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自丁香五雷洞见到梓阳后的那天起,全家人都等着爹的回来。时间一天天过去,土里的油菜籽割了,翻过的土新种上的红薯滕爬满了土,田里的禾苗都打起了苞。丁香已经记不起有多少次跑到寨下水车旁踮着脚望向远处路口尽头,期待着身穿长衫手持烟杆的爹突然出现路口;好多次太阳下山了,丁香还在静静等着,有时田里的萤火虫闪着绿光都出来了,可爹就是没有出现。红薯还在长着滕,白米早就没有了,家里的红薯米也只剩下小半袋,日子还长着呢。自爹出事后,家里一日三歺早成了一日二歺。家中来源主要是奶奶给人挖些草药给人治些头痛伤寒,痔疮、小孩受惊收吓、妇女奶疾之类的,另外就是妈妈在家洗涮做饭之余替人做鞋针织之类搛个三瓜二枣的。山里土边的地菜、苦菜、刺春条、椿、野韭菜、胡葱子,还有人家翻地扔掉的白菜根都被丁香兄妹翻遍山头土角成了丁香他们果腹来源!后山的枇杷树的皮都被削得快死了春上都不开花了。虽如此,丁香和二哥很懂事,从不去人家土里地头找寻什么,更别说偷拿什么。爹爹行商走贩时,寨内亲邻戚友交好不少,但自爹出事后多数是远避都来不及的。甚至于丁香家邻近田地少了个三瓜二枣,隐讳一点的站田间地头指桑骂槐一通乱骂,明目的直接上门找奶奶问个不是,丁香姊妹为此受了不少冤枉气。为此奶奶曾一次又一次的告诫丁香兄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几十年后丁香仍遵循这一美德,秋生背井离乡生计迷茫时节,还是秋生病故后家中扫地无灰窘困年代,她总是从不沾染占人好处。她更严于教导儿女,告诫他们最苦不气馁,最穷不短志气。家中已是食不果腹了,身子骨薄弱的妈妈还因为爹和叔叔的事受到了牵连。中秋那日,本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妈妈和舅舅本是同胞姊妹,他们虽然在那个美好的日子里见面了,却是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聚在一起的。那日,落英寨再次人山人海,参加批斗大会的人们多数表情木讷。那是舅舅带着还乡团来了,妈妈与二十来个同为嫌犯家属或前农协会员一起接受了批斗。台上的舅舅危襟正座,表情肃杀。从妈妈押上台的经过舅舅面前时,舅舅正眼都没瞧一眼,恍若路人。批斗那些前农协委员时,胆小没骨气的好些个当场求饶认错,倔强不表态的还招来了打。那个本不是农协会员的梓阳一位堂叔,硬让舅舅整成了犯属积极分子。批斗会时让他检举揭发王晖,他硬是挨了三四十棍子也冒讲王晔半个不字。当时舅舅脸都气青了,但也拿他没法,他一不是共产党,二不是农协会员,整狠了会更寒寨子邻里的心。后来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梓阳堂叔让家人抬回去,几天都下不了床。梓阳这位堂叔,外号叫牛牯子,为人一根筋,个性倔出了名。他本与同为堂兄弟的梓阳爹王晖并无过多交往。王晖发展农民运动时,也曾试图发展这位堂兄。可一心只管种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牛牯子,怎么也与同一祖宗牌位的王晖尿不到一个壶里。他自认为缴地主租,还地主贷是应该的,谁叫人家祖宗厉害挣下家当,后人亨福吃现成的是他们命里招的。王晖苦口婆心开导讲了好多地主剥削欺凌穷人的事,还讲了一大通民众觉醒的大道理。牛牯子不以为然,说道:“晖哥,你读的书多,你讲么子我也不懂,可我就晓得刘三爷就不是你讲的那样。刘三爷自他祖上在落英寨置下这份家业,到他这代九代冒脱过鞋袜。人家都讲,那是他刘家里积了德,平日灾年害月借米都是满升出,还米平升收。而今你敢讲刘三爷坏话,人家不背后唾你才怪?!”
