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摇摇晃晃地走在校道上,临近晚自习,身边时不时走过几个赶路的同学,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炙热的夕阳收束最后一丝光芒。
不一会儿,忽然有人在他身边停下。
“同学,你怎么了?”他问。
“你还好吗?”
呼喊声像是隔着一层晃荡的海水传到林澈耳里,声调模糊不清。
林澈头晕目眩,试图看清那人的脸,却只看到灰蒙蒙的天空。
“啊,你们是一个班的吗。”
“要不先送去医务室吧。”
“……你一个人可以吗?”
意识彻底断开前,似乎是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孙尚茗在教室里巡视一圈,指着空无一人的座位道:“林澈去哪了?”
“好像是……不舒服,去医务室了。”
又怎么了?孙尚茗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回到讲台上继续备课。
“目前的症状来看,是轻微的脑震荡,没有内出血的情况。”
“知道了。”黎生灿看着床上昏睡的人,替他掖好被子,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人说道:“你可以走了。”
男人应声退下,出门时正好碰上换班的校医,朝她交代几句,校医点头应允。她披上白大褂,无视了亮着灯的休息室,坐在办公桌前,仿佛无事发生。
黎生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林澈,日光灯映照着这人比往日还要苍白几分的脸颊。林澈双眼紧闭,胸膛因呼吸而微微起伏,嘴唇有些干裂,姣好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眼镜摆放在枕边,摘下眼镜的他容貌似乎更为灵动。
他似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眉眼完全放松,平日隐隐约约的阴郁烟消云散。黎生灿一手支在床沿,忽然想……亲他。
内心一动,他站起来,匆匆离开了休息室。
送走了周严,回宿舍的路上,周齐心中不快,双手插袋,专注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四下无人,石子被踢了一路,踢得他鞋尖全是泥灰,周齐赌气地把它踹进草丛里,仍觉愤懑,胸腔像是要爆镗一般,喉间的气息都沾满了火药味。
他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往宿舍楼走,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他现在看谁都不顺眼,没好气地问:“有事?”
黎生灿朝他勾唇一笑,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没有。他摆了摆手,示意周齐跟上他。
两人走到饭堂与围墙间的小巷里,墙外的路灯高悬在两人的头顶,周齐失去了耐心,正想质问他,黎生灿转身,一记右勾拳冷不伶仃地砸在他脸上。
重心歪向一边,虽心有疑惑,但周齐顾不上思考,怒气被彻底点燃。两人扭打在一起,仅靠着蛮力,周齐很快占了下风,他打架打惯了,但是总归比不上练家子,毫无章法的攻击总是被黎生灿化解。
黎生灿死死握住他的拳头,反手将周齐押在地上,膝盖抵着他的后背。周齐吃了一嘴灰,手臂差点被他卸掉,抬头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发什么神经??”
下一秒便被他一手扣住头骨,毫不留情地摁在地上。
“草……!黎生灿!你犯什么病?!”
周齐气得肺都炸了,奈何黎生灿油盐不进,任他如何辱骂,手上的劲都未曾松懈一分。他挣扎无果,脸颊贴着粗粝的水泥地,骂得嗓子都哑了,还差点被尘土呛到。
待他骂累了,黎生灿才慢悠悠地开口。
“去道歉。”
“道什么歉?!!”周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我去做什么?”
“我说,”见他不肯就范,黎生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云淡风轻道:“去和林澈道歉。”
“我为什么要和他道歉?!?”周齐怒吼道:“谁他妈让他嘴欠!”
他自尊心极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要他去道歉,还不如直接一棍子把他打死。
更何况他本就没错。
“老子他妈的就帮别人捡个笔,都能被他说成作弊!我没撕了他那张嘴都算便宜他!”
黎生灿一言不发,周齐愤愤不平道:“要不是人家江浸月是个好学生,孙老信了她的话,我平白无故又要背上一个处分,现在你要我去和他道歉???”
骂声回响在巷道里,黎生灿仍是不语,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只觉得可悲。
“我说你,”周齐骂够了,气消了一半,咬牙切齿地指责道:“林澈那小子究竟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犯得着替他出头?!”
