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陈述的新理论引发了迟陌关于囚笼的新思考,他仍在沉吟时,下颌上那股炙热的、沾着颜料的粘稠温度却忽地撤开: “所以你先去洗一洗,再跟我出门。”
眠如此说完,恋恋不舍地将自己目光从那美景上挪开,改而回到窗边,凝视西南方上空愈加扭曲的那股黑雾,长长睫毛下,眼瞳里的碎金色愈发明显,似盛入一抔日光。 此时,身后响起了缓慢脚步声、画板放下的动作声,过了会儿,浴室又有水龙头拧动后花洒簌簌洒在地上的水声…… 眼看着云水遗迹上空聚集的情绪恶意愈发浓重,又有怪物被释放出来,但他的注意力却被浴室里的动静牵扯—— “咣啷、怦……” 应该是迟陌不小心碰倒了那些空的沐浴露瓶,捡起来之后磕磕碰碰地摆好。 “当!”
花洒和水管碰在一起,当是那小瞎子放花洒时判断错了方向与高度。 “咚!唔……” 从那窸窣水声里听见对方不知碰撞到哪里的闷哼声之后,沐浴在阁楼日光下、如瑰丽宝石般的漂亮怪物自己都没发现,他已不知不觉偏着脑袋去捕捉这阁楼主人的一举一动,根本没心思去看天际涌动恶意似滔天洪水。 他听到纪伯伦滚动履带,尽职尽责地敲响浴室的玻璃门,礼貌询问:“迟少爷,请问需要帮忙吗?”
“嗯?”
被水雾模糊的清雅声音从里面传出,“好,纪伯伦,你进来帮我将这些东西调整到原本的位置。”
从前这阁楼里只有迟陌一个人住,他心中自有对这空间的独特记忆,每样东西摆在什么位置,哪块地板翘了边,书架上每本书具体放在哪里,青年一概门清,可自从眠来到之后,固定在他心中的画面就被弄乱了。 尤其是浴室。 怪物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会掺着各种味道直接进入浴室……以至于迟陌在这方无法携带拐杖的熟悉空间里,犹如闯入陌生地盘,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吃亏。 此刻他伸长手臂,在淋浴头旁边的洗漱台上找洗面奶,指尖在台面上逡巡一圈也没摸到印象中的轮廓。 “咔”一声轻响,浴室门被拧开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青年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在满室温热水雾迫不及待逃向室外时,转头道:“先帮我找一下洗面奶。”
话音落下,迟陌等了一会儿,既没听见自己的机器人管家应答的声音,更没听到它履带行进的动静,抿了抿唇,那双平日里都被薄纱遮挡的眼眸此刻直直往门口方向‘看’去: “……纪伯伦?”
下一秒,洗面奶的瓶子忽然被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浴室里水汽太重,往日失去视觉、其余感官灵敏的人此刻也难辨附近情况,只能疑惑地往掌心挤洗面奶,同时自言自语道:“是发音模块出问题了吗?”
- 阁楼角落。 老旧的智能机器人被一团黑色混乱线条团团裹住,履带在半空转了很久,只有一只掉落在外面的电子红眼茫然而困惑地胡乱扫描,连“受到攻击”的警告声都无法发出。 直到先前鸠占鹊巢进入浴室的那道身影携着水汽从里面走出,漫不经心地收回那些恶意丝线,觑了眼掉回地上的机器人,又一言不发地回到窗边。 先前笼罩在西南方上空的黑色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但眠对此很清楚,这意味着从遗迹里逃脱的怪物们……已经分散到了人类社会的各处。 眠原本只是静静看着,不打算理会这些变化,可一道很浅很浅的黑色雾气忽而在楼下花园里徘徊,在看清楚它的痕迹之后,怪物不假思索地抬手撑着窗台,自阁楼一跃而下—— 如瀑黑发在空中舞过流畅弧度。 …… “大人。”
七品居小区外。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眠看见那团循着自己气息而来的黑雾,黑金色眼眸定定看了会儿,“是你。”
他记得这个家伙。 在他还没被部落封印之前,这个人就走上了与他命运相似的道路,只不过当时力量并不及他,既然也被封印在云水遗迹里,下场估计也没比他好。 思绪简单转了一圈,面庞漂亮到雌雄莫辨的怪物美人略微动了动唇,以为自己会问出关于当年部落毁灭的具体故事,可话出口,却成了另一句: “找我什么事?”
