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门口,秀梅正拿着柴刀劈柴。很卖力,也很吃力。神情抑郁。后厂门是厂里的贫困区,差不多的职工都烧柴做饭。传家玉镯,秀梅让余得水去问了,看有没有人愿意买?想买的人倒是不少。只是出的价不近人意。在余得水心里,至少要五百才卖。想买的人最多才出一百多。特别是曾婆婆,听说余得水在卖传家玉镯给梦涛交学费。她以为有便宜可捡了。专门来家里,要看看玉镯。余得水让秀梅拿出玉镯,曾婆婆一看就爱不释手了。曾婆婆可是内行,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上等好玉。她问余得水,多少钱才卖。由于之前几个买主都嫌要价太高,而没卖成。余得水看曾婆婆的样子就知道是识货人。余得水说,你看能出多少钱了?曾婆婆说,你这玉,不值钱,我见多了。余得水一听,来气了。直接将曾婆婆往门外推说,你滚出去,想捡便宜没门。被推到门外的曾婆婆,还想说点什么。余得水哐地一声,将门关上了。曾婆婆心有不甘,边敲门边说,余师傅,我出八十块。余得水理都懒得理她了。余得水觉得与这样的人说话,完全是浪费口舌。玉镯没卖成,梦涛的学费仍然没有着落。余得水真后悔,那天没把那块废铜给卖了。毓红来梦涛家了。为了梦涛的学费,她似乎比梦涛更着急。她见秀梅正在劈柴,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她说,阿姨,我帮你吧。秀梅劈柴时低着头,都没注意到毓红来了。是毓红的声音让她抬头看了看。一见是毓红,她笑了笑说,你劈不动。毓红端来板凳坐下说,阿姨,你就让我试试吧。秀梅边劈柴边说,瞧你细皮嫩肉的,万一把你的手打上泡就麻烦了。毓红说,我没你说的那么娇气。秀梅将柴刀递给毓红说,那你试试吧。毓红接过柴刀,学着秀梅将柴块立起来。她劈了几下,柴块就是不听使唤,怎么劈也劈不开。秀梅说,还是我来吧。秀梅拿回柴刀,劈得稳健有力。毓红看着自己刚才握柴刀的手,真的被打出了很大个水泡。秀梅关切地找来针,将水泡戳破说,叫你不劈你不信,这下好了,非疼上你好几天不可。毓红已经顾不及手掌的疼痛说,阿姨,梦涛在家吗?秀梅说,在睡懒觉。关于梦涛家劈柴块烧,发生过一件让梦涛伤自尊的事。这事还得从梦涛的语文老师夏颖说起。前面讲过,夏颖是大学生,湖南人,普通话极不标准。普通话差点不打紧,关键是他自己不自知。教语文,免不了要朗读课文。夏颖爱表现自己,每教一篇新课文,他都要先朗读一遍。一次,他把我们都是中国人,读成了,我们都射仲国赢。不知情的人,乍一听,没准以为中国在和什么国家搞比赛。他读走调了也不打紧。关键是一下子课堂秩序全乱了。同学们哄堂大笑。有同学还问他,老师,到底是中国赢还是外国赢?别看夏颖普通话不标准。这跟他了解班上每位同学的家庭背景没有任何关系。他刚来时,校长就告诉他,这个班级不同于别的班级。这个班级里的学生家长,有一半以上都是厂里的领导。除了余梦涛之外的其他学生,也都是双职工家庭。他当时还问,余梦涛是什么家庭?校长说,半工半农家庭。同学们的嘲笑,让夏颖很没面子。他恼羞成怒了说,笑,油(有)甚摩(么)好笑嗲(的)?夏颖必竟刚调来不久,没什么威信。他说话的语气虽自带严励。但并不能让同学们将笑声打住。夏颖恼羞成怒了,他想树立威信。他想到了个软柿子,那就是梦涛。因为其他同学,他担心捏不烂。他大喊一声,余梦涛,你站起来。梦涛起立站好。夏颖恼羞成怒说,你他妈的笑谁呢?梦涛说,老师,麻烦你说话文明点。夏颖说,老子不文明怎么了?梦涛自行坐下。夏颖又让他站起来。梦涛说,全班同学都笑了,凭什么是我站?夏颖说,我就让你站,怎么了?梦涛说,我不站。夏颖说,你敢顶撞老师,放学后请家长。梦涛说,不请。夏颖说,我自己去,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放学后,夏颖真去了梦涛家。那时梦涛还住在单工宿舍楼。秀梅正在过道里劈柴。梦涛坐在秀梅旁边。将劈好的柴码好。夏颖一到,便嘲讽说,余梦涛,我还以为你的父母也是厂领导呢?