“我为什么要道歉?”他神色狠戾地反问道,:“一报还一报!今天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告我的状,我揍他一顿,有什么错?!”
“你怎么知道是他做的?”
待他将苦水与怒火倾泻干净,黎生灿才慢条斯理地问。
“废话么!我亲眼看到的!”
周齐气急攻心,连心脏都在隐隐作痛,黎生灿没有回答他,像是给他留下一段冷静的时间。急速跳动的心脏渐渐缓和,周齐见他不搭话,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理亏。
这么想着,忽然又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你什么意思?”
出人意料地,黎生灿放开了他。周齐一手支撑着迅速起身,正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忽然有个人滚到他脚边。
黎生灿不知从哪踹出来一个人,他揉了揉僵硬的手腕,略抬下巴示意道:“你自己和他说。”
那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瑟瑟发抖,似是十分惧怕周齐。
“认识?”黎生灿问。
当然认识。周齐怔住了,这人叫宋刚,名字起得霸气,实则胆小如鼠,身材矮小像只猴子,他最看不爽这样的人,时不时就给他使绊子。
“怎么不说话了?”黎生灿双手插袋,站在宋刚身后,眉心微蹙,一双桃花眼冷冷地看着他,似是即将忍无可忍的死神,目光如无数锋利的刀刃。
“说说你,”黎生灿大发慈悲地替他组织语言,“是什么时候去的办公室,和孙尚茗说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从办公室出来?”
闻言,周齐内心一动,惊愕地看着黎生灿。路灯下的他冷酷而狠戾,这样的神色从未出现在黎生灿的脸上,他甚至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对不起!”宋刚被他吓得双腿发软,跪在周齐脚边,嘴唇颤抖,神态因害怕而扭曲得面目全非,口齿不清道:“我、我……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周少——”
他不停地求饶,周齐恍若未闻,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心发冷。
“宋刚和你有仇吗?”黎生灿忽然问。
“……”
周齐头脑一热,无言以对,若是真的刨根问底,宋刚确实没做过什么对不住他的事。
“依你所言,”黎生灿低头瞥一眼宋刚,一字一句道:“一报还一报。”
“他没做错什么,反要被你这样针对,处处为难,上孙老那里告你一状,又有什么错?”
“这是‘你的’报应吗?周齐。”
周齐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怒火中烧,却又无从反驳。
这就是他平时横行霸道,欺人太甚的报应。
“林澈又有什么错?”直到说出这个名字,黎生灿的语气才无法自制地情绪化,他不怒反笑:“你不知道吧?上次那事也不是林澈干的。”
“……”
“那又怎样?”周齐深吸一口气,面目狰狞道:“林澈那次,你不也在场吗?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宋刚被这幅剑拔弩张的场面吓到了,腿脚直打哆嗦,趁周齐不注意,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战场。
“我没想指责你。”
“实际上,”黎生灿道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并不是那么地在意……究竟是谁对谁错。”
因为很多时候,孰是孰非根本就分不清楚。
“换句话说,如果你打的是宋刚,或者别的什么人,我不会去干涉你——
我不是圣母玛利亚,没有伸张正义的爱好,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思去管他们的死活。”
“但是,”黎生灿停滞片刻,说出一句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讶的话:“但是林澈不一样。”
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黎生灿几欲脱口而出,硬生生地刹住了车。
周齐听了他这番离经叛道的说辞,三观地震,竟然逐渐动摇,神色不断变换。
如他所言,宋刚反咬一口,反而是情理之中,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为什么……周齐却觉得如此的不舒服?他愣在原地,思绪一片混乱。
黎生灿也不想太让他难堪,打归打,朋友还是要做的,于是顺势给他扔了个台阶:“既然你崇尚一报还一报,你冤枉了林澈,还揍了人家一顿,至少也去给他道个歉吧?”
“……”
他咽了口唾沫,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人在哪?”
