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红的父母是同一批下乡知青。比余得水下乡晚。二人利用下乡劳动锻炼的机会加强文化学习。回城后,父亲欧国强在厂里当上了财务科长。母亲姚泽丽是厂里的会计。毓红是独苗子,梦涛也是。毓红深受父母溺爱,在家里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要什么,便要什么。由于从小娇生惯养,毓红被惯出了一副大小姐脾气。梦涛则不然,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经济条件不好。梦涛经常因为吃不饱肚子,伙同小伙伴们去偷农作物充饥。那时的农村,普遍生活条件都不好。梦涛上小学,有一次放学回家,他看见村里的五保户,蹲在在路边屙屎时用手去抠。回到家,他问外公是怎么回事?外公说,因为五保户没粮食吃,就把观音泥当饭吃。所以拉不出屎来,必须用手抠。没多久,那个五保户就死了。外公还说,现在日子好多了,自然灾害那几年,狗跟着快饿死的人追。等人一倒下,就咬人肉吃。听得梦涛背沟都发麻。说来也怪,一天晚上,毓红做了个让她羞于开口的梦。梦中的那个人,脱掉了她的衣服,双手捧着她的头,吻了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她的眼睛,她的嘴巴。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让她无法抗拒。惊心动魄之后,她醒了,全身是汗。也许,这就是缘份吧,毓红梦中的那个人居然是梦涛。毓红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是他?她低头发现自己见红了。出了这样的事,毓红慌了,不知所措了。她鼓起勇气去问姚泽丽,妈妈,是不是病了。姚泽丽笑着说,没事,我的女儿长大了。毓红是长大了,十五岁的她,出落得婷婷玉立了。很长一段时间,毓红见到梦涛都没勇气将头抬起来。仿佛地球的引力全集中到了她头上。因为,只要梦涛出现在她眼前,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晚上的梦。半期考试,梦涛又考了全班第一。余得水非常高兴。按他的话说,老子总算扬眉吐气了。他抚摸着梦涛的小脑袋瓜子说,老子在厂里混得不好,老子的儿子比那些当官的娃有出息。余得水让秀梅去镇上给梦涛买套新衣服。秀梅说,家里只有几十块钱了。余得水说,叫你买就去买。秀梅说,说得轻巧,买了衣服,一大家子人吃什么?余得水说,买了再说,生活费的问题我想办法。打心眼里说,梦涛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套新衣服。在班里乃至整个学校,就数他穿得最差了。同学们都是城里人的打扮。而他呢?老穿一套洗得发白的蓝的卡中服。可以想像的,把一套蓝色的衣服都洗得发白了,这得需要多少年头呀?这套蓝的卡,穿在梦涛身上已经很不合身了。太短。短得裤子都成七分裤了。而衣服只到肚脐眼下面一点。在梦涛生活过的农村,针对穿衣服,流行着一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样算下来,一套衣服得穿九年。梦涛的蓝的卡离九年还差得远了。梦涛都十五岁了。是人都有自尊心。因为穿着的事,梦涛经常被同学们笑话。梦涛拉着秀梅的手说,妈妈,给我买一套吧。秀梅无奈地摇着头说,买,妈这就去买。衣服买回来了,梦涛中午放学回家,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迫不及待地换上。吃过午饭,艳阳高照。梦涛心情特别舒畅。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这么高兴过。他哼着小调往学校跑。那小调是他外公教的。叫《海棠花》。这调子不好听。以前,梦涛不喜欢这调子。不过,今天则不一样了。虽然,哼起来有点像悼丧,但梦涛总觉得哼起来舒服。是的,人哪,只要遇到高兴的事,看别人家死了人也觉着高兴。衣服,裤子都很合身。特别是裤子,棱是棱,角是角。走起路来,把风都劈成了两半。这身打扮,梦涛觉得把他和同学们之间的距离都拉近了。姚泽丽上街给毓红买了朵大大的蝴蝶结。还亲手帮毓红系在头上。蝴蝶结上喷了些香水。香气四溢。毓红也早早地往学校赶。她是来炫耀她的新蝴蝶结。校门口,梦涛与毓红相遇了。