没想到,你家穷得可以了,都八十年代末了,还劈柴块烧。由于之前的事,梦涛的情绪本来就是个马蜂窝。夏颖的嘲讽正好捅了马蜂窝。梦涛不把他当老师了。起身就将他往外推,还说,你滚,我们家不欢迎你。夏颖说,我是家访来了,请注意你的态度。秀梅不劈柴了,柴刀不在她手上,在地上。秀梅不认识夏颖,更不懂什么叫家访。她问,你是谁呀,来我们家干什么?夏颖说,我是余梦涛的语文老师。来家访。秀梅说,你不像老师。我虽然没文化,但我在农村时遇到的扫盲老师,说话可有水平了。夏颖说,我真是余梦涛的老师。梦涛说,你不是。夏颖被梦涛推着走了很远。梦涛不推他了,他的脚步停下了。梦涛回屋了,他还站在原地低着头。良久,他才尴尬地挪动脚步走了。赶走夏颖,秀梅问梦涛,是不是在学校闯祸了?梦涛说,没有。秀梅说,那他来干什么?梦涛将事情经过告诉了秀梅,然后问道,妈,你说他作为一名老师,为什么也来欺负我们家穷呢?秀梅说,不,他不是老师,至少他不是称职的老师。初中二年级,上半学期,附近几个厂子弟校举行了统考。结果,梦涛他们班的语文成绩考了倒数第一。这为子弟校开了先河。全班同学的家长,邀约在一起,来到校长办公室责问是怎么回事?校长无法解释,只能无奈地说了句,看来文凭的高低,与教书的好坏不成正比呀。既然教不好书,那就只有请夏颖另谋高就了。夏颖真不舍得走。厂里的效益好,待遇也好。所以,都走到厂大门外了,还回头看了又看。他走时,无人送行。不,应该是有。梦涛远远的目送了他。还朝着他的背影啐了口痰。话题扯远了,言归正传。梦涛起床了,正涮口。毓红突然出现在了家门口让他感到诧异。梦涛说,你怎么来了?毓红拽着梦涛的手臂说,跟我走,我找你有话说。梦涛说,不能就在这里说吗?毓红说,不想在这里说。都说立秋的太阳像三十岁的少妇。虽然没有少女的火辣,但那种柔情,那种韵味又岂是少女能相媲美的?梦涛与毓红并肩走在母亲河畔。河水因立了秋而变得深沉稳重。河面漂着几艘渔船。船头有捕鱼人在撒网。撒下的也是希望。网一落水,便荡开层层涟漪。阳光下无比潋滟。立了秋的水,有点刺骨了。人如果在立秋后下河游泳,寒气就会入骨,容易生病。所以,河里已经没人游泳了。河畔的玉米地里的玉米树,开始泛黄了。梦涛与毓红被玉米树淹没。梦涛说,毓红……话刚出口,就被毓红打断,不是说过让你叫我红吗。梦涛说,红,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毓红说,傻瓜,有话说才能找你吗?梦涛皱着眉头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毓红格格一笑说,傻瓜,人家逗你玩呢。梦涛说,如果没事,我回去了。毓红说,说你傻,你还真傻,人家今天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梦涛拍拍脑门,深吸了口气说,书都念不成了,还能有什么好事?毓红说,不就没钱交学费吗?梦涛说,我已经决定了,到了开学那天,我就到外面去找工作。毓红说,你才十六岁,能找什么工作?梦涛沮丧地说,只要能养活自己,干什么工作都行。毓红说,你不是说你想成为有钱人,然后去帮助许许多多的穷人吗?你不念好书,怎么能成为有钱人?毓红的话,刺痛着梦涛的心。他摇摇头说,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毓红说,也许,这是上天在考验你呢?梦涛说,上天只会捉弄人。二人停下脚步,风将玉米叶吹得哗哗响。毓红说,涛,如果你有钱念书呢?毓红死死的盯住梦涛的眼睛,关注着梦涛每一个眼神的变化。梦涛说,除非,我爸能卖掉我妈的传家玉镯。可惜没人愿意花那么多钱买。毓红的心痛了,从未有过的痛。她没想到,为了梦涛读书,梦涛的母亲居然要把传家宝贝给卖了。毓红说,不用卖玉镯,你也能去上学。梦涛苦涩地说,不可能。毓红说,是真的。梦涛说,你别逗我了。毓红说,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毓红扭头,沿着河畔跑了。梦涛跟着跑。