王晖一时语塞,刘三爷是村里富户中不多的乐行好施之人。牛牯子见王晖下不了台,少有的圆了一句:“哥,为富不仁的寨里也不少,恶人自有恶人磨,天老爷看不顺眼哒自然会收他们的。我一红脚杆子就不操那么多心了。”
这还是牛牯子平日敬重这位堂哥才说的。王晖没得法,死了发展这位堂弟闹革命的心。后来梓阳讲,因为发展牛牯子失败这事,他爹还遭到了同事们的批评。现在看来,当年没能发展这位堂兄革命是件好事,凭他那倔劲,决计活不过民国十六年。打牛牯子时,妈还撑得住病体。打农协会员姚武强时,姚武强鬼哭狼嚎,妈吓得瘫在台上昏死过去。当时一位团丁见状,忙凑到舅舅旁边,小心说道:“姚主任,你妹妹不行哒,是不是放了……”舅舅用余光扫了妈妈一眼,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这时在人群中看到妈妈瘫倒台上,丁香和奶奶早已不顾一切冲过阻拦上了台。在那位团丁的帮忙下,丁香两祖孙把她搀了下来。回家时,年迈的奶奶背着妈妈回的家,丁香在身后一路抹着泪。二哥都快十岁了,个子却停留在一二年前,面都比以前小了半圈,他的大名以后被人遗忘了,不论老幼,几十年来人人叫他瑞矮子,都是那些地主家看中那没吃没喝的年代闹的。许多年后,丁香同孙辈们讲起那些事时,酸楚之余却不失得意的讲,多亏儿时吃过苦,肚子小,以至于人生中几回断粮少呷的年代仍能安然无恙活下来。和奶奶丁香兄妹不同的是妈妈出生时,娘家条件好,嫁给爹后日子也好着咧!自爹出事后,日子一天比一天的苦,妈的脸越来越比往日惨白还夹着蜡黄,平日里引以为傲的一头油亮长发也枯焦发黄了,里面竟同奶奶一样有了白发!自爹出事后,舅舅整日忙着接侍县里长官或领着挨乡团逐日四乡八镇转悠,从未亲自来过丁香家。 舅妈倒是来过,一个人来的,以前玩熟的表兄妹都没带。进入院子后,瞅了一下,却始终没有踏入丁香她们新建的茅草屋。当时她站在院中,同妈妈奶奶寒暄了几句,讲,舅舅忙得很,打发她来瞧瞧。奶奶与妈妈执意诚恳留她吃个中午便饭,奶奶还让丁香去后面杂屋捡几个鸡蛋准备招待舅娘。这已经是丁香家拿得出手招待贵客的东西了。舅娘好像有些不适应这简陋的居所环境,走路都眼睛盯着地上东瞅西望,好似怕沾染什么。舅娘见奶奶她们两婆媳拉扯留客,逃似的躲闪,口中说道:“亲家奶奶,我在刘保长家打牌呷过点心,不饿!家秀,你哥整天忙五忙六,不得闲,早些天就打发我来看看你们。今日刘保长家请打牌,我摸了几圈偷闲来看看你的,出来时间久了,刘太太牌局就冷场了,我还急着去暖场呢。改天有闲再来讨扰一样的。”
妈妈抹着泪,口中念道:“哥哥嫂嫂费心了,如今我们这付光景,站脚的地方都冒得,也冒得么子招待……”“哎,么子话,姊妹间说这些见外了。只是你哥表面看着威风,吆三喝四的,整天忙得人鬼影子都不见了。县里行署上下都要打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个钱,全孝敬上头那些太太老爷们了。这不,刚才我手气好,胡了几把,找个空请个牌假来看看你们。”
说完后转身便走,临走时给了妈几个钱,妈颠个小脚追了半里地死活不要还给舅娘了!奶奶的兄弟来过一次,带了些吃的给丁香他们,还带来了大哥的消息!舅爷讲大哥虽然苦,师傅有些严做错事受些责罚难免,学徒虽没工钱,一日三歺还是有的。说到此,妈妈又哭了一回!舅爷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就匆匆走了。大哥的平安让全家那几天都很高兴,自爹出事后不多的几回!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七月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使丁香离开了居住了七八年的老屋。那是扯花生的节气,邻居叔祖给了二哥两个玉米,二哥怕奶奶追问来源,偷偷带丁香到杂屋里用柴火枯枝烤着吃,临了忘记掩灭火种。中午被发现时已浓烟滚滾,那时寨子人多,提水的提水,搬东西的搬东西,还多亏邻住的叔祖办法好,冒险架梯爬上屋顶,奋力用长耙耙掉几槽瓦。瓦弄开时火一下子夹着浓烟窜上半空,火星都飘到半里地外,当时叔祖头发眉毛都烧胡了一坨,人顺着梯子滚落下来,喀了腰几天都下不了地!火冲天后只烧完了一间,挨着的厨房烧了一半。事发后的下午,刘三爷和族长来了。刘三爷逐一看看,脸色有些不好。族长叫来族里长辈,奶奶,妈一起商讨,最后按原来协议提前一月收房。