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号下午,一辆拉达2105小轿车开进西岭村。
这款汽车是前苏的产物,华夏曾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量进口,以马力小、故障多、内饰差闻名,很快就被性能更好、乘坐更舒适的合资车替代,退出历史舞台。
在梅城这样的落后地区,可没资格嫌弃人家这毛病那毛病。小轿车在此时可是个稀罕物,整个泉水镇也就镇政府才有一辆。
从开进村口开始,就有一群小孩跟在小轿车后头,一直跟到大队部,在杨四海的哟呵声中一哄而散。
西岭村委今天上午接到镇上打来的电话:分管科教文卫的刘洋刘副镇长下午要专程跑一趟西岭村,亲自给今年梅城县高考的探花郎孙建国送录取通知书。
电话是会计老钱接的,他先去杨四海家送了信,想了想,又在村上大喇叭里广播了这条消息。
毕竟连大专算一起,村孙建国可是他们西岭头一个大学生。泉水镇考上大学的也有过三四个,可镇上干部亲自来送录取通知书的,这回可是蝎子拉屎-独份(毒粪)!
杨四海现在天天给孙建国拉货挣钱,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得知了这个消息。
上级领导到他们村公干,于情于理,他这个大队书记都应该亲自陪同、接待。所以下午他歇了半天,在大队部迎接刘副镇长,然后坐上副驾驶,带着一行人去孙建国家。
小轿车开到孙建国家附近时,这里早已经人山人海、被围水泄不通。
大门口、墙头上、树上、邻居家房顶上,全都黑压压的挤满了人。
杨四海甚至看到了几个东岭村的熟人。
他摇下车窗玻璃,大声吆喝着让人群让道。
拉达轿车慢慢悠悠地穿过人群,在孙建国家大门外停了下来。
刘洋刚一下车,人群中就传来一阵齐刷刷的惊叹。
原来这位刘副镇长是位漂亮的女干部。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头发烫成大波浪卷,一身白色衬衣、咖啡色裤子,既时髦又精干。
孙建国早就穿戴整齐,在自家大门口等着了。
杨四海伸手一指,介绍说:“刘副镇长,这位就是孙建国。”
刘洋伸伸出手,微笑着点点头说:“孙建国同学你好。”
孙建国上前两步,两只手一起轻轻握了下刘镇长的手,躬身道:“刘镇长您好,麻烦您亲自跑一趟。”
刘洋微笑着说的:“你这次高考给咱们村上、镇上争了光,我跑一趟是应该的。我谨代表镇政府,向你和你的家人表示祝贺。”
孙建国连忙道谢。
刘洋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打量起这个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只见他身型瘦削挺拔,戴着副金丝眼镜,眉如利剑直插双鬓,目似朗星炯炯有神,浑身上下干净利索,透着一股读书人的儒雅,以及年轻人身上少有的沉稳。
她忍不住夸赞道:“果然是一表人才。”
孙传文把人让进家里,刘洋进门的时候看到他家大门贴的“军属光荣”的牌子,就问起他家哪个参的军,得知孙建军在海军服役,忍不住对孙建国说:“你们兄弟俩一文一武,都是国家栋梁!”
看热闹的群众也跟在后面涌进院子里。
刘洋见院子中间摆了十来张桌子,很多人在忙活,有的刷锅洗碗,有的洗菜切菜,有的烹炒煎炸,如果是庆祝孙建国考上大学,时间有点凑巧、买菜啥的没这么快,如果是为了接待她,这阵仗有点过了,便向杨四海投去问询的目光。
杨四海解释说:“今天赶巧了,建国家新房子讫工。按照咱们这片农村的习俗,房子讫工当天晚上,主家要办酒,请帮过忙的吃席。”
刘洋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专门接待他们的就好。
院子角落的树荫下摆了一张方桌,杨四海、刘镇长、司机、孙建国、孙传文坐在方桌前喝茶。
刘洋坐下聊一会儿,打开公文包、掏出一个信封,郑重其事地交到孙建国手上。
周围群众都伸长了脖子,都想亲眼看看传说中的“录取通知书”到底长啥样。
杨四海说:“建国,今天乡亲们都过来了,你把录取通知书上的内容读一读,让大伙也开开眼。”
孙建国当场拆开信封,掏出录取通知书,扫了一眼,对杨四海说:“四叔,麻烦你帮我念念,你天天在大喇叭上说话,我哪有你嗓门大哩。”
周围的人都被他的幽默逗笑了。
杨四海觉得很有面子,这种场合他这大队书记一点也不怵:“中!我也沾沾探花郎的喜气!”