梦涛说,红,你把话说清楚。毓红说,我爸愿意资助你读书。风很急,在耳边呼呼响。梦涛听不清毓红的话。梦涛问,红,你说什么?毓红停下脚步,双手放嘴边,面向母亲河大声吼道,我爸愿意资助你读书。梦涛听清楚了。他居然没有兴奋,没有激动,甚至没有喜悦。也许是近来的遭遇让他变得成熟了。但他还是发自内心的感谢毓红她们一家人。他追上毓红,与毓红并肩而立。梦涛说,我不能要你爸的钱。毓红生气了说,你真不是一般的傻,我爸的钱你为什么不能要?今后你出息了,加倍还他不就行了。梦涛抬头看着天,蔚蓝蔚蓝的,没有一丝浮云。我们家欠你们家的太多了,我怕还不上。你能还上。钱能还上,可是情呢?我该怎么还?太阳在天空中爬得很快,特别是没注意它时,似乎瞬息间它就爬到了天空的最高处,光芒万丈,把母亲河渲染了。渔船上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很快又被风吹散。被吹散前,扭着腰,像女子漫舞。毓红说,涛,你一定要陪我去念书好吗?毓红的声音,像炊烟漫舞时一样的柔美,让梦涛飘然了,沉默了,他的心被融化了。他与毓红坐在玉米地里。毓红的头靠着他的肩膀。他的头靠着毓红的头。毓红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的手揽着毓红的腰。他能感觉到毓红的气息。他的气息毓红也能感觉到。毓红的气息在他的颈部萦绕。他的气息从毓红的头顶一直渗透至发梢。涛,上帝真怪。为什么?因为他把情感赐与了人。人要是没了情感,还是人吗?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世上的人都没了感情,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一张白纸吧。毓红微微一笑,不作回答。风吹落河边槐树上的第一片黄叶。槐树已经知秋了。涛,你饿吗?有点饿了。我带了好吃的。毓红从裤袋里拿出两包牛肉干撕开,二人你一块,我一块地吃起来。秀梅弄好午饭,左等右等也不见梦涛回来。余得水回家吃饭,不见梦涛,问秀梅,梦涛去哪儿了?秀梅说,与毓红一道出去了。余德水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秀梅又问起卖玉镯的事。余得水说,问倒是有人问,可全是曾婆婆那种落井下石的主,巴不得白送才好。秀梅说,为了涛儿,便宜点都卖了。明天涛儿就报名了。余得水说,都怪我没能奈。秀梅说,别说了,吃饭吧。吃完饭,余得水又上班去了。天热。人容易犯困。秀梅收拾好碗筷,关上门,躺在床上,闭上眼,一会就睡着了。欧国强夫妇也在等毓红回家吃午饭。早上刚起床,毓红就急匆匆地对姚泽丽说,妈,我去梦涛家一趟。姚泽丽说,一大早,去干什么?毓红说,去玩。中午了,还不见毓红回来。姚泽丽说,国强,我想去余师傅家看看。欧国强说,孩子都大人了,你还怕她走丢了吗?姚泽丽说,正因为她长大成人了,我才担心。欧国强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姚泽丽说,担心她干傻事。欧国强明白姚泽丽口中的傻事是什么。他若有所思地说,那你去看看吧。吃过饭,姚泽丽就径直往梦涛家走。仿佛她只要迟到一秒,她担心的事情就会发生一样。路过理发室,正遇到曾婆婆关店门回家。姚泽丽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问曾婆婆看见毓红了吗?问了之后,她突然有些后悔。曾婆婆说,见着了,早上去梦涛家了。怎么,还没回去?姚泽丽被曾婆婆问得慌了神。她支吾着说,不,不,她回去了,又,又出来了。曾婆婆笑了,那笑容有些诡异。她说,姚会计呀,你们家毓红与梦涛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哪。姚泽丽说,怎么就不一般了?曾婆婆四处张望了一下说,这你都没看出来呀?姚泽丽说,看出什么来?曾婆婆说,你们家毓红对梦涛有意思。