摆手,笑道:“去去去,这位义士都发话了,还不去给本少爷拿些上等好茶!顺道把二楼那几个偷摸看戏的家伙也叫下来喝茶。哎呀,今天正可谓是天下义士俱欢颜!”
眼看小心思被识破,马书生冲着两个小姑娘挤眉弄眼,示意她俩不要傻乎乎地真取茶来,这等场景,颇有书生慷慨赴死的意味在里面了。能在玄武楼做事,自然也不是蠢人,春华拖着秋实快步走向内阁楼梯,蹭蹭几步便不见了人影。马书生搬来座椅放在刘赋身后,一脸谄媚地邀他坐下,笑道:“英雄,我一早就知道我这等小心思瞒不住你。但是咱们江湖好汉,没必要跟两个黄毛丫头计较不是?您暂且坐着歇息,待到楼主回来,小的再退下便是。”
这玄武楼能屹立百年,也并非没有道理。小小一个账房先生,便敢坐在刘赋身边嘻嘻哈哈地耍些小心机。要知道,当年草原莽国王子被刘赋留在身边,也是不敢有半点顽皮姿态,板板正正地坐了半天时间,哪怕浑身发抖、汗流如注也不敢有所动作,直到莽国国师亲自前来接他时都是看刘赋脸色行事。马书生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不时又拿着抹布擦擦这儿擦擦那儿,刘赋不出声,自己又不便主动搭话,只能用余光偷偷望着这位声名狼藉,坐无坐相的大将军把玩碧玉蟠桃。心想着狗娘养的二楼供奉,号称武林高手,见到这刘赋前来撒野连楼都不敢下,留自己一个小书生在此跟这江湖大把头虚与委蛇,待到楼主归来,定要狠狠参这几人一本!刘赋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手把碧玉蟠桃扔给身边书生,笑道:“我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怎么可能如外界传言般‘睁眼就杀人’。你玄武八重楼,难道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下来吗?”
“英雄……英雄,您别心急,我家楼主近日来可谓是焦头烂额,楼里管事都被楼主安排事务,现在也没几个人在,您别着急,这两个姑娘没见过啥世面,放心,放心,定会有人下来接待您的。”
马书生小心翼翼揣着再算十年账也赔不起的碧玉蟠桃小声应付着。刘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说话,笑着走向内阁。形迹散漫至此的大将军,马书生也是头一回打交道,但一想到此人又是江湖大把头便也释怀,混江湖的,无礼一些也是正常。想着赶忙跟上刘赋脚步,才一上楼便见到那两个平时眼高于顶的武林高手大气也不敢出地跪地抱拳,毫无骨气地喊着“大把头”,看着刘赋只是随意摆了摆手,两人便恭恭敬敬退到一边低头不语,心里更是把二人全家老小都给咒了一遍。转眼之间便跟着刘赋上到三楼,心想着这三楼里那头肥猪可不是假把式,多多少少也该有所阻拦了吧?没承想自己刚转角跟上,就看到一个硕大身躯匍匐在地,脑袋都他娘的快把地板给凿出个窟窿来,连话也不敢说一句便任由刘赋走到堂中坐下。只见那江湖大把头招了招手,背对着他的肥猪也不知怎么瞧见的,连滚带爬地跑到刘赋身边跪下,在马书生极度鄙视的眼神中谄媚地从兜里掏出一袋小玩意儿双手奉上:“大把头,小的知道您好这口,这是东海州历年进贡而来最好的烟丝,您捎回去,回头不够了随时派人知会一声,我楚某人哪怕千里也必将送到府上。”
刘赋接过烟草轻嗅一阵,笑着拍了拍身边肥头大耳的家伙,说道:“楚修,当年你好歹也号称江南第一风流,连吴国皇帝都称把你养在身边哪怕无用但也养眼。如今怎么吃成了这副德性?”
瞥了一眼听完这话捧腹大笑的马书生道:“别笑了,马良。银谷这老家伙不愿意现身跟我做生意,你来也是一样。如果你也不愿,让我这旧年烟友退下再与我打一架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