那团似飞蚊群,在半空中飘散如云的黑雾始终盘桓在比眠视线更低的位置,声音理智,话语内容却是截然相反的狂热:“您力量强大,我们既然已经挣脱了封印,自然应该在您的带领下,完成一些当年未能做到的事——” “消灭人类、又或者是将这世界改造成我们想要的模样,只要您下达命令,我定会为您清除前方所有敌人。”
无聊。 眠想到这些天前赴后继如蝼蚁般向他扑来的人类,虽然偶尔会有惹怒他、让他迷惑到亲自打开这些人的脑袋看看在想什么的行为,但总的来说,碾死一只蚂蚁和碾死一大群,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乐趣。 他的仇敌,早在数千年前就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除了云水那座封印他的坟冢,没能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是他这样承载着极致恨意的怪物,活过了漫长时光。 消灭蝼蚁、改造蚂蚁王国……听起来还没有把迟陌骗出门有意思。 当这个名字跳出来的时候,对旁人情绪极度敏感的怪物敏锐察觉到自己最近好像也不大对劲。 ——他对迟陌的关注度,好像远远超过了观察心仪猎物的程度。 无聊的时候想要带他出去晒太阳、听见他磕碰受伤的动静第一时间去到浴室、莫名其妙将跟同类联系的地方选在这距离四号楼最远的位置…… 甚至是现在。 方才看见的那副出浴图仍盘桓在他脑海里,画面主角用那双特殊的、只比眼白深一些的浅淡眼瞳朝他望来时,喉结附近没洗净的红、雪白肌肤上沾染的东一团、西一团的泡沫…… 所有的色彩清清楚楚、一分不差地烙印在他记忆里。 当初靠近分明是想主动勾引、达到污染对方目的的怪物,如今面色沉了下来,神色复杂地发现,自己似乎成了被勾引的那一个。 “大人?”
眼前描绘完宏大理想的黑雾见他久久不答,小心地又唤了一声。 眠回过神来,唇角习惯地勾了勾,语气里却听不出喜怒,“那种事情随你们喜欢,但我没兴趣,不要来打扰我,听见了吗?”
在半空中时而变成心形、时而散开成原本形态,正在努力对抗眠能力的怪物顿了顿,它忽而舍弃了部分形体,任由一半的黑雾蒸发、剩下一半在半空中扭曲成心形,原本冷静的声音逐渐卡顿,却问出一句: “那您对什、什么感兴趣?”
“是那个叫……迟陌,的人类、类吗?”
- 另一边。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乘着日光落入阁楼,踩在旧地板上,发出“嘎吱”一声响,惊动了坐在沙发上正在用毛巾擦头发的人,对方不太确定地朝这边偏头道: “眠?不是说要一起出去吗?”
来人一步步朝着他走近,还未行至迟陌跟前,就见他擦头发的动作骤然一停,松懈的肢体隐隐绷紧,“你是谁?”
“是我。”
熟悉的嗓音响起时,客人已经走到了迟陌的身边,混合着打量、蔑视等情绪的目光肆无忌惮扫过这位眼盲青年,片刻后,他主动捉起迟陌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俯身时,用与往日毫无差别的情感与声线轻松道:“我是谢离啊,迟陌,这才多久没见,就听不出来了吗?”
“谢离?”