姚泽丽说,曾婆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她俩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曾婆婆说,我十五六岁时都当妈了。姚泽丽最不想听到的话,让曾婆婆这张乌鸦嘴说给说岀来了。她没想到,她担心的事,连一个旁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姚泽丽故作镇定说,我们家毓红与梦涛只是同学之情。曾婆婆说,我们家那个死老头子还是我表哥呢?我十五岁那年去他家玩,就被他关在屋子里就那个了。曾婆婆说话时面带羞涩。姚泽丽不想再听曾婆婆啰嗦下去了。因为她愈听愈害怕。害怕曾婆婆与她表哥之间发生的事,在毓红与梦涛之间发生。她没有再往梦涛家走,转身回了家。曾婆婆追着问,你不去梦涛家了?姚泽丽嘴上说,不去了。心里却是在骂,曾婆婆舌根嚼多了,最好把舌头咬断。姚泽丽回到家,往沙发上一坐,脸色非常不好看。就像丢了钱似的。欧国强说,出去时都好好的,这是谁招惹你了?姚泽丽气冲冲地说,都是你养的好女儿。欧国强说,我们的女儿怎么了?你找到她了?姚泽丽说,我才懒得去找。欧国强说,都说了不让你去,你偏去。姚泽丽说,不去,不去还得了。欧国强问,是毓红出事了吗?姚泽丽说,她能有什么事?只是她与梦涛的流言蜚语,在厂里传遍了。欧国强说,我怎么没听见?我不相信我欧国强的女儿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姚泽丽说,反正以后,不允许她与梦涛来往了。欧国强笑了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的女儿,为同学两肋插刀,有什么不对?姚泽丽说,不和你说了,反正这死丫头回来,我得好好教训她。母亲河畔。毓红的头还是靠着梦涛的肩。梦涛的头还是靠着毓红的头。二人不知这样靠了多久,只知道太阳已经爬过大半个天了。毓红说,涛,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后山吗?梦涛说,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快落山的太阳,总会给人带来许多奇怪的想法,特别是女人。毓红说,涛,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不会改变?梦涛说,除了人心,其他的东西都不会改变。毓红说,我是问你什么东西能直到永远?梦涛说,天上的太阳。毓红说,不对,太阳也会起起落落。梦涛说,那是什么?毓红的心跳在加速,她羞红着脸说,我不告诉你。梦涛明白了,他总算是明白了。如果他再不明白,毓红恐怕又要戳他脑门说他是傻瓜了。此时此刻,梦涛还真希望毓红娇羞地骂上他一句,傻瓜。梦涛说,是爱情。毓红站起来,背对着梦涛,将脸扭到一边,轻声问,谁的爱情?梦涛说,我相信所有的爱情都能永远。毓红说,那我们的爱情呢?梦涛也站起来了,他从背后搂住毓红的腰说,我们的爱情也会直到永远。太阳落山了,半个月亮爬出来了。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地闪动。月亮像浮在天上一样。梦涛说,红,我们回家吧。毓红说,不想回。梦涛说,我们都出来一天了,家人会担心的。毓红说,一天时间太短了,我想一辈子都像今天这样。梦涛说,我也想,可是……毓红说,可是什么?梦涛沉默了,毓红接着说,涛,我们下河游泳吧。梦涛说,立秋了,水凉。毓红说,你不洗,我自己洗。毓红让梦涛把脸转开,说她要脱衣服。还让梦涛闭上眼睛不许偷看。梦涛转过身,结巴着说,我,我不偷看。打那次在母亲河聚会看了穿着泳装的毓红后,毓红的身体对梦涛一直都充斥着难以抗拒的诱惑。那种诱惑像是被下了魔咒似的,想摆也摆脱不了。毓红慢慢地脱掉衣服。然后又脱掉裤子,直到脱得一丝不挂。在微弱的月光下,毓红的身影就像一幅漫妙的画。可惜,梦涛不敢看,哪怕是偷着看他也不敢。