因为房子损毁有三分之一,价钱相应少了三分之一,折价后扣掉借款按数还要补三爷三个光洋。 后来刘三爷见丁香家委实可怜免了,搬离老屋后心生隐测还给了奶奶五个光洋,叫她搭棚屋请人时用。后来解放后驻队工作队动员检举控诉地主刘三爷时,丁香大哥二哥按照奶奶遗言,顶着压力自始至终没有干那缺德的事。当时签字画押时,二哥人不见了,后来找到人后补签的。可怜的二哥躲在后山的天眼坑里,第二天发动乡邻踩山时才发现。找到时,二哥绻缩在石缝里像只小猫似的瑟瑟发抖,瘦削的小脸一脸惨白。自那以后二哥落下了个木讷自闭的毛病,孤苦一生连个后人都没有,每当谈起二哥,坚强从不哭的丁香都忍不住流下了泪。第三天后,奶奶请了好些人在寨下的水车边的自家庄稼地里盖起了三间杉木皮盖顶的棚屋,靠着棚屋边搭了间偏房做厨房。因自家地不够,还买了一位族亲挨着的菜园地,花了二个大洋。靠着爹爹爷爷辈积下的人缘,帮忙砍树做工搭房的乡邻没有收工钱,还送了些瓜疏果菜之类的。除去饭食、买地及匠人开支等等,买老屋的钱还余了一吊子钱。古时乡村里民风涥朴,乡邻间有互相打助工的传统,这一美德直到九十年代还有。丁香七八十岁时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不胜感慨,别看老时候乡邻之间为了丟个鸡蛋,短了几个犁打架扯皮的都有,但一遇到大灾大难大伙还是齐心扎把的。现在的人变了,平日大家见面客客气气,吃吃喝喝,到了骨节眼上都只认得钱!想当年我娘家火烧了房子三四天功夫就盖起新屋,换得今天就只能睡路上哒。搬新家的那天姐姐姐夫来了,小外甥都能到处跑到处添乱了,因为怕他掉河坑里害得丁香一整天追着他屁股跑。最高兴的是大哥终于回家了一次,他师父还捎了点礼金——古时做学徒是管饭不给工钱的,如郭德钢相声讲的一样,逢年过节师父师娘生日两寿三节还要包红包送礼的。师父见丁香他家可怜,还倒给送礼!第二天大哥走的时候,奶奶心里过不去,把他师父给的礼金还添了点给大哥,嘱咐他过年时一定用这些钱当礼金给师父拜个年。搬家的时候老屋邻里都来帮忙,爬上爬下的把农具、家什、锅、碗、铺盖搬运至新屋。丁香一头挑着一个火盆架,另一头是奶奶十余斤练武的铁锏鞋,途中还休息了一回才到新屋的。到晚上帮忙的亲友邻里各自回家后,累了一整天的丁香一家坐在新屋坪里桌子边围成一圈。新盖的棚屋散发着新木的清香,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大哥也回来了,一家人别提多高兴,全忘了几天前老屋起火时的哀伤。一向脸色腊黄心事沉重的妈难得开心的笑了。当天夜里坐了很久,聊了许多,不经意间大哥说了句,等爹回来,我们再盖一个更大的有瓦的板壁屋时,全家都沉默了。不由自主都望向远处路口,这条唯一通向寨外的大道。曾几何时,爹都是在路口一袭长衫出现,从模糊到渐渐清晰。顿时大家都心情沉重,惹得刚还笑颜绽开的妈又哭了起来,慌得丁香几兄妹忙来劝慰,这一劝不打紧,妈哭得更伤心了!后来还是奶奶劝道:“家秀,今天是搬家进新屋,哭不得的!”
妈妈这才慢慢止住抽啜。当晚丁香妈妈妈奶奶睡一间,大哥俩个睡一间,还有一间放着杂七杂八的家什农具。夜里两个房里都聊着天,闷葫芦的二哥都兴奋的和大哥聊了半宿。正值七月暑天,竹制的茅草窗户撑开了,屋后的水车还在吱呀吱呀的叫着;下半夜才升起的新月发出的亮光已照进屋里,明亮的如晨白时分。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哥又要走了,临行时妈妈把大哥的衣袖衣摆都扯平扯好几回,没有哭出声,泪却滴湿了地下的土。过了几天,姐姐一个人来了,给丁香送来了六个小鸭子还有四个小鸡,毛绒绒的逗人喜欢。丁香高兴的忙里忙外,在屋后水车边垒了二个窝,花了好几天才弄好。奶奶用余下的钱买了两只小羊,钱不够还赊了点钱,同卖主讲好等鸡鸭生了蛋攒够了再还上。到了年底二哥十岁了,该给他找点正经事做,奶奶四处托人,终于在离家二十里地一个远房亲戚帮忙下找到了一家地主家看牛的行当,说好正月一过就去。过年时候,全家都盼着爹的出现,但却仍没有盼到爹的回来。辞岁的时候,告祭祖宗时奶奶念念叼叼的讲了许多,如保佑爹平安归来,大哥在外平安安泰,家中老少平安等等。在一旁的妈偷偷的抹着泪,末了还让二哥作为家中目前唯一男丁对着从老屋搬来的祖宗牌位点香上祭拜谢祖宗,奶奶妈妈丁香也磕了头作了揖。第六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