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登善回到家后不久,老伴儿刘玉贤也回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白布袋儿和一个红塑料袋儿,刚进门就喊:“改香,饭吃么,我在你外婆那里拿了些南瓜包子,赶紧到前院吃。”
蓝改香从后院的房子里快速出来,走到前院接住了母亲的白布袋儿,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外婆身体咋样?”
“给你外婆蒸了一锅馍,没停就回来了,你外婆最近血压有点高,有时候还头晕。”
说着,蓝登善也从前院的房子里走出来,三人一起围着小方桌坐了下来,母亲解开布袋儿,一股包子的香味儿扑面而来,蓝改香和父亲一人拿了一个包子,大口地咬着。“你外婆恓惶的,今早上给我说,她最近给孙子辈儿每个人都织了一条裤带,说是给娃们留个纪念。八十七岁的人了,还不停地摇着织布机。你舅不让织,可你外婆就是闲不住,天刚刚亮就坐在织布机旁,一坐就是一早上。你妗子在外头做生意,也不太管你外婆,你舅还要忙地里的活,把我一天熬煎的。”
说完,母亲打开了红塑料袋儿,取出来几条蓝白相间的裤带,拽着裤带两头抻了抻,看上去非常结实。“晚上,等你大哥二哥都在屋时,你去给他们一人送一条。真是的,自从分开家后,你两个哥十天半个月都不过来一下,好像让你那两个嫂子栓到了裤腰带上了,娶了媳妇忘了娘,都不知道整天忙着弄啥呢!”
说这话时,母亲显得有些生气。“妈,你也少说两句,我晚上给两个哥送过去。”
母亲闷闷不乐,她阴沉着脸把裤带又装进红塑料袋儿,边装边说:“看这阵势,你外婆情况不太好,蒸馍的时候给我说了几次,说堂屋里放的那口棺材在咱这儿是最好的,又大又气派,我听了心里就不舒服,这样的话,你外婆以前都很少说。”
母亲所说的这口棺材,蓝改香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前年镇上一家有名的棺材店选用上好木头给外婆打造的,是外婆的第二口棺材,外婆当时看了高兴地合不上嘴。而早在十多年前,外婆得了一场大病,当时奄奄一息,在炕上躺了一个礼拜,卫生院的人都说外婆可能扛不过去了。于是,舅舅就急忙准备好了一口棺材。可令人想不到的是,棺材拉到屋的第二天,外婆说她想吃挂面,于是母亲就给外婆做了一碗酸汤挂面,里面放了许多生姜末。外婆吃完挂面后,慢慢地坐了起来,靠在被子上。三天后,外婆能下炕了。可当她看到那口棺材时,就骂舅舅,说舅舅舍不得给她花钱,才给她做了一口那么小的棺材,睡到里面脚和腿都伸展不开。舅舅说重新做一口大的,可外婆又不同意,说小就小吧,她就是睡小棺材的命。为了这事,外婆把舅舅骂了好些年。从此,这口棺材就一直放在堂屋靠墙的地方,棺材底下垫了几块砖。蓝改香小时候经常跟外婆睡在一起,而这口棺材曾令它无比恐惧,尤其到了晚上,她甚至不敢看一眼。有好几次,她在关堂屋门的时候听到了棺材里面有“咚咚咚”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可她还是被吓得直冒冷汗。外婆知道情况后,说这是老鼠发出的响动,没有什么可怕的,可蓝改香在心里一直害怕着,可以说,这种莫名的害怕已经成为她童年的梦魇。直到前年,这口小棺材的棺材底朽了,已经用不成了。于是,舅舅便多花了点钱,给外婆打造了一口大棺材。看到第二口棺材后,外婆得意地说了一句:“这下放心了,这口棺材坏不了了。”
“你外婆最心疼你了,还操心你以后的婚事呢,看能不能吃到你的喜酒。”
蓝改香无奈地笑了笑,她知道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你二姑给你说的那个司机,你咋就看不上人家呢?人家可是给镇上的领导开车呢,风光得很,人家娃一心看上了你,可你咋就不愿意呢?人家娃有啥不好的,会开车,人也干净,关键是跟镇上的干部走得近,以后啥事都好弄。”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有啥原因。”
父亲听了这话后,口气很温和地说:“再考虑一下,实在不愿意了就算了,咱再寻,咱这儿的女子不愁嫁。”
“我看人家司机就是好,有门手艺,走到哪里都有口吃的,饿不着。”
母亲说的这些话,蓝改香都能背过了。和许多农村女娃一样,到了年纪就有媒人给说媒。只不过,蓝改香的媒人是她的二姑。那天晚上,母亲领着蓝改香,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了二姑家,二姑家门口停着一辆灰色的面包车,车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儿。走进二姑的堂屋,蓝改香看到有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正在偷偷地看着她,眼里放着幽暗的黑光。这时,二姑一边招呼着母亲,一边拉着蓝改香,对那个年轻小伙子说:“奋斗,这是我侄女蓝改香。”
说完,又给蓝改香介绍:“这是王奋斗,是咱镇上的司机,给领导开车呢!”