他内心冲动了好几次,想转过身来。他知道,只要他转过身来就能看到他想看到的画面。但无论他怎么鼓足勇气,就是挪动不了身子。尽管他心里清楚,就算是他转身偷看,被毓红发现了。大不了毓红会故作生气地骂他一句,傻瓜。或者是,坏蛋。毓红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梦涛仿佛从梦中惊醒。他后悔了,后悔自己连毓红入水的样子都没看见。毓红露了个脑袋在水面说,涛,你也下来吧。毓红捧着水向上浇,还嘻嘻地笑。梦涛说,你还是上来吧,小心着凉。毓红说,不冷,一点也不冷,不信你下来试试。梦涛说,我还是看你游吧。毓红又浇了两捧水说,胆小鬼。刚入水时,毓红真没感觉到冷。在水里多泡一会儿,她就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鸡皮疙瘩眨眼间就布满了整个身体。毓红游到岸边说,涛,我想上岸了。梦涛说,冷了吧,刚才说你还不信。毓红说,谁说我冷了?只是你不下来,我觉得没意思。梦涛说,少逞强了,快起来吧,看你,说话都哆嗦了。毓红说,你把脸转开。梦涛很不情愿,地把脸侧到一边。他想,假如他不把脸侧开,毓红是不是就不会上岸?如果毓红不上岸,在水里弄感冒了,那他可就成罪人了。梦涛面向着不远处的小山堡。月光下的小山堡有些朦胧。偶尔有鸟儿的叫声从山堡处传来。夜很静,静得能听见小动物从玉米林跑过的声音。还能听见风吹过玉米林的声音。毓红上岸了,脚踩在草地上的窸窸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毓红勾下身子,提起衣服的声音,梦涛都听见了。他还能感觉到了,空气在微微的颤动。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真是假?也许是源于对毓红身体的遐想,让他心灵在颤动。毓红说,涛,你把眼睛闭上。梦涛说,为什么?毓红说,我担心你偷看。梦涛说,好。梦涛说谎了,他并没有闭上眼睛,或者说是刚闭上眼睛又睁开了。风吹来了丝丝凉意。也吹在了毓红的身上。毓红瑟瑟地抖动着身体。牙齿与牙齿之间打起架来了。毓红用衣服擦干了身上的水,然后又揩头发上的水。梦涛用心灵感受着这一切。他问自己,我是不是太下流了?尽管如此,梦涛最终还是没能管制住自己的思绪。每个人的思绪,都是一匹马。一但脱缰,便会失控,恣意狂奔。梦涛思绪的马脱缰了。瞬间冲出了他的体外,冲到了它想要到达的地方。梦涛却无能为力。一股热血冲上了他的头顶,他的心跳在思绪之马的带动下,也像失了控似的狂跳不已。此时的梦涛已经不是梦涛,而是头强健的公牛。他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他终于将脸转回来了。他看到的是毓红的后背。毓红不知道梦涛正在偷看她。她正拿起内裤准备穿上。月光熹微,借着月光,梦涛看见了毓红散落的长发,从发尖滑落的水珠,顺着往下流。毓红的腰很细,用纤纤二字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虽然,月光将毓红细腻的肌肤涂上了一层银灰色,但仍然无法掩饰她的美。也许是月光都嫉妒她的美了,所以才想轻轻地抚摸她的身体。黑格尔说过,人体是高于其它一切艺术形体的,最完美的艺术。毓红转过身来了,发现了梦涛的偷窥。梦涛惊慌失措,急忙把脸转开。毓红生气地说,说好了不许偷看,可人家刚转过背你就……梦涛好尴尬,他无地自容。幸好有月光的庇护,让毓红看不清他的脸。因为,此时他的脸像是被火烧似的发烫。他思绪的马,也在毓红转过身来的瞬间回到了他的体内。假如,是在白天,此情此景之下,他肯定会跳入母亲河,一个猛子溺入水里。梦涛唯唯喏喏说,红⋯我⋯我⋯不是故⋯故意的。毓红说,还说不是故意的?梦涛说,对不起,因为你……你太好看了。毓红不生气了,也许她从头到尾就没生气。她抿嘴一笑说,人家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被男孩偷看过,要么你对我负责,要么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梦涛说,负什么责?