梦涛先打招呼,喂,毓红,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毓红用眼睛的余光瞅了眼梦涛说,余梦涛,你不是一样早吗?到子弟校一年多了,今天是梦涛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向同学打招呼。而且,他招呼的人还是毓红。不用说也能想象得到他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原本他是没有那样的勇气的。那勇气,是他身上的新衣,新裤给撑出来的。毓红的回答,虽然冷漠。但梦涛已经很满足了。他说,我有点作业没做完,来赶着做。毓红说,我也是,有道几何题,我想了很久也没做出来。梦涛说,我帮你吧。毓红说,你行吗?梦涛说,肯定行。毓红上下打量了梦涛。梦涛都不好意思了。穿上新衣裤的梦涛与以往简直判若两人。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梦涛虽然清瘦,但两只眼睛特别有神。毓红的小心脏开始呯呯乱跳。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又想到了,那晚的梦。到子弟校一年多了,从来没人如此仔细地打量过梦涛。更别说是毓红了。梦涛受宠若惊了。就好比地上的癞蛤蟆,把天上的天鹅吸引住了眼球似的。梦涛心里有说不完的美,道不尽的妙。他低着头,脸也像毓红一样的红了。梦涛低着头说,欧毓红,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毓红抑制住羞涩说,耶,余梦涛,怪不得今天这么精神,原来是穿新衣服了。梦涛说,我妈妈刚给我买的。毓红说,我妈妈也给我买了蝴蝶结,你看漂亮不?毓红用手抚摸着蝴蝶结,轻柔得像风。梦涛说,好看,漂亮。毓红说,你都没仔细看。梦涛说,我仔细看过了。毓红双手掐腰,转了个圈说,你再看看。梦涛不敢抬头。毓红有着一条麻花辫子,一直延伸到屁股。毓红将辫子往胸前一耷,轻柔地捋着。她又从头到脚将梦涛打量了一番。先前,她的眼光没落在梦涛的脚上。而这次,梦涛的脚吸引了她的眼球。梦涛的脚上穿着与他的衣裤完全不相匹配的解放鞋。毓红格格地笑了,说,余梦涛,你的衣服裤子都这么好看,可是你的鞋子。说话间,毓红笑得前翻后仰了。解放鞋是余得水从厂里领的劳保用品。他自己都舍不得穿,给了梦涛。他本想领小点的。可是劳保用品都是成人穿,没有小孩的。如此一来,就只有让梦涛的小脚在里面划船了。有一双新的解放鞋穿,对梦涛来讲,已经很不错了。在乡下,大人们一年都舍不得买双解放鞋。而且穿破了又补,补了又穿。直到鞋底完全报费才不穿它。坏了的鞋底也不会扔掉,拿给回收废品的人换几分钱或者换几块麻糖吃。在乡下,谁家的孩子要是穿上一双新的解放鞋,没准会乐上好几天。梦涛没想到,在这儿,一双不合脚的解放鞋竟然成了别人的笑柄。梦涛尴尬极了,他无地自容,仿佛看到所有的同学都在嘲笑他。此时此刻,他只希望毓红立马从他身边消失。毓红没有消失。她笑够了说,余梦涛,你真小气。梦涛依然低着头,心想,我小气吗?你这是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毓红终于走了。梦涛怵在原地。他是从脚步声中感觉到毓红离开了。他想像着毓红那长长的麻花辫子和红红的蝴蝶结。等到毓红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梦涛才抬起头,调转步头,飞跑着回家。说到家,梦涛的家还真不像家。厂里的房子是分等级的。双职工和厂领导住前厂门的套房。像余得水这种单职工,只有住职工宿舍。而且还不止一个人住。至少得两个单职工一起住。自从秀梅与梦涛来了之后,余得水在宿舍里多安了张单人床。夫妻之间,房事少不了。说得俗点就是滚滚床单,磨磨席子怎么的。干那种事,在宿舍里多有不便。除了宿舍,余得水又找不到别的地方。所以,余得水干那事时,就把门反锁了。同宿舍的工友,有时回来开不了门,就站在门口牢骚几句。牢骚归牢骚,只要男人和女人住一起,那种事肯定是避免不了。时间长了,工友无法忍受经常被锁在门外的痛苦,自己搬走了。这倒好,整间屋子就归了余得水一家子了。虽然只有十几平米,但是,余得水已经很开心了。至少,他与秀梅滚床单时,不用担心被人打扰了。梦涛冲进屋,二话不说,把衣服,裤子,鞋子全脱了。他又换上了蓝的卡中山服。他又一想,你说我的鞋子不好看,我就偏要穿。于是,他又把鞋子穿上了。秀梅见状问道,涛儿,出什么事了?出门时都还好好的。梦涛流下了眼泪说,没人惹我。