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舞会时多利亚纳显得心情明朗不少,迪诺认为她在笑,虽说英国人嘴角弧度甚至不及平常,但蓝眼睛里却泛着愉快的光彩。首领坐上驾驶座后发动跑车,几乎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给塔蒂惹了个巨大的麻烦,加利亚诺有些生气,他会让他的女儿不愉快好些日子。”
“只要加利亚诺还想继续干涉塔蒂安娜的生活她就永远不会愉快,我只是给了她一个契机,让她摆脱这个糟糕的父亲,”话说得振振有词,她从手包里摸出一包香烟,低头叼起一支并点燃,“她很喜欢你,迪诺,至少从前是。你知道这件事吗?”
平心而论她以为像迪诺这样的人物多少是对姑娘们的心思有些迟钝的,或是说他根本不会在乎。可稍微有点出乎意料,首领云淡风轻地回答:“是的,我知道。但那是以前的事了,‘喜欢’是孩子才说的话。”
“那大人们会说什么?”
“欣赏、仰慕、占有欲、依赖感……爱。介意我开点车窗吗,格雷先生?车里的烟味有些重。”
副驾座上的人抱歉地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掐灭了烟蒂:“那你对她是哪一种呢?”
“我很欣赏她,塔蒂是个优秀的姑娘。她聪明、漂亮、有主见,也很有志向……”
“但她出生在一个不重视她的家庭,我有点为她感到难过。”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迪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面,眼睛里微微透出些复杂的神色:“她家里的事我管不了。我和塔蒂一直以来都是很亲近的朋友,但自成年以后我们就不得不明白彼此间什么事能插手,什么事不能。”
很理智,可措辞听上去多少有些冷漠。英国人沉吟片刻,兀自笑了出来。她扭头望向迪诺的侧脸,认为自己依旧看得到一个温和、宽容、好脾气的男人,某些程度上就像加利亚诺的大小姐所评价的那样。她活过三位数的岁月里,善良纯然心无杂念的人她也见过不少,他们唤起人的良知,令人动容,但也大多同等程度地无聊。无止尽生命里,多利亚纳·格雷丈量人的首要标准是有趣。
“在想些什么?”感受到来自蓝眼睛专注而具有着某种穿透力的目光,迪诺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在想象塔蒂安娜所说的,当初善良、正直、单纯的迪诺·加百罗涅会是什么样子。”
“哦,别提这个了。”
“那时候的你一定很无趣。”
“从什么时候开始善良正直变成贬义词了呢?”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迪诺,它们从来都不是。只不过我更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而不是影视作品里‘有美好心灵就能拯救世界’的桥段。”
“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你难道就没有过天真单纯的时候吗,格雷先生?”
“这点我不否认,我们都不可避免地会慢慢变成我们曾看不起的那种人。”
来自车窗外的斑驳灯光把副驾座上的金发美人面容照得有些模糊不清,绰约的光斑里那双宝石样的眼睛依旧透着让人看不透她内心的澄澈笑意。迪诺不由感慨起画像的魔力,竟然可以无痕抹去时间理应在多利亚纳神色中留下的一切痕迹。
可惜唯独话语中不符合外貌年龄的部分无法掩盖。
她也许依然不够成熟,但绝不天真。
再之后便没了什么语言,因为再讲下去就至少会有一个人要为他所说的东西而受到责备。于是在沉默中车驶至了女士的家门口,下车前英国人从头上取下那枚昂贵的发饰递还给对方:“可别因为一场舞会就忘记了我是谁啊,迪诺。”
“当然,格雷先生。”是个不计后果、乐于给自己以及他人招惹麻烦、令人费解的唯美主义者,再淑女的礼裙也无法将她彻底变作一位温和无害的女士,而这个评价不全是贬义。
仿佛看穿了他内心所想,多利亚纳满意地弯起嘴角,踏下车时再次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得体而又稍显疏离的绅士做派:“晚安,迪诺先生,做个好梦。”
……
驾车驶入宅邸时迪诺远远地便看见部下罗马里欧等候在了门口,后者表情不算太丰富的脸上不易察觉地还是展露出了些许松了口气的模样。应该是自己成年以前的某些蠢行所造成的后遗症,首领自嘲地想,停好车后冲对方和气地笑了笑:“我早就是个成年人了,罗马里欧,为什么不对我放心一点呢?”
“因为您昨天独自在书房里尝试着练习交际舞舞步时还在书桌角上磕青了手臂,希望您今晚没给舞会的主办人、格雷小姐,以及您往来沿途的交吅警添什么烦恼。”
对于类似的调侃习以为常,迪诺并不否认地耸了耸肩,扯松了领带,将多利亚纳方才还给他的花朵造型发饰放到了茶几上。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将那端详了几秒,注意到上面还卡着根浅金色的发丝。
“你认为格雷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罗马里欧?”
问这话的语气听上去挺认真,至少不是当年瞪大了眼睛的小少爷指着书上某个词汇问那是什么意思的模样。南欧人稍稍思索了两秒,保守地回答:“她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无论书里写的是不是真的,那也都是一百多年前的道林·格雷了。不过没错,他的确与我以为的很不一样……”
“您是说,‘她’?”
“嗯?哦,没错,‘她’。她的言行举止都得体且相当有分寸,无论在学识,还是思想眼界方面,怎么说呢……她都无疑足够广博,至少绝不浅薄。书里有某些地方写得没有错,她是那种无论在什么场合下都会引人注目的人,但同时和她相处也有着一定的危险。”
这该算是个很高的评价,毕竟温柔漂亮有礼貌这样的形容词相较之下可就平庸太多了。罗马里欧安静地听完自家首领没什么来由的一段话,中肯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可也许只是我片面的揣度,作为一个比我们都要年长的人,格雷小姐并不像她应有的那样成熟世故。”
“因为就像王尔德所说的,思考太多让人不再美丽,”他半开玩笑地说到这里时,家中的女佣小姐尽责地为他端来了杯卡瑞托咖啡,首领由衷地赞美了杯中散发出的混着酒味的香气,并待她离开房间后,才重新开口说道,“我倒是觉得,倘若一个人能拥有一具不会衰老的躯体,那么他也就没必要变得成熟。我们受时间推移所迫,不得不随之做出改变,但对于格雷先生而言,时间是静止的。她可以永远保持如此,不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
“那么您认为格雷小姐是可信的吗?”一个突然地出现、身份特殊,并且善于面不改色地说出谎话的人理论上并不值得信赖。
“感性地说,我很愿意相信她,”显而易见的转折用语,首领停顿片刻,视线扫过房间门口,确认外边并没有人在那儿,随后稍稍压低了嗓音,口吻严肃不少,“我在舞会上遇到了里包恩,据他所言,入江正一曾听到过白兰·杰索提起他有一个‘加百罗涅那边的朋友’,这个朋友可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里才开始出现在他周围的人,多利亚纳·格雷并不是唯一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