毓红说,你要珍惜我一辈子。梦涛吃了哑药似的,说不出话来。毓红说,你为什么不说话?梦涛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毓红说,你就说对我负责,并且发誓。梦涛举起右手,与耳平齐,掌心向外说,我发誓,我一辈子都对你好。毓红走到梦涛面前蹲下,手里还拿着未穿好的衣服说,涛,你看吧。梦涛说,我不敢了。毓红说,你不是说我好看吗?梦涛说,我真不敢了。毓红说,我不怪你,你看吧。风吹来,毓红双手抱膝,卷曲成一团。梦涛说,快把衣服穿上吧。毓红穿好衣服,与梦涛面对面站着,二人身体之间的距离只在发丝之间。毓红说,涛,我们亲嘴好吗?梦涛说,没亲过。毓红说,我也没亲过,我们学着试试?二人的嘴唇终于慢慢地相遇了。也许是偶然,也许又是必然。偶然得像雨点与地上卵石相遇。又必然得像风与云的邂逅。唇的相遇,自此将一段真挚的,缠绵悱恻的爱情彻底打开。少女的吻,不比少妇的吻。少女的吻注入了百分之百的纯真与羞涩。少妇的吻,只是一场感情戏罢了。少女的吻是火辣的,炽热的。可以将人烤出一身汗来。梦涛就被烤出汗了,满身都是。他的呼吸急促到都快停止了。良久,二人的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毓红说,涛,我不许你忘记今晚。梦涛说,我不会忘记。毓红说,我要你刻骨铭心,用生命去铭记。说完,毓红抓起梦涛的手,一口咬下去。梦涛疼,但没吭声。梦涛知道,他的手背已经被咬出血了。毓红松口后,他也没去擦拭。毓红说,记住,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号梦涛说,对,八月二十九号。毓红笑了,恬静得像母亲河的水。 夜在延伸,是该回家的时候了。相对母亲河而言,梦涛家比毓红家近。本来梦涛应该先到家。毓红说她害怕一个人走夜路。梦涛就先把她送到了家门口。看着她拿钥匙打开了家门,才转身往回走。欧国强和姚泽丽正在看电视。与其说看电视,还不如说是在等毓红。往天的这个时候,他俩早睡了。况且,这个时间段已经没什么好看的电视节目了。说他俩看电视,只是因为电视机开着罢了。毓红进门关门。姚泽丽关电视。毓红径直进了厨房,这一天,可算是把她饿坏了。姚泽丽跟进厨房气鼓鼓地说,我以为你出去玩了一天,已经把肚子玩饱了。毓红拿碗舀饭。饭菜都凉了。毓红说,妈,帮我热一下。姚泽丽夺下毓红手中的饭碗说,你先别吃。毓红委屈地哭了。妈,你这是干什么呀?要你老实交待今天去哪儿了?都干了些什么?欧国强也来到厨房,他从姚泽丽手中夺过饭碗,还给了毓红。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吗?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看看,她都成什么样子了?毓红把饭碗往灶台上一扔说,不吃了,吃不下,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人。毓红往卧室走,姚泽丽怒斥说,你给我站住。从小到大,姚泽丽从来没对毓红发过这么大的火。毓红被镇住了。许久她才说,妈,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姚泽丽说,今天你与梦涛去哪儿了?都干什么了?欧国强都没想到姚泽丽会问得如此的直接了当。他说,同学之间,能上哪儿去?还能干什么?姚泽丽说,今天这事你别管。毓红说,我们去河边了。什么也没干。姚泽丽说,十多个小时,在一起什么也没干?你骗谁呀?欧国强忍不住又说话了,泽丽呀,有你这样问孩子的吗?毓红说,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告诉你,我们在河边,只谈了读书的事情。姚泽丽冷笑说,读书的事?我看那书你也不用读了。