秀梅说,肯定被人欺负了,告诉妈妈,谁欺负你了?梦涛扑到秀梅怀里,伤心说,妈妈,为什么人穷了都会被笑话?秀梅说,谁笑话你了?梦涛说,是欧毓红,她笑话我的鞋子。秀梅为了逗岁涛开心,打趣说,你婚都没结,媳妇也没有,哪来的孩子?梦涛哭笑不得,一个劲地敲打秀梅的肩膀。秀梅说,涛儿哪,笑就让别人笑去吧,只要你自己争气就行了。梦涛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晚上,他无法入睡。他的心被刺伤了,还流出了鲜血。他认为,这都是穷带给他的伤害。他暗暗发誓,无论用什么方法,这辈子都要成为有钱人。钱,这个字眼,无形之中,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扎了根,烙了痕。他心说,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小瞧我。这话他是想说给毓红听的。可惜,毓红没听见。毓红取笑了梦涛,心里也非常过意不去。换着以往,她是不会介意的。可而今不一样了,梦涛不仅学习成绩突飞猛进。而且,毓红还时不时的想到那个梦。每当想到那个梦,毓红的心跳就会加速,仿佛想从心口蹦出来似的。好几天,毓红都惴惴不安。星期天,毓红坐在书桌前发呆。姚泽丽看出她有心事,说,我的宝贝,今天怎么没精打采的?毓红思绪的马,被姚泽丽拉了回来说,人家心情不好嘛。姚泽丽说,看来我的女儿真长大了,有心事了。毓红说,哪有什么心事?只是做了件过意不去的事。姚泽丽说,什么事?说给妈妈听听。毓红说,我想喝开水,加糖。白糖不是每家每户都有。要凭票才能买到。而且限量。很多时候,有了票也不一定能买到白糖。梦涛家就没有白糖。姚泽丽兑了杯白糖开水递给毓红,这下可以说了吧。毓红喝了一口,真烫,真烫,烫死我了。姚泽丽对着开水杯吹了几口气,喝慢点。毓红端起水杯,今天在学校门口,我笑话余梦涛了。姚泽丽说,哪个余梦涛?毓红说,班里最土的那个。姚泽丽说,你说的是余师傅的儿子吧?你为什么取笑人家?毓红说,谁让他穿得土?姚泽丽轻轻地拧了下毓红的脸,都怪我把你宠坏了。毓红撒娇说,谁让你宠我了?姚泽丽故意拉长脸说,都十五岁了,还不懂事。毓红说,我不是正在自责吗?姚泽丽说,光自责没用,明天去给人家道歉。毓红说,我不去。姚泽丽说,不去我就告诉你爸爸。毓红撅起小嘴。她最了解自己的父亲了。欧国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无形中,毓红对有了莫名的敬畏。毓红说,妈妈,你千万别告诉爸爸,明天我给余梦涛道歉。星期一,毓红老早就作好了思想准备。可是,当她走到梦涛课桌前,看着认真学习的梦涛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道歉的事就这样落下了。一晃期末考试了。梦涛又考了全班第一。考第一名,在梦涛心里,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当老师向他颁发奖状时,同学们都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拿着作业本来让他帮忙的同学是一个接一个。他从来不拒绝帮同学做作业。每次帮人做完作业,他都会毫不客气地收取报酬。哪怕报酬只有小小的几颗糖。梦涛的脱颖而出,很快得到了校领导的重视。校长亲自找他谈了话。校长办公室,梦涛与校长面对面坐着。校长说,孩子,好好努力,你的前途是光明的。梦涛说,我不懂前途,只知道读书有乐趣。校长说,有乐趣就好,任何成功都从兴趣开始。梦涛说,初一时,我的成绩也不好。校长说,老师只看现在和将来,不看过去。梦涛说,我家穷。校长说,老师只看成绩,不看家庭。也难怪校长要这样说了,的确,梦涛太优秀了。他的成绩居然打破了建校以来的记录。他数,理,化三科都是满分。作为子弟校,老师对学生本来就不好管理。管严了,家长说你太不近人情。管松了,家长又说你太草率,混工资。总而言之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学生的成绩不好,早已是习惯成自然了。如今,有了梦涛,老师们说话腰板都挺直了。说,你们看看人家余梦涛,一样的老师,一样的教法,为什么人家成绩就那么好?以前有些家长说孩子成绩不好,是老师的问题。现在该明白了吧,应该多从自己孩子身上找原因。老师的赞赏,让梦涛心里乐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