二姑介绍完双方后,给两个年轻人每人倒了一玻璃杯开水,然后对王奋斗说:“你们在这里聊,我和你姨到前院去一下。”
二姑和母亲走出堂屋后,屋里静悄悄的,静的似乎能听到玻璃杯里开水冒气的声音。这是蓝改香第一次相亲,见到这个从没有说过话的男人,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蓝改香显得十分拘束,半低着头,听着自己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就在蓝改香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了:“我知道你家在哪个村,以前开车时路过,我村在你村的南边,我不太过来。”
“嗯,我家在村委会对面。”
接下来,王奋斗杂七杂八地又问了许多问题,蓝改香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一样认真地回答着。有时,两个人停住了,能有几十秒没有说话,可最终还是王奋斗打破了僵局。蓝改香第一次相亲持续了二十分钟,在这期间她没有喝一口水,而王奋斗喝了大半杯。蓝改香和王奋斗走出堂屋门口后,就往前门走。这时,蓝改香的母亲、二姑和二姑夫也都出来了,五个人一起走出了院门。王奋斗很热情地对蓝改香的母亲说:“姨,你和改香咋回去呢?”
蓝改香的二姑夫接住话说:“我一会儿开着蹦蹦车送一下。”
“叔,不用送了,我开车把我姨和改香送过去。”
说着,王奋斗很麻利地依次打开了面包车的前门和后门,招呼着蓝改香和母亲上车。母亲高兴地说:“奋斗,不用送了,你又不顺路,她姑父没事,一会儿送我们回去。”
王奋斗忙说:“又不远,一脚油门的事,姨你赶紧上车吧!”
说话的同时,王奋斗已经搀着蓝改香母亲的胳膊了,将她往车上请。母亲回头对蓝改香说:“改香,你来坐头里,我坐后头,妈不习惯坐到前头。”
蓝改香坐到了副驾驶,坐到了平时镇上领导坐的位子。面包车启动后,蓝改香一直透过玻璃看着前方,时不时回答着王奋斗的提问,而母亲一直在说着感谢他的话。十分钟后,面包车停到了蓝改香家门口。母子俩看着王奋斗开着车走远后,母亲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问:“改香,没看这娃咋样?”
蓝改香轻轻地笑了一下,回答说:“这才见了一面,啥都不了解呢!”
“不管咋说,妈反正是看上这娃了……”三天后的早上,天气非常好,淡蓝色的天空就像被刚刚洗过一般,太阳光出奇地刺眼。蓝改香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上,一缕从东边照进来的阳光正好停留在她的右脸上,她抬起右手,轻轻地挡住了右脸。这时,头发打着摩丝的王奋斗边开着车边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本来想带你到大雁塔逛逛,咋还嫌远,不想去。”
“我爸这两天脚有些发胀,正上药呢,我不想走远,就在镇上逛逛。”
蓝改香认认真真地回答着。“咱镇上又没啥逛的,就一个渭河滩,每个礼拜天逢集,还不是跟前的农民逛呢!”
王奋斗很轻松地回应着。蓝改香不再说话,只是直视着前方。王奋斗时不时说上几句,蓝改香也仅仅回答一个“嗯”字或点点头。十五分钟后,王奋斗把面包车停在了镇政府旁边一处开阔的地方。他们下车后,王奋斗很失落地说:“你看,咱这儿真没啥逛的,今天刚好逢集,人多人杂。”
“就随便逛逛,顺着西韩路走走。”
他们并排往北走着。可没多久,蓝改香就走在了王奋斗的前面,王奋斗跟上后,可又没过多久,就让蓝改香甩在了后面。紧接着,王奋斗再次跟上了,两分钟后,他又掉队了,好像他总是跟不上蓝改香的步子。在路过“前进家电”的门面时,蓝改香停了下来,王奋斗总算是和她并排站在一起了。“前进家电”店门口摆着一排乳白色的洗衣机,几个中年妇女正围在一台洗衣机旁边,比比划划,时不时谈论着什么。蓝改香听到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洗衣机的价格,只听到他们不停地说:“太贵了,太贵了,价太大了,花这钱还不如自己手洗呢!”
这时,蓝改香也想看看洗衣机,想看看这样的洗衣机究竟贵在哪里。就在她往前迈步的那一刻,王奋斗不屑一顾地说了一句:“咱这儿的洗衣机质量不行,都是哄人的,要买就在城里买,起码质量有保证。”
蓝改香收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王奋斗继续说:“咱这儿人就是图便宜,便宜没好货。”
蓝改香和王奋斗在镇上又走了二十分钟,走着走着,她觉得脚后跟有些疼。于是,她想回家了。几分钟后,她坐在了副驾驶上,她感到脚后跟越来越疼了。就在王奋斗把车打着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外面喊了一句:“奋斗,做啥去呀,抽根烟。”
说着,那个男人从车窗外面递给了王奋斗一根烟,王奋斗接住后立马就点燃了。可当他吸了一口后,脸上露出了极度扭曲的表情,对着车窗外面吐出了这口烟,并把剩下的那根烟扔到了外面,大声说:“好我的哥哩,你这是啥烟,难抽得很,又苦又爆,根本就咽不下去啊!真是倒牌子呀!”
那个男人苦笑着,露出了一排被香烟熏得发黄且参差不齐的牙齿。这时,王奋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红色的烟,抽出来一根,递给车窗外那个人,并说:“你尝一下这烟咋样,王主任给我的,吸到嘴里是绵的、香的,还带了一点甜味儿。”
蓝改香的嘴角笑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前方。直到回到家后,她还觉得身上有一股刺鼻的烟味儿。她也下定决心,不会第二次闻到这样的烟味儿了。这段经历,蓝改香没有和父母说。她了解母亲,如果她给母亲说了的话,母亲会向着王奋斗。因此,她选择了沉默。“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有啥原因。”
蓝改香又一次对母亲重复着这句话。坐在院子里的父亲点了点头,说:“那就算了,这事不能勉强。”
母亲不再说啥了,只是轻轻地指了指蓝改香说:“你这死女子,就是不给人省心,就看你能寻个啥样的,难不成还想寻个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