毓红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回家的确是晚了。也难怪母亲会生气。毓红不想再解释了。她知道,她愈是解释愈是解释不清楚。三人都坐到了沙发上。欧国强在姚泽丽的胸口抹了两下说,消消气,女儿都这么大了,很多原则性的事情,我相信她有分寸。姚泽丽拉住欧国强的手,用力甩开说,你看看,都让你给惯坏了。再不管管,我怕来不及了。欧国强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的女儿我了解,她就是想把我愿意帮助梦涛的事,提前告诉梦涛。姚泽丽说,我看,那个余梦涛,你就别帮了。欧国强说,那怎么行,我不帮他,也许他这辈子就毁了。姚泽丽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欧国强说,你不是也挺喜欢梦涛这孩子吗?姚泽丽说,那是两回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姚泽丽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了。没想到毓红冷不丁冒出一句,妈,我可以不读书,但是爸爸必须帮助梦涛。姚泽丽的气又蹿上来了。我告诉你,以后你和余梦涛要保持距离。为什么?为你,也为他。毓红对姚泽丽话中的含义懵懵懂懂。但欧国强懂。欧国强是过来人。毓红还想顶嘴。欧国强说,女儿哪,你妈的话,还是有道理,自己好好想想。毓红说,她能有什么道理?分明是无理取闹。我与梦涛之间没她想的那么龌龊,我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同学之情。毓红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在撒谎的时候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禁不住背沟凉了一下。就在她背沟凉的一瞬间,她的神情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她担心这细微变化让父母发觉,所以她以撒娇来掩饰。她抱住欧国强的手臂不停地摇说,爸,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欧国强看了看手表说,我的女儿说得对,快睡觉去吧。后天去学校报名了。毓红去睡觉了。欧国强与姚泽丽在客厅坐了很久,才若有所思地去了卧室。余得水和秀梅也没睡。二人坐在床沿等梦涛。秀梅时不时的会问,你说,这两孩子会去哪儿了呢?余得水时不时的抽两口叶子烟说,你问我,我怎么能知道?直到梦涛进了家门,两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了。秀梅问,涛儿,吃过饭了吗?梦涛说,没有。秀梅去厨房把煮好的稀饭端来了。在秀梅去端稀饭的时间,余得水又叭哒了两口烟,问梦涛,毓红回去了吗?梦涛说,回去了。梦涛本以为余得水还要问点什么?没想到余得水,只顾叭哒烟,而且叭哒得很快。稀饭已经凉了。这样的天气,吃凉稀饭更舒服。梦涛喝了两碗稀饭,去厨房把碗洗了,就上了床。夜已经很深了,他无法入睡。他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今天在母亲河的画面。画面中的毓红仿佛将他的灵魂勾走了似的,让他觉得整个人,只剩下一个躯壳,让他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毓红了。余得水与秀梅躺在床上嘀咕了很久,说的全是梦涛与毓红的事。好像已经忘记了这是该睡觉的时候了。你说涛儿今天与毓红到底干了什么?你管他干什么?我儿子,我能不管吗?你还好意思说,他们最好什么都没干。我十六岁那年,在老家的玉米地里,不差点被你那介了吗?不是差点吗?你说这一大天的,他俩……。尽瞎想,我们家涛儿是那样的人吗?