他站在人群中,所有高高在上的人表情如出一辙,无论是嫌恶、失望、责备还是轻蔑。
“不是我做的。”
林澈从噩梦中惊醒。
冷汗浸湿了枕套,鼻尖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他习惯性地翻一个身,刺痛瞬间传遍全身。林澈掀开被子,撩起衣摆,腰间藏着一块瘆人的淤青,并且不止一处。轻轻一点,指腹沾上略微黏腻的东西,应该是药膏。
他半坐在病床上,回头看向窗外,已经入夜。
在他的初中生涯中,说过最多的便是这句话。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也许是在同学的笔记本被恶意塞进自己的抽屉时,也许是他踩到刺头的球鞋时……也许根本不需要理由。
恶意究竟是如何滋生出来的,他无从知晓。只是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所有的恶意都被无限放大。
“在林澈的抽屉里!”
一本粉嫩的、写满了少女情怀的笔记本,出现在他的抽屉里。
如噩梦的延续一般出现在他的人生里。
这件事情一直闹到班主任那里,甚至惊动了孙尚茗。班主任一一询问盘查,女孩坚持声称笔记本是被偷走的,绝对没有拿错的可能,林澈拒绝承认偷盗行为。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林澈偷了它,也没有任何人能证明林澈没有偷。
班主任心力交瘁,最终决定将此事当作“意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表面上这件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这样的结果让大家都不满意,失主再也没正眼瞧过林澈,她的朋友们对他冷眼相向,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似乎和原来别无二致。
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传言说:林澈之所以没有被惩罚,是因为他是隔壁班老师的亲戚。
像是星火一般,将班里悄然积攒的火药与怨气点燃了。
也许恶意本就存在,根植于人们的心中,而对他人进行的攻击和践踏就是在汲取养分。
与其说是大家相信林澈,不如说是缺少一个“攻击的理由”。
似乎脱离于群体之外的人总是要被贴上各种莫须有的奇怪的标签,以此使他们不合群的行为变得合理化。
不需要逻辑,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说辞。
指责别人是一件多么舒畅的事,更何况是像“年级第一”这样高高在上的人。
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痛斥林澈的“特权”,在林澈的桌上写下辱骂和下流的话,纷纷为那个女生打抱不平。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真是太过分了!”
“你是不是暗恋她呀,好恶心。”
“你这样的小偷也能考到年级第一吗?代考群号分享一下?”
“原来成绩真的和素质一点关系也没有。”
“听说你是个孤儿,没想到你真的是个没妈的孤儿,没有说孤儿不好的意思。”
林澈盯着桌面上这些狰狞的字,他根本擦不掉,也擦不完,放学前擦干净的桌面,第二天又写满咒骂。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就不善于与人沟通,面对这些恶毒的字眼,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班主任路过时,看到那些尚未擦除干净的话,当晚便召开了防止校园暴力的班会,可惜收效甚微,因为台下的人一致认为,是林澈故意打小报告,借此逃避责任。
经此一役,没人愿意搭理林澈,没人相信他说的话,没人看得起他,也没有人敢找林澈讨论学习上的问题,因为会被视为“同党”。
若非考试时开着监控设备,恐怕他的学习成绩也要被质疑。
“那个全校第一是你们班的吗?”
“是又怎样,丢死人啦,班里人都知道他是作弊的,你知道吗?他是我们学校一个老师的亲戚……”
他是怪物,寡言少语,考试作弊,偷盗成性,行为卑劣,经常发了疯似的在课桌上写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至于现在为什么还没被学校开除……因为他成绩好,因为他走关系。
寒风瑟瑟的冬天,他趴在课桌上小憩,有人朝他的领口里灌自来水。
肮脏潮湿的厕所里,林澈被打趴在地,反锁在隔间里,旷了一节课。若非隔壁班的同学好心帮他开门,可能要在里面待一个晚上。
从言语攻击上升到人身攻击,似乎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一群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因为无知,所以没有下限,肆意的践踏他人的生命和尊严。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林澈都快忘了,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自己待在这所学校里,捱过无数个日子。
……也许是每天下楼梯时都能看到的那个人。
于他而言,也只有回忆到这些瞬间,他的表情才稍微变得柔软一些。
像骤然消逝的光亮。
只可惜,微弱的光,在广袤的黑天墨地里,显得如此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