他接过通知书,站起来,朗声念道:“录取通知书!”
然后故意停顿几秒,抬头扫视周围,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他手上的纸张上,才继续念:
“孙建国同学,身份证号xxx,恭喜你被我校机械系录取,请于9月1日前携带有效身份证件来我校报到。”
“落款:江城理工大学招生办。1992年8月1日。”
等他念完,不知谁起的头,在场所有人都鼓起了掌。
等掌声停歇,刘洋又坐了一会儿,就要起身告辞。
杨四海给孙传文使了个眼色,孙传文会意,便说:“俺家今天正好新房子讫工,刘镇长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刘镇长连忙推辞。
杨四海说:“本来刘镇长过来咱们西岭,应该我们大队招待的,可现在建国家里双喜临门,这样的喜事咱们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也得过来吃席。”
刘洋沉吟问片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搞简单一点,我也沾沾探花郎的喜气。”
杨四海笑道:“刘镇长可能还不知道,建国不仅学习好,还头脑灵活,是咱们村发家致富的能手!我跟您咱们好好唠唠。”
刘镇长大为惊奇,让他仔细说说。
…
孙传文今天有点意气风发的意思,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谁家娃子有建国这样的出息?
谁家房子讫工能请来副镇长!
前些天有老婆管着、儿子哄着,他终于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干了一阵子。
他只负责开拖拉机、又累不着,每天有钱拿,虽然大部分钱都充公了,可那钱也进了自家口袋。
他合计了一下,一天挣四十,一个月就是一千二块,这时候端铁饭碗的普通公务员工资才两百出头,他干一个月顶人家城里人干半年哩。
活不累、挣钱多,这不正是他以前一心想干的“大事”吗?
更别说天天好烟抽着、小酒喝着,每天还有五块钱零花钱,这小日子过得,给个神仙咱也不换!
就是杨四海这个夯货没点眼力价,在人家刘镇长面前说这些都是建国搞起来,你不说人家哪里清楚这些哩!
他们说的经济呀、民生呀、发展呀之类的话题,他也搭不上话,索性以安排饭食为由离开了。
他一走,看热闹的人就把他团团围住。刘镇长这样的国家干部他们不敢上去搭话,对孙传文这样的老农民则没有这些顾虑。
七嘴八舌的,说啥的都有。
“传文大哥真有福气,养了个这么好的儿子。”
“建国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咱村。”
“以后建国毕了业就是国家干部哩,等你跟嫂子老了,接你俩去城里享福!”
“你咋恁会教育小孩哩?个个有出息。”
“建国有对象没…”
最后这个孙传文听了直撇嘴:想啥好事哩?俺们建国以后是要进城吃商品粮的,你家闺女是想捡现成的咋滴?这老娘们想得倒是美!
又有人问:“传文哥,俺问你个事呗,你家建国学习恁好,你是咋教育的?俺家二牛不好好写字、天天在外面疯,俺正愁咋办哩。”
孙传文呵呵一笑,神神秘秘地说:“建国小时候也皮,他一不好好写字,我就抄起笤帚抽他屁股,要不是我抽得勤,他能考上大学?”
问话的人信以为真,准备回到家就揍孩子去。