还是想想涛儿的学费吧。夜很深很深了。又过了一天。晚上。天下起了雨。像是累了淌下的汗。余得水坐板凳上抽闷烟。他好恨自己,明天就是梦涛报名的日子了。可是,梦涛去县城念书的钱还没着落。他连和梦涛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秀梅坐在床头,一言不发。梦涛坐在门边,不停他搓手。毓红说了,她爸会资助他。他在等待着欧国强的到来。等待往往与希望相连。有了希望的等待才不会显得漫长。毓红一家子人,已经在来梦涛家的路上了。一家人打着伞,没有说话。到了梦涛家门口,收好雨伞,进了屋。余得水急忙起身让坐。秀梅接将雨伞,倒立着放在墙角。雨伞上的水,很快在地上画了幅图。余得水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他突然想起,头几天找人借钱时,买的一包甲秀牌香烟还在抽屉里。他让秀梅拿出来。他支吾着说,欧⋯欧⋯科长,你怎么来了?欧国强脸上堆着笑说,我怎么就不能来?秀梅把烟拿来了。余得水抽出一支,给欧国强点上。此时,秀梅才发觉,欧国强一家还站着。秀梅急忙从床下拖出凳子。梦涛家只有四条凳子,还是余得水自己做的。屋子里一下子挤了六个人,凳子不够坐了。秀梅坐在床上。梦涛站着。坐在凳子上的余得水,没那么紧张了。他又问,欧科长,你怎么来了?欧国强抽着烟说,今天我来,为两件事。一件是为梦涛,另一件是为你。毓红对梦涛做了个鬼脸,姚泽丽发现了。她想打毓红,没想到毓红一溜烟躲到了欧国强身后。秀梅倒了杯开水,放在欧国强面前。按理说,像欧国强这样的人来家里了,应该沏款待。可是,梦涛家里没有茶叶。欧国强喝了口开水说,余师傅啊,梦涛没钱上学,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余得水说,这不怕麻烦你吗?毓红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不麻烦。欧国强从包里取出一沓钱来说,这是五百块钱,梦涛的学杂费和一学期的生活费应该够了。如果有剩余,就给梦涛买套新衣服吧。余得水说,这钱我不能要。欧国强说,不能误了孩子。余得水说,我们家欠你的太多了。怕还不上。姚泽丽说,你就收下吧。余得水含泪将钱接过来。他想说声谢谢,却早已泣不成声了。他将梦涛拉到欧国强面前说,跪下。梦涛跪在地上,欧国强将他扶起说,起来吧,只要你好好念书就行了。秀梅也哭了。梦涛没哭。姚泽丽安慰秀梅说,别哭了,这是好事,应该高兴才对。人是感性的。人的理性是后天养成。而理性的东西,才是人内心真实的表达。真实的东西才真正难能可贵。在欧国强看来,自己资助梦涛是理性的。欧国强猛吸了口烟,他将满满的一口烟全吞进了肚子里。再漫无声息地吐出来。他说,余师傅啊,你对你的工作还满意吧?余得水说,我很满意了。欧国强说,不见得吧,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熬夜班。秀梅说,他经常说上了夜班,白天睡不着觉头痛。欧国强说,明天我去给劳资科长打句招呼,把你调去操后勤。余得水说,后勤工作太复杂,我担心干不好。欧国强说,放心,还是干你的老本行,只是不用再上夜班了。余得水连声说谢。欧国强一家要走了。梦涛一家把他们送到了后厂门。临别时,毓红对梦涛说,明天早上来叫我。回到家,秀梅忙碌着给梦涛收拾行囊。一遍遍地收拾了又收拾。梦涛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余得水催促秀梅早点睡。早上,太阳光穿透薄雾。让雾变了颜色。天气很好,雾很美。梦涛和毓红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上,踏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公路不平坦,客车颠簸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