体温略低、被拉着触摸到熟悉面容的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很平静地摇头,“你不是谢离。”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轻笑了一声,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迟陌,你怎么了?是最近记性不好吗?我前几天才刚来看过你——” “谢离确实来看过我,”迟陌打断道,“但他不是你。”
“……”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片刻后,谢离很轻地笑出声来,肩膀也跟着抖动,笑声传到阁楼每个角落,直到他停下来,不紧不慢地拍了拍手,“这就是那位大人对你感兴趣的原因吗?你怎么认出来我不是谢离的?明明长相、气味、说话语气,我都模仿得很到位了。”
坐在沙发上、穿着浅灰色棉长袖的人很轻地告诉他答案:“因为你没有呼吸。”
“啊……”谢离停在双手合十的动作,恍然大悟,“对哦,太久没有当人类了,我都忘了,除了心跳、脉搏,还需要维持呼吸。”
说话时,他仔细观察着迟陌的反应,可惜这句能将普通人吓得半死、又或者是引起对方心中恐惧的内容,对迟陌没有任何作用。 自从他来到这里,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个人类身上始终干干净净,没有飘出任何情绪,其他人每时每刻都有一目了然、溢出的欲望,面前这位简直就是人群里的净土。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所以像黑暗泥泞里的一道光,天然吸引那位大人? “感谢你的提醒,”谢离舔了舔唇角,看着面前这人的视线带着几分遗憾,“不过很可惜,你太特别了,绝不能留你继续活着,只能请你去死了。”
说着这般恐怖的话语,他的声音仍如谢离那般轻松且阳光。 与此同时,他身上涌现无数黑色雾气,缥缈着溢开,阁楼地面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黑雾如有生命,目标明确地朝着毫无防备的青年而去,即将包裹他的瞬间—— “找死。”
一道声音在附近响起,伴随无数浓郁恶意丝线从窗外涌入,挤坏阁楼窗户,刹那就将那些薄而碎的黑雾碾在地下,像是狠狠拍上悬崖的海浪! 无论多么强大的意志,都在这淬炼的恶意里被拍得粉碎。 将那股黑雾碾得一点不剩之后,黑色丝线在阁楼里凝成一位披着长发的旖丽身影,怪物走到青年身边,仔细打量了他半晌,发现他除了下巴上那点之前磕上花洒的微红变成了青色,没添什么别的伤。 他放松了下来,声音里这才挂上往日的笑意,“吓到了?”
迟陌摇了摇头。 他仔细听了听,没再在阁楼里听见那道属于谢离的声音,片刻后,抿了抿唇道:“他不在了吗?”
“怎么?”
发觉他竟然心系另一个怪物,眠扬了扬眉头。 “我还没问他,真正的谢离去哪里了。”
“这么关心那位邻居?”
眠意味深长地问着,唇角笑意先是一停,继而加深—— 这么关心的话。 下次如果再见到,得连带谢离那副皮囊一起,撕得粉碎才行。 - “真恐怖啊。”
云水遗迹出口处。 感受到又一缕黑雾分.身与自己失去联系,穿着作训服、佩戴着“谢离”铭牌的人从休息处的帐篷里起来,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回忆着刚才体会过的、关于眠那接近神的力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现出强烈的贪欲。 不多时,他起身拉开帐篷的帘子,朝着外面走去。 “组长,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真的很奇怪,这个遗迹在梦里会说话,它告诉我,其实当年封印那只怪物并没有使用什么特别的仪式,只不过是当着他的面,将他所在意的人处以残忍酷刑,再用这些祭品的血液书成棺材上的铭文,那个怪物以情绪为食、对所有至今的痛苦感同身受,不愿意时时刻刻睁眼看着所爱之人的惨死模样,才自行封闭了所有力量陷入沉睡的。”
“什么?没有参考价值吗?”
“咦,可是遗迹也告诉了我,那只怪物在这里……有了新的在意之人。”
“他叫迟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